回到母校時(駐站作家)

  回到母校任教一個短期課程,走在昔日上課天走過的街道、校門、樓梯,到達最後一年即中五時使用的課室,不少片段湧上心頭,頓時有種仿如隔世的感覺。課室在四樓,中五時年少力氣足,每天上上落落完全不是問題。這麼多年後重臨,醫生已叮囑不要經常下樓梯,增添膝蓋的負擔,幸好母校已增設了升降機,方便了我這名舊人。

  課室變了很多,桌椅早已換過新了,增設了冷氣機、儲物櫃和手機櫃。我跟學弟學妹說起當年沒有冷氣的情景,他們是想像不來的,但當我說起假如同學剛打完球,渾身濕透,你坐在後面的感覺是怎樣呢?我立時看到其中幾人打了個寒顫,不敢再想像下去。事實是我從來都坐在第一排,根本沒有看過同學的背脊上課,濕透的襯衫應該是在我的身上吧了。我有跟他們提過中二時為了增高打了整個月籃球,又或中五時早上到附近籃球場踢球的事嗎?

  又當時手提電話還沒有普及,供同學儲存手機的櫃自然不需要存在。兼且每班都有四十名同學,八乘五四十張桌椅滯得課室水洩不通,只有流動班才在操場有儲物櫃啊。儲物櫃真的在操場嗎?好像混淆了後來預科時另讀他校的記憶。流動班?中六預科?說起來,似是中世紀的鍊金術傳說。

  還有,因為疫情後,學校的小食部沒有恢復過來,另作其他用途。沒有了小食部,你們怎解決肚子餓、口渴的問題?有飲水機,只好先買乾糧。我記起了以前步行至地下小食部購買汽水的情景,零用錢多的那天就買大玻璃瓶可樂,少的那天就選擇小的。沒錯,可樂是用玻璃瓶,有分大小。不,起初是飲維他汽水,有白檸的。那是什麼味道?白色的,應該像雪碧或七喜吧。我也記不得太清楚,只能憑顏色去推敲。

  說舊事差不多,學弟學妹細讀文章的時候,又想起剛上來時經過的排隊場、籃球場,真的發生過很多人很多故事。記起中二時新來的體育老師本身任職警察,第一天上體育課就要全部男生圍著排球場「鴨仔跳」,結果大部分同學跳完後接近虛脫,像軟腳蟹活了兩三次;又有一次學排球,我們六人小隊打敗了其他隊伍,正值意氣風發之際,卻被那位體育老師以一敵六輕鬆打敗了。再後來,體育老師離校,轉職視學,竟然在我唸預科的中學遇上,但他的身型已經膨脹了一圈,應該沒法子再以一敵六吧。又記起中五會考前最後一天上體育課,老師問有沒有同學想玩彈床,但同學的選擇不是足球、籃球,就是羽毛球、乒乓球等熱門項目。說文章前,竟然忘記問母校還有沒有彈床這玩意。我至今仍有少許後悔,當初只敢跟隨大隊,不敢去玩彈床。

  還有還有還有很多事,但時間太匆匆,六堂課要完結,回憶也須完結。五年中學的生水涯,在冗長的人生中不過彈指一瞬,卻是成長不或可缺的時光。因此每逢有徵文比賽公布結果,除了看看現在教的學生有否獲獎之外,也會看看有沒有母校的名字。到了真正要分別的前一刻,我告訴學弟學妹,希望未來在其他地方看到你們的名字,讓我也可以驕傲一會兒。有學妹說聽到我的話有些傷感,這是我無心為之,卻又刻意做了出來的結果。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又想來,這無非傳承,應該有些老師、學兄學姊看到我的名字,會覺得自豪嗎?

珠墜

今天是一個讓人不太想返校的日子——沒錯,今天要考試。我一步一步走回座位,腿彷如有千斤般沉重,好友一心見狀,白皙的臉上不由露出擔憂的神色,我擺了擺手道:「沒甚麼,我有點腰疼,這不算甚麼。」

「叮!」隨着考試鈴聲響起,作答時間正式開始,前面的題目倒是簡單,我做起來自然得心應手,不過一會便寫完了,我自信地抬頭,與監考的李老師目光交匯,他是我的班主任,我的品行能力,他是最了解的,當下便讚許地向我微微點頭,那抹肯定的目光大大激勵了我,我下定決心要考出一個好成績。

不過畢竟是考試,題目愈後愈難應對,不久我便如闖入迷宮一般,迷失了方向,又如囚在籠中的雀兒,只能心急如焚,卻又無能為力。因為心中壓力過大,前額冒起一片細汗,握筆的力度隨之加大,脆弱的筆頭經不起這樣的力氣,直接被折斷了。我望着散在桌面的零件,腦中一片空白,此刻大腦好似喪失了主導權。

我竟如提線木偶一般,猶如身體易主了似的,不由自主地探頭摸向抽屜,仔細翻找着甚麼東西,似乎還找到了類似紙張的東西。忽然一聲沉重而有威嚴的男聲響起:「陳有容你在做什麼,怎麼敢公然作弊!」

我彷彿大夢初醒,手不禁一抖,紙張掉落在地。李老師立刻上前拾起,是一張無用的廢紙,不過角落處有幾行小字,他立刻憤怒地說道:「你的品德怎會如此惡劣!」

此時此刻,我感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眼光打量着我,每一道都令我如芒在背。我聽到很多同學惡意的反應,有人不屑地切了一聲,有人不滿地用筆敲打桌面,也有人直接對我評頭論足。議論聲此起彼伏,林林總總,卻唯獨沒有善意的反應。我感覺喉頭泛起一陣酸痛的感覺,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一句可以證明我清白的話。見我支支吾吾,李老師的目光更銳利如刃,徑直插入我的胸膛。

此時一心舉起了手,我猶如看到希望。在我心裏,就算全世界都誤會我,她也會是唯一賦予真誠信任的例外。她開口道:「李老師,今天有容回來時走路都慢吞吞的,似乎想要遮掩什麼,好像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一樣。」我眼中帶着希冀的目光,一點一點隨着她落井下石的話語變暗了。我從未如此痛恨自己識人不清,把一對魚目當作珍珠放在心上這麼多年。

她的話比平日沒什麼交集的同學的惡意更傷人,字字如刀劍扎在我身上,扎得頭破血流,體無完膚。越想越委屈,眼中一滴晶瑩的淚水竟從眼眶中滑落,順着臉頰落到下巴。一邊默默流淚,一邊希望自己絕不要為這種人傷心,而做出當眾落淚這種丟人的事!可淚水卻不如我意,如斷線的珠子一樣不斷垂下。此刻我如身陷深淵,只能絕望地在心中大喊:拜託了,求求了,不要讓所有人見到我這一面!

後來的事結果我不關心,只那日起,我與班上所有人斷交了。至於一心我也想明白了,這段關係已經破碎,破鏡難重圓,不如當機立斷捨棄了事。

這次給了我當眾落淚的經驗,也讓我明白,難堪的經歷除當時難受外,事後對細節反而愈來愈模糊。落淚並不是軟弱的象徵,情緒到了也需要缺口宣洩,使已經因負面情緒而崩潰的大腦變清明,從而以冷靜的心態為事情權衡利弊,做出正確判斷。眼淚是情緒風暴的安全閥,個人懦弱與否從不應由落淚而被定義。

《土瓜灣》

與她去到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從前的小房子變成了高樓大廈
過去的建築在不斷翻新
記憶中的樣子早已不見
眼前一切如此熟悉又陌生

我決定牽起她不再幼嫩的手
幸好
還是五指相扣的手勢
才能讓我堅信眼前景象是真實的

回憶中的建築已不在
相熟的店鋪已不在
街道的喧囂聲也變為馬路的轟鳴聲
但她卻依然在我身邊

現實雖不同
人卻在
記憶與現在雖不能重疊
但與她共處的每一幕在這土瓜灣會變成現在

睡在街上(駐站作家)

  那夜,我在街上度過,頭枕在行人路上,身橫躺在馬路上。已不記得天上有沒有星星,身邊坐著或躺著的是誰。但那夜,實在太疲累,原打算坐著一整夜,奈何疲累一下子侵吞了身軀,我只好躺下來。如此,我在大學的第一個有印象的晚上,就在馬路上度過了。

  那是有電腦,可是並不算非常有效率的年代。因此在大學選科時,仍然需要學生親身去排隊,先到先得。因此在學系迎新營用過晚餐後,我們同系十多同學,加上師兄師姐就分批到不同學系的選科地點排隊。起初大家都不以為然,但當我到達大學本部馮景禧樓前,看到前頭有十幾人排隊,就明白師兄師姐的話並沒有誇張:熱門的課程,如有明星級講師坐陣,又或特別容易拿高分的,是非常搶手的,必須前一晚排隊。

  我跟其他同學並不相同,並沒有所謂必然要選讀的課程,不過由於沒有住宿舍,一來一往舟車勞頓,能夠減少回校的日子是最佳的結果,因此都有排出各種的可能性,譬如選讀同一科的星期二課堂,星期四就不用回校。假如選不到星期二的,星期四就必須回校。因此我的選擇特別多,組合也特別多,能否選中也沒有太大所謂。不過當看見大家也去排隊,我也湊熱鬧去排了。

  應該有一位同學與我在一起,但我已經忘記了是誰,更忘記了大家說了什麼。只依稀記得師兄師姐不時四處探班,看看我們排隊的情況。有時候,我們會站起來四處走動,但更多時候是坐在行人路上,聊聊大家的過去、興趣,或對大學的期盼,以至夢想。我的夢想很清晰,就是想成為一位作家。那時候還青春,不懂得羞澀,跟只認識了一天的「陌生人」毫不尷尬地聊起遙遠的夢,該是受到四周的氛圍影響吧!

  後來,實在太累了。於是我脫下外套,放在行人路上,頭枕了上去,就迷迷糊糊地睡去了。那是八月的夏天,入夜有少許悶熱,不過溫度仍然可以接受。反而讓我緊張的是,新曆八月,正好是農曆七月,入讀大學前都甚少上夜街的我,要在七月鬼門關大開的晚上留在街上,實是從前沒有想過。幸好當時四周都是同樣的大一學生,兼且說鬼故傳統,甚麼辮子姑娘、牛尾湯都是另一個晚上的環節,如是者,過了一個平穩又難忘的晚上。

  半夢半醒之間,太陽初昇。我和同學輪流去了梳洗,等候課室開門,然後去簽選修科。幸運地,我選到了本來要讀的科目,更神奇的是我的選修科中竟然不乏那些明星級的老師,是那種誇張到連樓梯也坐滿學生的課堂,應該惹來不少同學羡慕吧。翌年,選修的方式改變,再後來電腦普及,大家再不用親自去排隊。同學坐在冷氣房間內就能完成一切,時代是進步了,同時也失去某些經歷。當然在電腦前呼天搶地漸漸成為了主流,你買到那演唱會門票嗎?搶到機票嗎?你能否也幫我搶那公仔呢?新的回憶未必比舊的淺薄,但如果要寫成文章,就要花更多心思吧!你又有什麼排隊經歷呢?

遇見媽媽(駐站作家.母親節特別專題)

  蔡小慧第一眼就知道那個她就是自己的媽媽,媽媽的照片一直放在客廳陳列櫃的玻璃窗格內,那是媽媽僅有的照片。爸爸珍而重之,不讓她去觸碰,甚至不讓她提起。媽媽一直是爸爸的,她向來都知道,她也乖巧地不去提媽媽。她曾經一度以為媽媽是死了,然而爸爸跟她,從來沒有拜祭過媽媽,她懂事開始就大概明白爸爸與媽媽是分開了,而且是媽媽拋棄了她,否則不會連她一面也不見。媽媽應該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孩子,她們是今生不能相見的。奇蹟總是在你絕望時發生。小慧在地鐵站看見那女人的時候,腦海就浮現了這句話。

  那個女人無論臉部輪廓和身形都與照片中的媽媽仿如一個模子,那應該是十四年前的照片,她剛剛出生,媽媽抱著她坐在椅子上,一臉親切;爸爸站在他倆身後,西裝筆挺,神情凝重。或許是單獨養育她的辛勞,她總覺得爸爸跟照片中的衰老了很多,也瘦削了很多。聽說男人表面上很堅強,實際上很軟弱,該是媽媽離棄了他,令他大受打擊,一蹶不振。然而,眼前的媽媽竟然跟照片上的並有異樣,歲月沒有在她的臉上留有痕跡,她頂多比照片大兩至三年。真不公平,小慧腦海掠過這句話後,就忍不住跟了上去。

  女人在第四個車站下了車,她也下了車。女人走進超級巿場,挑了些食品,她也推著手推車,裝模作樣放了一些食品或飲料進去。女人買了些急凍的肉、還有一包菜、一包薯仔,似乎是想做沙律。她幻想著假如媽媽沒有離開的話,這夜端在桌上的應該是她喜歡的薯仔沙律。不,我一定不喜歡沙律,我正在發育,要吃多點肉,她如此疏忽,怎可以當媽媽呢?小慧想到這裡,媽媽已經離開超級巿場。

  她在街上走著,她也在街上走著。兩個她彷彿變成一個人,女兒的最佳模仿的對象就是媽媽。她一直都知道,但媽媽從來只是一張照片、一個平面、一個輪廓。她聽說女兒與媽媽是非常相像,可是她這幾年照鏡子時,從來沒有在倒影裡看到媽媽的容貌,或許是跟爸爸相像吧,又半點也不相似。如果不是有那張全家福,她還以為自己與爸爸是毫不相干的人。女人走到一所剛下課的小學前,一名小女孩從人群走了出來,撲向了女人。那是我媽媽。小慧心裡吶喊,卻說不出任何一句話,只能定睛看著眼前兩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女性。

  她固然知道眼前人正是照片中的媽媽,而那個小女孩,不知道那裡來的靈感,她一眼就知道對方是那個照片中本來是自己的嬰兒。這個世上怎會有兩個自己呢?小慧想到這裡,眼淚忍不住就冒了出來。一個本來應該刪除的記憶突然穿過垃圾箱,回到中央儲蓄器——她記起某個下午用手機拍下了那全家福,在網絡搜尋了一會兒,就發現竟然是某影樓的一張宣傳照片。她當天就追問了爸爸。爸爸苦笑搖頭,二話不說,就伸手按了她後頸的開關。她隱約記得在沉睡中,聽到爸爸跟電話的另一頭說:她的求知慾太強了,能換一個嗎?不能夠嗎?過了保養期?RE-SET?

  一切都是騙局,一切都是爸爸的騙局,一切都是世界的騙局。她根本不是爸爸的女兒,她根本沒有媽媽。姐姐,你為什麼在哭呢?那小女孩走到她的身旁,遞上了紙巾。傻女孩,姐姐是機械人,不會哭的。真巧,我媽媽也是機械人,你會是否同一個品牌呢?蔡小慧望著「媽媽」,微微點了點頭。

致J生日快樂

致J生日快樂

該從哪裏說起呢?還是那句最真摯的祝福:新的一歲,願你開開心心、健健康康、學業進步。願你在學習和生活中遇到的困難都能迎刃而解,能與心儀的男生相知相守,能在人生旅途中遇見真誠待你的人。

回溯那年秋天,天真爛漫的我們初次相識時,我怎會想到今日我們能擁有如此深厚綿長的情誼。當初那些尷尬緊張的相處片段,如今回想起來,反倒成了我們之間最珍貴的緣分。我們並非因第一年互當秘密天使而熟絡,而是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突然打開了話匣子。我們聊童年,談理想,甚至分享了從未對他人傾訴的心事。我已記不清那天為何會聊起來,又為何打了第一通電話。或許就是在某個瞬間,我們在彼此的靈魂中找到了共鳴。

我們常因相似之處相視而笑,在下課路上並肩而行,在飛機上用備忘錄傳信息。說來有趣,每當和朋友提起你,總會被打趣一番。我常想,上輩子是積了甚麼德,才能遇見你這樣真心待我的朋友。每每此時,我總會不好意思地臉紅,或許是為了維護這段來之不易的友誼,又或許是不願承認內心萌生的情愫。也可能,我只是想守住這份純粹,生怕越界就會失去這珍貴的情感。

說心裏話,你確實是難得的好女孩。家教良好、成績優異、自律獨立、彬彬有禮,更是我見過最溫柔善良的人之一。記得你常向我傾訴憂慮,擔心自己不夠出色,害怕不討人喜歡。但你知道嗎?你的存在本身,對我來說就是最特別的光芒。你就像夜空中最亮的星,照亮了我原本黯淡的世界。

但你也知道,我總像個臨陣脫逃的士兵,在感情面前畏縮不前。所以在相處中,我從未完全敞開心扉。我害怕任何變故會讓我們疏遠,擔心這份美好會如泡沫般消散。每當我陷入低潮,你總能看穿我的偽裝,像月光般溫柔地找到蜷縮在黑暗中的我,拂去我的憂慮,給我最溫暖的安慰。從小到大,我一直扮演着朋友們的樹洞,卻把自己封閉在高牆之內。直到遇見你,我才第一次體會到被真心安慰的幸福感——那麼真實,又那麼不真實。

我們之間的點點滴滴時常浮現在腦海。時代會變,光陰會逝,但我希望我們的回憶與聯繫能永遠鮮活。我時刻提醒自己要不斷努力,才能與你比肩。未來,我仍會以你為榜樣追逐夢想。但願前路漫漫,我們還能並肩同行,無論風雨晴空,都能相互扶持,走過每一個春夏秋冬。

再一次,十六歲生日快樂。願在這個特別的日子裏,你能感受到滿滿的關愛與祝福。願你的笑容永遠如陽光般燦爛,願你的未來如星辰般璀璨。

——你的好朋友

《奶奶》

皎潔的月光輝映着盛夏的夜幕,也輝映着大地。繁密的星,如同潮水漾起的火花熠熠閃爍。山,隱隱約約;雲,虛無縹緲……在那個夏與秋的交界處,我走進了那扇充滿故事的門。

小時候我沒有太多煩憂,家裏人總會為我打點好一切。在我朦朧的印象中,奶奶是溫柔慈祥的,刻滿皺紋的臉龐永遠都掛着和藹可親的笑顏。自從我記事起,奶奶就是個老太太,老態龍鍾又兩鬢斑白。她那麼老,好像從來不曾年輕過,生來只為做我的奶奶。她的過去我不曾知道一星半點,她的一生我知道的很少,就像她愛我很多,而我只喚她一聲奶奶。

明天就是我心心念念的端午了。我百無聊賴地靜躺在床上,奶奶用羽毛做成的蒲扇為我驅趕惹人煩厭的蚊子。微風拂過,亦牽走了我的思緒而歸於靜謐,只感到無比的愜意。當我醒來時,外面已然是一副杏花微雨的模樣,下着綿綿細雨,輕薄的霧在雨中飄蕩着,攏住了繁花飄曳、樹影婆娑的佳景。這時奶奶正在包粽子,我們倆坐在椅子上,我總有十萬個為甚麼。

「為甚麼要上學啊,上學就一天好好學習嗎?」「讀書不一定能讓你大富大貴,但能讓你明理。」

「為甚麼樹上的鳥一直在叫?」「因為那是鳥啊,在警告其他人不要隨意闖進自己的領域。」

「為甚麼人要吃飯?」「因為不吃飯的小孩會餓,餓久了就會死,所以待會包好的粽子,記得多吃幾個。」

「你會一直陪着我嗎?」「當然會呀,你想我陪你多久就多久。」「我想你一直都陪着我,騙人是小狗!」「好,騙人是小狗,奶奶我還要看到你考上大學那天呢。」奶奶一邊包着糉子一邊不緊不慢地說道。

一個個天真又無知的問題從我腦袋裏冒出來,奶奶卻也不厭其煩地為我解惑。可唯獨一個,撒了謊,我卻愚昧地信以為真。當我仰首望向天空時,發現雨霧太大了,大得睜不開眼,大得看不清方向。

時間的齒輪是不是轉得過了頭呢?有些事情總是令人猝不及防,卻又不得不逼迫一個人成長。在天地間走來一個小小的我,從媽媽的懷抱裏,我蹲下在你耳旁悄悄地說話。沒有莊嚴的儀式,沒有盛大的送別,只是你在裏頭我在外頭。「你真的是要走了嗎,騙人是小狗。」站在你面前,我含淚再見。一次次難過湧上心頭又憋了回去。淚水模糊了眼眸,這次卻睜開了眼,想好好再看看你。我們還未做好告別的準備,誰知名為離別的笙簫卻早已吹響。

那個仲夏的蟬鳴比哪一年都聒噪,教室外的槐樹枝椏瘋長,卻如何也擋不住那樣的驕陽。

當我漸漸長大時,我明白了離別的意義,親情的重要性。雖然你不會再每時每刻陪伴我了,但我將會如岩石般堅不可摧,從此即使荊棘深淵也能所向披靡。

陽春三月,被風吹過的小草忍不住對世界的好奇悄悄從大地冒了出來,冰雪在艷陽的撫摸下屈服。在我懵懂的年紀,卻要面臨陡然增多的知識。高中的學習,好像大海那般無垠、寬廣。高中的夜船常觸礁在函數與方程的暗湧,墨跡洇濕的演算紙堆成孤島,而測驗和考試將是無數次令人心生懼怕的暴風雨。我走在去往學校的路上,手裏捧着厚重的學習資料,嘴上卻不停默念,珍惜這一分一秒。高中課程的晦澀難懂不免使我壓力增大,學到十二點更是常有的事。可我就像在黑夜裏行走,沒有方向,也沒有目標,無從下手,時常在夜闌人靜之時為自己的成績默默發愁、暗自神傷。

過度的精神負擔使我昏睡過去。夢中,我依稀記得在我快要放棄時,有個人想拉住我,模糊的視角裏我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我坐在昏黃的燈下奮筆疾書着未來,眼神本就不太好的奶奶用兩指間舞動的針線為我織圍巾,不緊不慢。但當我作業仍未寫完卻抵擋不住洶湧的困意時,便趴在桌上睡去了。奶奶總會溫柔地幫我蓋上衣服,一邊輕撫我的頭一邊說:「我不奢求你成為驚為天人或名流青史的人,只希望你日後長大能從容面對人生路上的壁障且始終快樂着,睡吧。」窗外一陣陣雷聲把我從睡夢中驚醒,我開始回味夢裏的場景,試着去摸索它的深意。我知道,是她不想讓我輕易放棄。我開始接受自己的不完美,並不斷完善自我,邁出一步、兩步……如今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跨過人生當中許多的挑戰。

燈光聚集,舞台上是自信大方的我。眉梢止不住地染上喜悅,眼神堅定地目視前方,舉在胸前的獎狀熠熠生輝,心尖上的溫暖,令我置身於另一個明媚和煦的春天。我知道,一切都是有回報的。「您看到了嗎?我真的做到了。」

人間細雨是你,桂間盈香是你,雨霧氤氳的江南故裏,落筆皆是你。你是我生命中的雨,溫潤了心田,留下名為「愛」的烙印。奶奶,因為有你,縱使雲海茫茫,亦可抵歲月漫長。原來真正的告別是潮汐漫過沙灘,帶走貝殼卻留下珍珠的光澤。蟬鳴依舊在盛夏沸騰,而那個數星星的孩子,終於學會在離別的韻腳裏種植春天。

桂月西沉時,我對着滿室沉香輕語:您看,那些未及說破的深意,都在光陰的窖藏裏釀成了琥珀光。

無心之過

「因為這件事,我終於了解到無心之過也可能會傷害他人。」

夕陽下,我看到被珍藏在櫃子裏的筆記本。它是我人生中無法忘懷的人生課堂——無心之過也可能會傷害他人。

初中時,我有個很要好的朋友一心。她內向溫柔,而我外向張揚。至少表面是這樣。

學生時期的少年少女最喜歡與一大群朋友一起嬉笑打鬧,我自然也不例外。哪怕我偶爾發現自己並不能完全融入群體之中,我也要強迫自己融入其中。好似只要小羔羊披上狼皮就同樣是狼一樣。後來我再回想這段往事,才發覺我的內在蘊藏自卑。我當年總不解為何一心總是不合群的。她不愛與那些人呆在一塊,更不喜歡見我跟他們打交道。夥伴們因而說一心是個無趣的書呆子!

我和一心的距離不知不覺竟已走遠。披著狼皮的小羊竟也長出利爪。

我和一心逐漸變得疏離,反倒和夥伴們愈走愈近。或許在某個瞬間我也曾注意到他們的爪牙上沾有鮮血,但早已被改造為「同類」的我,下意識選擇了視而不見。他們的言辭越來越過分,身上沾有的「血」也愈加腥紅。他們開始說一心是怪胎,是異類。怪異的感覺像是密密麻麻的蟲子爬滿全身!我想要尖叫,想高聲告訴他們不是的!一心不是異類,更不是怪胎!

即將脫口而出的話語堵塞在喉頭,猶如靈魂被拖拽出肉體,束縛在腦袋上空。我看着自己在夥伴們的逼迫下說出一生無法原諒自己的話。

我不知道彼時一心就站在教室外聽着我們談話。我只想趕快結束這一切。只是一句話而已,只要說出這輕飄飄的一句話,我就能成為他們的一員了,這不會有事的。

「一心……確實無趣。」

我不能由衷地說出那些刺人的話。我從未想過傷害一心,但我沒想到本來無心傷害她的話,還是化作刺進她心口的爪牙。夥伴們哄笑作一團,但我不解他們在笑甚麼。小羊脫下狼皮,卻發現身上是星星點點抹不掉的血跡。

腦海裏猛地閃過幾個月前和一心看的那本書。書中有那麼一句話,「無心之失也會在不知不覺間化作傷害他人的兩面刃。」

無心之過?身上強烈的不適感再次湧上心頭。我衝出教室欲到洗手間將所有的不適嘔吐出來,卻在下意識的回頭中,看見一心哭着,正跑向走廊另一端。

完了!

那一刻,內心只有這一個想法。

徹底褪下狼皮的小羊,回顧四周,不見曾經熟悉的羊群,也無法再融入不屬於它的狼群。

沒有激烈的批評和爭吵,只是自那時起,我再也沒見過一心,只餘下她寄給我的這本筆記本。筆記本中是一心想對我說的話。她說她知道我說出那句話,並不是想傷害她。也許那句話本身的傷害並不大,只是我們曾經太要好了,以至於在他人面前說出一丁點她的不是,也足以造成傷害。這是我對我們友誼的背叛,更何況那是附和言語霸凌她的惡人呢。

我了解到無心之過也可能會傷害他人,但付出沉重的代價。夜深人靜之時,我總會責怪自己,後悔我的所作所為。我一味追求合群,認為一句話並不能造成傷害。在我的認知中,合群、擁有很多的朋友,能夠彰顯我厲害、有能力,沒想到傷害了最要好的朋友。

無心之過是一把雙面刃,它既傷害了一心,也刺傷了我。

在事發當天,我便已急忙向一心道歉。她沒有回應,我也不求原諒,這是我應該承受的後果。我的過錯之大,使我從錯誤中學習到更多。在未來的人生中,我都會更小心行事,三思而後行,不希望會再有人因我的「無心之失」而受到傷害。

留下的疤痕不會無故消失,所以我們更該記住它,避免再添上新的一劃。

我的貓巴士(駐站作家)

(作者攝於伊勢,沒有貓巴士,有輛卡通巴士也不錯)

  下課的鐘聲還沒有響起,揚聲器就先傳來校務處的沉聲廣播。或許是揚聲器壞了,又或是雨聲太大,甚或是仍陶醉剛扮完「叮噹」跟學生玩訪問遊戲的餘韻之中,我聽不清楚廣播的內容。不過,看見窗外的大雨,就隱隱約約猜到是什麼事,紅雨來了。

  紅雨一來,為免學生遇上意外,課外活動取消。原來今天上三節課,最後只能上了兩節正規課堂的,課外活動那一節沒法繼續。我不是該校的全職老師,不用留守在校舍陪學生捱過紅雨和稍後的黑雨,於是就提著傘,與另一位導師走向小巴站。我曾想過既然學生不能離開校園,不如繼續上課,以免日後須補課。但我們沒法改變規則,只好默然離開。

  可能還沒到下班、下課的時間,小巴站的人龍不算太長,兩架小巴足夠把全部乘客運走。但是在前往小巴站途中,已從網絡、途人口中得知來往赤柱的兩條主要道路都發生了不同意外,不是撞了車就是山泥傾瀉,封閉了,陸上交通不知道何時才能恢復。

  初時還抱著僥倖心態,但等了一會兒,仍沒見小巴到站(附近的巴士站也沒有車)。人龍愈排愈長,心𥚃愈感不妙。不愉快的乘車經驗一一冒出來,在屯門公路擠塞了四小時;搭乘巴士經過上環窄巷時車身掃到大廈的屋檐,車窗爆裂,部分乘客身上都是粉碎的玻璃碎屑⋯⋯

  雨,漸次收細,只有偶爾的毛毛幾滴,連雨傘也不用打開。天色變得明朗,空氣也帶著雨後的清新,與人們等不到車子的焦躁形成強烈的反比,感覺異常奇怪。就在那時,我忽然有種異想,就是突然來了一輛貓巴士或旅遊巴,把車站的幾十人接走,然後送到不知名的地方,情節有點像動畫《迷家》,一群不想在城巿生活的居民,被送到一個近乎密封的世界,隨著命案發生,大家只能盡力生存,與本來不想生存的想法剛好相反。我環目四顧,看看其他乘客,禁不住在想他們就是我的同伴,未來該有更多合作,或衝突。

  當然一切皆是我的空想,等了一個半小時,奇情的貓巴士或旅遊車都沒有前來,久違了的小巴卻緩緩到達。上了車,仿如登上世外桃源,至少避過了稍後下的幾片大雨。但這一天並沒有完結。

  確實上了車,但擠塞卻在這一刻才開始。平日來往赤柱學校,我和同伴都會提早少許乘車,以防修路,來往的兩線行車變成間歇的一線行車。曾經試過這樣子,誤了上課的時間。這一天看來並不輕易。

  小巴來了,該是經過重重難關。現在駛回銅鑼灣,又要面對重重難關。果然一轉出大道,車子就只能緩進。我也曾想過不如留在赤柱吃頓提早的晚飯,待天氣全然變好,路面變得通順才回家。但誰都肯定不到稍後的情況如何,現在所謂變好是否只是暴風雨的間歇休息。聽說其中一條路好像遇上山泥傾瀉,誰也不敢保證另一條是否仍能行車。

  因此,縱使換了在車廂上憂心,總好過毫不前進為佳。打開手提電話,不住看天氣狀況、交通消息統統都是於事無補,只好把眼光投向樹上和更遠處的海面上,盡量把心情放鬆。當然,也不斷留意在校老師傳來的消息,他們也擔心我倆的安危,我們則擔心校內的情況。距離愈拉愈遠,但關心沒有怎樣間斷。

  眼前的景物漸次轉變,經過了淺水灣、深水灣,又看見了海洋公園。本來半小時左右的行程,加上等候車子的時間,足足花了三小時多。我曾有一刻在想,赤柱位於海邊、青衣也位於海邊,為什麼就不能乘船回去呢?不是有水陸兩用巴士嗎?假如我乘坐的是這一種款式,又或者像有腳的貓巴士可以翻山越嶺,是多麼愜意的事。

  當我們抵達銅鑼灣總站時,紅雨和黑雨都取消了,學生可以下課回家。路面應該會擠塞良久,學生會有貓巴士在他們腦中嗎?

來時路

小學的時候,我是學校裏的「大文豪」,每逢作文課,我的文章總會被老師拿到講台上朗讀,也稱得上是老師們的心頭寶。或許得益於從小沉迷看小說的緣故吧,提筆落筆,眨眼間便能寫出一篇上乘佳作。

小時候每逢過年都會隨父母回鄉探親。說實話,回鄉探親總是我一年中最為欣喜的時刻。家裏長輩許是知道家裏出了個「大文豪」,嘴上滿是對我的誇獎,也總會指着家裏其他表兄弟姐妹,讓他們多學學我。這些種種,總能滿足我心底的虛榮。

然而,人總不能久居於高處,也無完人。一次作文,讓我徹底沉寂下來,變成了一個毫無長處的「普通人」。我不記得當時到底寫了甚麼,只記得那是一篇議論文,一次我無法忘懷的經歷。我擅長寫故事,寫那些有趣的、生動的,或歡快或傷悲的情節,但議論文……我不知道。我眼中的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大抵是小小的我竟還沾染上文人的感性,會去留意故事中大反派的苦衷,繼而施予憐憫和惋惜,也會輕而易舉將自己代入到故事裏,感動落淚。我的世界是彩色的,多變的。我們總要站在不同角度看世界,不是麼?所以那次作文,我決定擯棄追隨大眾的觀點,轉而將自我的思想注入其中。

當時年歲尚小,我的思想當真是對的嗎?我不知道。但初生牛犢不畏虎,當面對老師第一次的質疑和失望的眼神時,小小的我還是選擇站出來與老師據理力爭。我的觀點並未隨大流而去,但我並不覺得是我錯了。我從不盲目追隨他人的思想,也不會胡亂否認他人的觀點。最終的結局當然是我大敗而歸,畢竟在那個時候,老師就如同天一般,是不容質疑的存在。那次的經歷在我心中種下了一顆疑惑的種子:「堅守自己的思想真的錯了嗎?」

那年過冬,不知為何家裏親戚都知道了此事,他們的一言一行我都不想去聽、不想去看。或許是我無法接受這個結果,親自為自己的雙眼縫上了針。從此,世間一切靈動的色彩消失在我的世界。

我無法接受自己的失敗,更放不下自己過去的標籤。茫然地走在村裏,漫無目的。

忽然,灰蒙的天空落下淚水。我跌坐在地,再也無法抑制自己的情緒。我不知道我如今在哪,不知道我該何去何從,也不知道我的存在除去過去優秀的文章還餘下甚麼。

「孩子,你可還記得你的來時路?」

我抬眼望進對面人那雙渾濁的雙眼,心底的疑惑變得更重!更重!

「我……我不記得了……」可這茫然無措的神情更映照出我的內心。

回看現在,一敗塗地的人生,自己給自己貼上的標籤,所有的所有都束縛着我的一舉一動。輕而易舉地融入平凡,我早已不似當年。過去的好友稱我江郎才盡,我笑自己「故」步自封。

我的人生路漫長,回首看去滿目瘡痍,那是我一次次決斷過後留下的「悔」。說悔其實也算不上,我們總要接受自己種下的因,承下應受的果,只是總會在心裏問自己,這樣做,果真是對的嗎?如果當初……

小時候的我,敢毫不猶豫地走上旁人不敢走的路,寧可頂撞老師,也要為自己好好爭上一爭。那……現在呢?長大後的我,不如過去那般行事果決了,也不再與人據理力爭,力陳己見。至少表面上,我稱之為我成長的印記,是我學會了權衡,但那被封塵的「稚子之心」隱隱地發着燙,似是在告訴我:不是的。

我還記得我是誰嗎?如今的我,究竟是過去經歷打擊後沉寂的幼時的我,還是本就注定要承受永無出頭日的我?

記得中學時,一次次看向面前攤開的作文紙,心臟因牽連着的思緒而傳來陣陣疼痛。明明是自己費盡心血一筆一筆寫下的文章,卻是毫無靈魂的無趣之物,恍惚間覺得自己連依靠人工智能抄寫作文的同學都不如,真是失敗。

我到底未能拋開過去的榮光,自視甚高,卻又立馬被現實打沉。我無法放下我的過去,也不敢去直視它。

直到那天,我收拾房間,卻意外地發現了我人生中的第一篇作文。天旋地轉,頭腦發昏。我無法抑制自己的戰慄,顫着雙手將過去的自己捧起。泛黃的紙上,文字無序地旋轉着,可我偏是看懂了過去的我。想來,無論是那稚嫩的文筆和故事,還是枯燥無趣的文章,這一切都是我落下的腳印,是我親手為自己人生添上的那一抹彩。由始至終,我都是我。

迷茫的時候,不妨回頭看看吧!

內心忽然得到鼓舞,我順應着「本我」的意願回頭看去。草樹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斗芳菲。那般美景,原是我的來時路。感歎之餘,還不忘問自己:「你可還記得少時的你是怎樣一個人?」

站在路的盡頭,與對面人遙遙相望,那是幼時恣意張揚的我,是我為自己栽下的成長路上的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