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代寫作水平正在不斷下降嗎?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漢唐以來便屢屢有人提出,但誠如魏徵老頭所言,若如是,人類早已化為鬼魅。香港中文水平低落,自我有知以來,也時有所聞,若如是,今天我們都變成文盲了。當編輯這許多年,最常遇到問題,就是寫作水平有沒有低落。直到今天,我的答案仍是:沒有。我由七十年代中開始編文藝刊物和報章的寫作園地,讀過的感人之作,今天並不比昨天少,好作者是代有所出,似乎沒有斷層。

我們不妨看看1989年香港教育署《檢討提高語文能力措施工作小組報告》的其中一段:

現時本港教育一個特別令人沮喪的地方,就是經常有人未作調查即發表意見,表示本港的語文水平正在不斷下降,現在的教師與學生已大不如前。這類經常出現的投訴已影響到教師的士氣,並極有可能對學生的學習做成不良的影響。經常害怕失敗和不斷受到惡意批評,絕不能有效推動教與學的活動,只有對所做的工作有信心及有成功感才能取得成果。可惜,這成功感在整個教育體系,特別是在語文學習上,已遭否定。(這段中文「很英文」,也有點令人沮喪)

「未作調查即發表意見」今之某司長若為當日的教育司,恐怕又會來一句「completely rubbish」。寫報告的人對本港的語文水平「正在不斷下降」顯然不以為然,若據先前所言,我理應是站在工作小組一邊。但我又不願如此。

雖然沒有作調查,可我的前線中文教師朋友毫無例外地說,學生的作文愈來愈差了,以前,一班作文只有幾個不行,現在,只有幾個還可以。他們的話,我不能當耳邊風。1994年教育統籌委員會《語文能力工作小組報告書》的一段話似乎比較面對現實和觸及問題的重點:

中文能力普遍被指稱為不理想。造成這個現象,可能有若千個與課程有關的原因。例如課程中中國語文科的目標沒有明確的共識。有些學者及教育工作者強調中文為認知發展與溝通的工具,其他則強調它作傳遞道德及文化價值觀念的工具。對目標沒有共識,造成課程綱要發長方面有困難。教授中文的方法,也許並非常常有效。

 這裡沒有否定中文能力不理想,認為教授中文的方法並非常有效,原因是「中國語文科的目標」。這「沒有明確的共識」也正是問題的癥結所在。我說中文水平沒有明顯下降,是因為來到我手上的作品,是作耆有感而發,一筆一劃寫下來,再放進信封,貼上郵票,隆而重之地放進郵筒(用電腦傳稿是近十年爪年才普及的事),那文字無論多麼糟,也有個譜。換句話說,我讀到的(大都)是語文「精英」的作品,而教師朋友們面對的,是廣泛的「大眾」。中文能力不理想,是我也得承認的事實,但從來如此,並非於今為烈。愈來愈差,我相信,是我與教師朋友站有兩個不同的層次說話,是基準不同,或對目標沒有共識所致。這其實是關於中文寫作作為一個學習科目的問題,說三天三夜也說不完。這裡我還是回到主題,說說我對新世代文學寫作的一些觀感。

大前年在香港書展聽了哈金的演講。哈金提到,他常要給美國和歐洲的出版社審稿,就新人的作品是否有出版價值提供意見。他發覺歐洲來稿的水平十分參差,有極出色的,也有寫得甚糟的。美國的寫作水平卻得平均,沒有寫得特別差的,可也不大令人眼前一亮的作品。他對這現象的解釋是:美國有許多寫作班,許多作家都受過不同形式和水平的寫作訓練,寫起來頭頭是道,但技術達到一定水平,並不一定保證就有傑出的成品。那我就想到,香港的「寫作班」之類的活動,近年也愈來愈蓬勃。香港公共圖書館推廣活動組自八十年代初起主辦寫作工作坊(包括詩、散文、小說幾個文類),於今超過三十年。雖則禮聞來學,不聞往教,許多學校(包括中小學)怕學生不來學,就請作家往教之。當今的文學天王天后,大概都有過到校教寫作的經驗,許多年輕作者都明言受到這些寫作導師的啟發。可以說,新一代的作家十之七八是經過寫作班調教而成長起來的一代。我讀過青年文學獎初級獎(中學至大學程度)的作品,一兩百篇中極少一塌糊塗不忍卒睹。新鴻基和三聯於2007年起合辦的年輕作家寫作比賽,至今三屆,每屆都收到過千份參賽寫作計劃,可見香港愛寫作的人相當多,記得第一屆有一位小學六年級的「弟弟」在報名表上「市場價值」一欄寫上三十九元九角,我差點就要立刻給他頒一個獎。雖然答非所問,但三十九元九角這個數字也不是胡亂填上去的,是經過市場調查的啊。量不一定保質,但量變有可能帶動質變。

「惡意批評」都是未經調查的意見,只是死雞撑飯蓋,而事實並不如此。我們讀每年考評局有關中國語文科的考評報告,不都盡是對中文能力不濟的「投訴」嗎?邏輯薄弱,知識貧乏,幾乎是常用字眼。但中文寫作的「問題」並不,或不盡不此。說寫作水平沒有下降,我要補充的是,對文字的態度真有點今不如昔了。八十年代中我在報館工作,娛樂版主編就曾對我說:「不要說我們盡是吹水,玉女上酒店房,這樣的新聞你叫我點寫。」天可憐見,到了今天,玉女哪怕只是路經酒店,就必然已經進過某個房間了。如今的報章新聞,套用某司長的話,很有娛樂性,比我們那個年代的刺激得多,可我還是寧願抱殘守闕:寫作不應也不能這樣只聽命於市場或潮流。

文學訓練「普及」,開拓了有志寫作的人的眼界,受過現代文學訓練的年輕作者也敢於和勇於打破傳統的束縛和禁忌。可是用心若只在技巧上,內容難免空疏浮泛。剛在一份學生刊物上讀到一首題為「掏耳」的詩,開頭一段這麼寫:

掏耳對耳朵不好

父親常這樣告誡著我

但年少氣盛、血氣方剛的耳朵

怎忍得往痕癢的撩動

終於,我冒著父親的大不韙

舉起那條剛硬挺拔的小蛇

緩緩地蠕進柔軟的、神秘的處女洞

不消再引下去,也知這詩充滿語帶雙關的性暗示,其後的「進去、出來、進去、出來」、「燒出求救的呻吟」,就更「露骨」了。有沒有必要要這樣寫呢?我想,要寫就要放膽寫,毋須顧左右而言他。這位同學顯然是要挑戰編輯或老師的尺度,你說他意識不良,他就說我不過是寫掏耳而已。吳祖光有一篇文提到:「葆玖很聰明……是憑著聰明演戲,不像他父親(梅蘭芳)那樣下過一番苦練功夫……」(《電影從業十年》)愚以為寫作也一樣。古之學者為己,寫作也應是為了抒發自己的思想和感情,而不是用來炫耀聰明,博取讚賞(或是甚麼寫作大獎)的。我希望讀到的,除了head-birth,還要是heart-birth的作品。

載《字花》第34期,2011年11至12月,頁13至14。

在〈新世代寫作水平正在不斷下降嗎?〉中有 1 則留言

  1. 對於現世代寫作水平下降的看法,雖不願意因我也是其中一份子,但無可否認是事實.
    而我認為其中原因是現甘香港的少年,愈來愈不懂思考,大部份的他們不知自己在做甚麼,而又不知自己為甚麼要做.而文中也說到”寫作也應是為了抒發自己的思想和感情”而學生們連自己甚何要作文也不懂,更別談抒發自己的思想和感情了.
    就此所見我認為教方在教寫作時,更要教為何要寫作,學方要明白寫作的原意,才能起碼地確保質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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