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開相簿,不經意瞥到一張舊式的老照片,關於那個人的記憶洶湧而出,一下子叫我胸口發悶。
我小時候很幸運,可能別人不怎樣認同,爸爸媽媽因為工作忙碌,加上弟弟剛出世,他們選擇寄放我在大陸的親戚。那年,我遠離了我的家,也是那年,我遇上了她。
我們第一次見面,雙方好像是在比誰更狼狽。我當時因為以為這群人藏起了媽媽而奮力逃出,而她則是帶著青腫的臉,剛好奪門而出。她瞧見我,便向我衝來,一把拽住我,拉起就跑。我就這樣傻裡傻氣跟著她跑。二人就是這樣誤打誤撞認識了。
跑到對面街的市集,二人才氣喘吁吁地停下。我這時才打量這個女孩,她身型高瘦,略為鬈曲的長髮攏在腦後。那一隻眼珠黑白分明,像透水似的。我從未見過如此白晢的人,雪白的小臉襯得那青腫的左頰越發觸目驚心。
她指了指我手上的衣服,問:「你進去只是為了偷衣服?」我瞪大眼反駁:「這是媽媽的衣服,是他們藏起了媽媽,不讓我見她!」她聽完,臉色登時白了,口中唸唸有詞:「這下完了。」語畢,還狠狠打了一下我的小腦袋。我委屈地瞪著她,她啞然失笑,說:「就你這破邏輯,明明是你媽遺落的衣服,你卻不信而已,這下我慘了,回去又要捱打了。」我沉默了,道理我是明白的,只是不信媽媽不回來接我回家。這一場鬧劇結果是那天之後,我見到她時嘴角也損了,泛著血絲,我安然無恙。
我用媽媽先前給我的錢,偷偷溜到市集,買了藥膏,又站在她家門前等她放學回家。她那時接過我的藥膏,直接塗在臉上。她一聲不吭,連痛的表情都沒有。她蹲下,一臉疑惑地問:「你想要甚麼?」她那灼灼逼人的眼光像一種壓迫,又像是在防備。我只想道歉,但吐出來的卻是:「能帶我四處走走嗎?」她聽完好像鬆了一口氣,答應了。
之後的日子,她帶我到不同的地方,有她打工的拳館、花市旁的人民公園、後山的大湖等。我們乘興而往,興盡而歸,日子過得萬分愜意。
當我已經適應這生活時,我要離開了,爸爸媽媽已經安頓好一切,要接我回去。離開前一晚,我和她在天台憑欄遠眺。我百無聊賴地問:「如果你有一項超能力,你要有那一個?」她指了指欄外的景色,說:「我想要瞬間移動,一瞬間能到我目光所及的地方。你呢?」她說這句話時,目光飄到很遠,怔怔地望著遠方不屬她的溫柔國度。
我咬了咬牙,說:「我想要時光停留。」她瞟了我一眼,說:「恰好是我最不想要的。」她沒有仼何一句安慰的話,在她眼中沒有甚麼捨不得。
最終,我回家了,絢爛歸於平淡。唯一的波瀾就是她的母親逃了,留下還在上學的她同每日與酒作伴的父親。
每年新年暑假,我都回去一轉,每一次都是買好藥膏回去。我除了這點外,我無能為力,只能看著她眉間的戾氣越來越重,像一頭野獸,騷動不安。
那一年暑假,我在房間開冷氣做功課,她躺在沙發,享受這片刻的寧靜。我剛好有一條數不會,便問她。她看也不看,便說不會。我瞪大眼說:「怎可能不會!這是小學三年級的數。」她嗤一聲笑了,旋即斂了笑容,半眯著眼打量著我,面無表情地說:「我就是不會,真是不好意思,我沒文化。」我盯著她,收起了功課,倔強地說:「我也不會,我也沒文化。」她愣住了,半晌,她嘴角揚起了輕蔑的弧度,似是投降,無奈地說:「我錯了。」
我也放鬆了綳緊的肩膀,問她:「你是怎麼了?」她漫不經心地回答:「我被退學了。他們說我偷東西,我爭取到的比賽名額沒了,我質問他們證據呢,他們找來那個看我不順眼的老師,一下子蓋棺論定。我控制不住自己,抄起椅子,我知道這樣是不對,但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甚麼。我很努力壓制自己了,我明明沒有擲下去,他們卻……唉,總之,我被退學了。」她像一條蛇在沙發上,說話的神情像是在打量獵物。
沒想到那一年新年是我最後一年見她。
那一年新年,我沒看見她。我跑到她家門前,發現家沒關。我小心翼翼地叫她名字,沒人應,但我能聽到屬於痛苦的呻吟聲。我摄手摄腳地走進去,在客廳角落,我找到满身傷痕的她,幾乎沒有一塊肌膚不是青紫的。我氣得大叫:「他瘋了嗎!」她聽到我的聲音,立刻睜大眼,急忙地說:「你瘋了嗎!他還醉著,快走!」
「不,先去醫院!」
「不去,沒事的。」
「去醫院!我給錢!」
她不吭聲,良久才說︰「好,我去。」我把手上的利是和錢都給她了。她攥緊我的錢,沉靜得嚇人,她收拾她的東西,叫我先回去。走時,她半身吞沒在房子裡,對我說:「再見。」
那天之後,她消失了,沒有仼何蹤影。我到現在還是沒有她的消息。我一直都知道她想逃,我想如果我當年能多跟她說一下她的家,我能在她身邊支持她,我沒有說出那難堪的話,她可能不用逃得那麼狼狽。
她走後,我一直在想,她能去那裡呢?她那天是溫飽的呢?她是一個很敏感的人,抗拒別人的憐憫,我想如果她在,只會笑我作為旁觀者,不必自尋煩惱。所以,如果見到這女孩,幫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