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洲紅的耶穌基督：二十一世紀香港基督教音樂的形式、內容及製作（節錄）

這是上學期修讀宗教研究科目的期末家課。原文好像長了點，於是僅截取一部分在此分享。

一、導言
本文將以當代香港基督教音樂為例，嘗試揭示基督教音樂遇上流行文化後，其因此在形式、內容及發行過程上所受的影響。其發展脈絡如何？這些音樂如何引入流行曲的形式？流行文化的內容如何增刪、轉換音樂的基督教元素？它們的生產又會否異於傳統基督教音樂？這些都是本文嘗試解答的問題，而其中歌詞內容又牽涉基督教含意的轉變，因此將為本文最重點探討之部分。

四、內容的轉換
當代基督教音樂的內容應是爭議之重點。反對的認為其內容過於世俗，只是一種娛樂而非歌頌神和體驗神對世人的愛之媒介，甚至吸收文化工業盲目妥協、是非不分、只顧「快樂」的價值觀[i]。他們擔心當代基督教音樂背後的信仰會變成尋開心或「心靈雞湯」式的個人成長，而失去創造、人的罪行與悔改、神的恩典、在神面前謙卑等基督教核心價值[ii]。
在此部分，我們將剖析一些當代香港基督教音樂的內容，觀察其基督教含意是否已出現上述轉換。

不少基督教音樂保留了歌頌上帝偉大，特別是派遣耶穌降臨人間受難一事，基督教詩歌界中最流行及甚至打進主流市場[iii]的＜愛是不保留＞正以耶穌被釘十架一事為例，說明神對世人愛之偉大，直以兒子的鮮血赦免世人之罪惡，因此基督徒也願意同等的奉獻這位神，並對其順服：

誰人受痛苦被懸掛在木頭，至高的愛盡見於刺穿的手。
看！血在流，反映愛沒保留，持續不死的愛到萬世不休。
唯求奉上生命，全歸主所有，要將一切盡獻於我主的手。
我已決定今生再沒所求，唯望得主稱讚已足夠。

也有表達在神面前悔改、謙卑、順服的信，像以下引用的＜結果[iv]＞便先承認自己的罪，然後將自己完全交托給神，相信神能引領自己在「崎嶇山丘」前行，這也是重要的基督教訊息。歌詞也引用了「伊甸」「歸家」等聖經故事情節：

但願別人沒看我，極力在逃避過錯。
不敢想來日那結果，除非一張開眼，那錯事沒有發生過。
奇蹟不可洗脫我，我是有錯！
……如若學謙卑再學回頭，是袮說我可得救，可我相信未必可白頭。
前路直通天國別回頭，越過最崎嶇山丘，這天願將身心交托於袮手。
誰曾在伊甸裡面迷途，在這天十指緊扣，
心意歸向袮、服從、愛你，就有歸家的福氣……

但文化工業的價值觀仍然滲入不少基督教流行曲當中。這裡所說的價值觀，就是不顧是非黑白，只求逃避現實的感官滿足[v]。套在基督教的語境中，也可理解為宗教「娛樂化」的處境，即歌曲不再用來傳達上帝的訊息、將人帶到上帝面前（價值觀），而變成純粹的娛樂[vi]。鄭秀文在籌備「信望愛」企劃期間，便事先聲明其娛樂向度：「我將宗教和工作分得很開，絕對不會混為一談……我的福音碟不同以往那些，會做回Sammi的風格，因為福音歌也有很多，我會用我的風格，不會只唱耶穌和『神愛你』……我知道我工作是要帶娛樂和快樂給大家[vii]」但我們很難猜度每首歌曲的創作動機，因此還是閱讀歌中的訊息較為實在：它有否變成娛樂、狂歡和心靈雞湯？
繼續以鄭秀文2009年的企劃為例，「LOVE MI」演唱會本身便是一個狂歡的儀式（否則便變成佈道會），演唱三首基督教流行曲之小節也變成利用基督教娛樂大家，尤其演唱＜信者得愛[viii]＞至尾段時，鄭更一邊大叫「Come on、High爆、High爆、High、High、High」（來吧，興奮之極！很興奮！很興奮！） 一邊繼續跳舞，可見其娛樂性極高，至令人亢奮的地步。細讀此曲歌詞亦可見某種盲目妥協、不顧安危的心態：

當你多麼多麼仇視著世界，這一切節奏太快，快到個性被分解。
種種天災令大地像洩氣車胎、氧氣要購買、快滅絕美好生態。
別怨新聞這麼假、天色這麼差，相信愛可統領天下。
別怪煙花這麼花，可修補傷疤，將那黑色世代轉化。

 如果說這裡的訊息是「在神的帶領下走過黑暗世間」，陳少琪的歌詞就未免寫得太「隱晦」了。我基本上只看得見歌詞要人「別怨」、「別怪」，然後「相信」愛就可以轉化和修補世間的不完美──只引領人反求諸己、樂觀，繼而順從現有建制[ix]。＜信者得愛＞的「大團圓結局」是聽眾通過「High、High、High」獲得心靈滿足，但黑色的世代依然。它吸收文化工業只追求感官刺激的一點並放大之，使＜信者得愛＞有充份娛樂功能，但其宗教功能亦減弱了：神的創造呢？罪與赦免呢？謙卑悔改呢？由＜信者得愛＞可見，在一些流行曲化程度較高的當代基督教音樂中，人們謙卑順服的對象似乎由神轉換為社會建制。

＜信者得愛＞是否孤例？的而且確，在芸芸當代基督教音樂中，還是保留歌頌神偉大、謙卑悔改的多，但那些流行起來的，卻大多數偏離基督教主題，且看另一首大受歡迎[x]的基督教流行曲，高皓正主唱的＜不要驚動愛情[xi]＞：

很想輕撫你，所以避開你，寧願用距離去令你好奇。
迴避過眼神，先偷偷喘氣，吩咐手臂放在原地。
傳聞浪漫太快，愛戀都走得快，才會遲遲未步向你，說一世愛護你。
情太過洶湧像深海，而我卻會忍耐。但求來日你醒過來，這份情像翅膀打開。
還沒有相擁別意外，神教會我等待，待情流像細水，才去承諾你拿一生兌換愛。

除「神教會我等待」一句外，通篇歌詞還有何「基督教」之處？神的大愛、新造人心、悔改等全盤退出，只餘下「我願等」的愛情元素。保持距離，不敢「太快浪漫」，此種內向和等待似乎與基督沒太大關係罷！
由此曲可見當流行音樂元素進一步深入基督教音樂時，這些樂曲可能在普羅大眾層面更為流行，但其基督教的一面則近乎盡去──＜不要驚動愛情＞卻因高皓正之基督徒身份，以及歌曲出現過「神」，可以附會「等待神指派的人」而能列為基督教「讚美詩歌」。這樣無疑令基督教的地位更加模糊，甚至遭流行文化吸收[xii]。假如＜不＞真的如此「神」，楊千嬅那批「中女的祈禱」式女強人待嫁心情歌曲只要加上一個「神」字，即可進入教會殿堂，像帶著十八心境靜候真命天子的＜超齡[xiii]＞也是由基督徒徐偉賢所作曲……

更有趣的是筆者翻閱團契詩歌本[xiv]時，真的發現有本非為基督教而創作的流行曲進入了團契，那是兒歌＜生命有價[xv]＞：

盡快將憂愁眼睛、憂愁面孔、憂愁內心拋棄吧！
找回你的微笑嘴巴，一同和唱可以嗎？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一同拍掌，全力讚賞生存是有價！
……願你知生命實在亦是有些意外，不用徬徨迷途，
只需謹記它有無窮色彩、它有無盡的愛，願憑著信心跨過障礙賽。

細讀＜生命有價＞的歌詞，我們同樣找不到甚麼神聖之處，甚至比＜不要驚動愛情＞更進一步，連「神」字也沒有出現。而且，歌詞訊息也盡是單向的「自信提升、心靈雞湯」，與＜信者得愛＞別無二致，只教人「憑著信心，拋棄憂愁」，只要微笑和「一同拍掌」，問題彷彿便自然消失似的。這正對應了保守派對當代基督教音樂導入流行元素之擔心[xvi]。音樂2000將此歌列為「團契詩歌」之原因，可能只因其訊息「正面」之餘又為人熟知，於是便收為基督教崇拜之用。

總括而言，當代基督教音樂在引入流行元素傳揚基督教訊息的同時，也似乎隨流行元素之遞增而逐漸模糊了其宣教之目的，遭到流行文化兼併，變成以娛樂大家為終極目的之音樂。一些基督教團體欲增加人們對詩歌之熟悉感，加入流行歌於崇拜當中，卻令基督教的含意變得更加含糊。

五、出品與宣傳
何穎琪曾提到當代基督教音樂並沒有大型音樂廠牌支持[xvii]，但情況在近年卻有改變。先是東亞唱片全力支持鄭秀文的「信望愛」企劃，後是英皇娛樂見有利可圖嘗試要旗下基督徒群星推出《天愛》專輯[xviii]。計劃在商業上大獲成功[xix]，令英皇樂於繼續推出基督教流行曲專輯。

主流唱片公司的介入會對基督教流行音樂產生何等影響？最明顯的就是出品變得有固定週期。近年香港唱片傾向「一年一碟」，即每位歌星每年推出一張大碟以維持曝光及在年終的樂壇頒獎禮爭取獎項，從而在電影、出席商業活動等行為叫價更高[xx]。英皇的《天愛》系列正好每年推出一張唱片，這便可能與唱片業近年不成文的慣例有關。這未必是刻意為之，但慣性的週期已然應用。

若說發行唱片的週期有附會之嫌，那麼製造噱頭便是商業廠牌的獨有行為，以刺激唱片銷量。東亞唱片選在演唱會期間推出《FAITH信》大碟，後來又在台灣演唱會時再發行國語的《信者得愛》大碟，便有借演唱會聲勢催谷基督教流行曲唱片銷量的意圖。英皇娛樂的《天愛》第三輯，則選在今年12月18日推出市面，並將其定名為「聖誕聯歡會」。雖說基督教與聖誕節關係至深，但如此時機總令人聯想起借用節日氣氛推出唱片以催谷銷量──香港唱片業的常見做法。為何說這些行為是受大型廠牌影響呢？以演唱會為例，獨立或小唱片公司，根本就沒有能力舉辦大型演唱會；而以行規為例，越大型的唱片企業就越受行規所約束，欠缺創新。

噱頭還包括歌星的基督徒身份被利用作推銷唱片之工具。關心妍本年初舉辦演唱會，其主題曲＜在你名下[xxi]＞便有基督教典故，具有「大地上一切歸於神名下」之意，但其內容只不過是普通爾爾的甜蜜情歌。選「在你名下」為歌名，便是利用了關心妍的基督徒身份，取一個像是很「基督」的歌名，希望令大眾對此曲提起興趣。這裡可見基督教甚至有反被利用作服務流行音樂工業的趨勢，與基督教借用流行音樂元素擴展版圖已到了完全相反的地步。

六、結語
由於流行音樂文化的影響，當代香港基督教音樂在傳統基督教音樂的基礎上有頗大改變，其曲式、配樂、填詞方式等創作形式已是流行音樂的模樣。在歌曲內容方面，保守派教會的擔心：基督教變成「心靈雞湯」也可見於部分吸收流行音樂元素之基督教流行歌曲之上，但也有保留傳統訊息的，當中似乎視乎填詞人的功力。不過，最流行的當代基督教音樂則似乎更欠缺基督教訊息，不無諷刺。最後，近年主流唱片廠牌如東亞、英皇及星娛樂的介入，也從唱片發行週期以及營銷噱頭等方面令基督教音樂的行銷手法更趨商業化，甚至能發現反過來利用宗教作推銷目的之傾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