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不知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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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歌鵠剛補完習,走在露天街市裡,地上全是水跡,耳邊是叫賣聲,他手裡拿著外賣——那是他的晚餐——低著頭走向巴士站坐車回家。他回想著剛才課堂裡坐他前面的男生,低聲嘟囔著的全是老師說的難題的正確答案,卻依舊正正經經地記著筆記。旁邊的兩人小聲地說著後面練習的第二百三十七條多項選擇題很難,陳歌鵠揭了揭練習,發現總共也只有二百五十條題目而已。陳歌鵠咬著筆帽,思索著練習第十七題長題目,良久依然無從下手,他覺得有點尷尬和無地自容。
陳歌鵠不是很聰明很努力,當然也不是很笨很懶散的人。他就像是偌大的湖泊裡的一滴水,扔到人群裡毫不起眼和出眾,平平凡凡也普普通通。只是陳歌鵠想,他和其他人是不一樣的,別人回到家有家人的笑臉,有熱騰騰的飯菜,不像他,連晚餐都要自己每天奔波。打開家門也是黑漆漆一片,冷冰冰的白光只照耀著他一人。
他總是很羨慕,羨慕別人家庭和睦,羨慕成績好的人,羨慕懂得交際的人。他們都像是站在光芒之下,接受著上帝給他們的饋贈,世界對他們充滿善意,那些人自由地嬉笑怒罵,無所畏懼。陳歌鵠羨慕且嫉妒,大家都是生而為人,憑什麼會有那麼多的差別呢?總說人人生來平等,但是有些人本來就贏在起跑線,如良好的基因,如優渥的家庭。根本就是不公平的。陳歌鵠懷著這種幾乎是憤懣的念想去面對世界,而現實也給了他明確而清楚的答案。
他來自單親家庭,靠著母親每天辛勤地工作掙來的微薄工資養活一家兩口。母親從未虧待他,零用錢也是給足了的,陳歌鵠以前不懂,覺得家裡財政狀況並沒有捉襟見肘和拮据,他還能心安理得地用著錢。後來他看著母親逐漸白髮蒼蒼,臉上總有憂慮和疲憊的神色,整個人看起來憔悴、瘦削且死氣沉沉,午餐匆匆吃個麵包就回到工作崗位。陳歌鵠從此以後再也不敢胡亂花錢,連一塊錢他都恨不得掰開兩塊用。
他父親是個賭徒,以前輸了錢只會打罵他們倆,然後向母親攤手拿錢,一旦拒絕就打得更狠。陳歌鵠還記得有次他父親從廚房拿出一把菜刀來,母親讓他快跑,他跑到外邊只看到一群圍觀的鄰居,沒有人肯上前幫忙。陳歌鵠哭著跪著磕著頭,求他們打個電話給警察局,求他們救救母親,卻只能鄰居看到冷淡的神色。這是他第一次跪著求人,導致了陳歌鵠日後極強的自尊感。之後,父母親離了婚,他跟著母親,卻從未渴望著父愛。
陳歌鵠成績平平,不算突出。十六歲的少年自制力還沒有那麼強,他總被手機電腦所誘惑,也對學習抱著一種幾乎所有學生都有的不喜,從未試過努力認真地讀書。陳歌鵠卻經常覺得只要自己再加把勁就能拿到好成績,他帶著這種莫名其妙的自負與安心,繼續沉迷在玩樂的世界。你說他面對DSE焦慮嗎?想必他也是焦慮的,他也想過要是自己進不了大學那可如何是好,他該如何才能養起他和他母親?難道要母親和自己一起吃西北風?他不知,對前路一片迷茫。努力好像能夠成績進步吧,但是要是不行那不就白費了時間嗎?陳歌鵠躊躇不前,猶猶豫豫過後只會原地踏步。他就正如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裡面說的:「我所有的自負都來自我的自卑,所有的英雄氣概都來自我內心的軟弱,所有的振振有詞都因為心中充滿疑惑。」
現實給了陳歌鵠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答案,世界根本就是不公平的。他就是樣貌身高普通,沒有亮點和特長,人生的確坎坷不平,但他只會走得越來越艱難,不會像光輝底下的人那般走得越來越輕鬆。但是不用太擔心的,世界有那麼多的人,自然也有人同樣的平凡,走在人群中存在感一樣不高不低,一生碌碌無為。陳歌鵠才是美好的十六歲花季年華,自然有大把時間發掘這些同樣普通的人。
大多數人都不察覺自己平凡,但陳歌鵠在回家的路上電光火石之間想通了這些事,面對著現實毫不掩飾的惡意,他在十六歲被迫著成熟。那段十五分鐘的路,昏黃色的街燈佇立兩旁,陳歌鵠想了很多很多,他想到過往的自己,想到老去的母親,想到厲害的同班同學,想到自己歆羨的心,還有許多。他腳步遲緩,心中沉甸甸的,硬生生地忍住了對自己無力的憤怒。他咬緊牙關,淚水不知不覺就落了下來。
眼淚在夏夜裡更顯冰涼,他擦去眼淚,心裡頭那棵小樹苗紮根而起,長成參天大樹。那棵小樹苗一直都懨懨地藏在泥土裡,不見天日,只是它好像太想念陽光了,於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爬出了棕色的泥土,成長為鋪天蓋地的樹。陳歌鵠未曾有嘗試過,未曾堅持過,未曾努力過,但他現在想要試一試,試著擁有一段雖普通但自己不後悔的人生。
飛蛾撲打著翅膀,樂此不疲地想要觸碰街燈,儘管牠只是癡心妄想,終其一生都未必可以碰到光源。陳歌鵠在底下抬頭看了許久,看得眼睛發酸。
但他願成為那飛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