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題兩寫:親愛的陌生人(徐焯賢)

  每隔一日子,就有不同機構負責人邀請我去錄影,或講座,或工作坊,或文學散步。起初面對著鏡頭,還有點兒緊張,後來習慣了風浪,漸漸由緊張走向「有要求」。我已經不止一次,在錄影或錄音時,忽然聽到自己的聲音不夠溫婉,在下句就試試放溫柔點;又試過發現停頓不足、高低音調略有偏差,就試圖在下句改了過來。這是幾年前沒有的,特別在網課的日子,我總對著電腦忘形地說,完全沒有考慮過什麼。友人說我是進步了,懂得考慮內容以外的事,是游刃有餘的表現。我聽後沒有什麼反應,友人說你不相信就自己重聽一次。我立時打了個冷顫,對於自己的錄影或錄音,我通常只會頭、中、尾段各聽兩句就關掉。我不是太有自信,或太沒自信,而是我總覺得那不是我自己的聲音,確實那人是徐焯賢,卻不是我認識那個自己。那是一個獨立於我存在的「陌生人」。

  小時候父親經營工廠,不時會「執拾」到一些好東西給我和弟弟,其中有一次他拿回了幾十盒錄音帶,說是鄰廠的樣本,拿回來,好讓我們「玩耍」。拿錄音帶可以玩什麼,當然是錄音。那個年代住公屋,人人都沒有太多零用錢,我也沒有買唱片的習慣,於是就試著用錄音帶錄下收音機的歌曲。才錄第一次,我和弟弟就發現這些錄音帶只有三分鐘容量,根本錄不到太長的歌曲。然而這對於喜好聽收音機的年代,已經非常足夠。

  不過,我們並不滿足於「翻錄」歌曲,不知是誰開始,嘗試摸仿DJ在歌曲前面錄下自己的聲音去作介紹。但三分鐘容量,我們說完,再錄歌曲,根本沒有太多發揮機會,而歌曲更是零碎得可憐,真是吃力不討好的玩意。然後,我開始模仿DJ去做節目,說這說那,無無聊聊錄音三分鐘。然而我是很少聽回自己的錄音,每次聽到,總懷疑那不是我的聲音。

  我平日聽到自己的聲音是比較沉實和厚重,然而在錄音帶內的聲音卻很幼嫩和單薄,那怕是我親自「監製」,也很難斷定是同一個自己。後來看到一些關於聲音的書或報道,才發現人類聽回自己聲音的時候,除了通過空氣的震盪外,還包括面骨的傳遞,因此聽起來與別人聽到的聲音全然不相同。曾經不止一人說我的聲線與某著名DJ相同,甚至有大學同學聽到那DJ的節目時,懷疑是我本人。我一直對於這種說法半信半疑,後來認認真真聽一下錄音,才發現聲音確實有點兒相像。然而,我仍然很疑惑錄音內的並不是我,不是有報道說有些人會有另一種性格嗎?那麼會否那聲線不屬於我,而是屬於我體內的另一個人呢?

  親愛的陌生人,不在那裡,就在我的體內。因此,這陣子,不單錄影錄音,在講座工作坊文學散步時,我有時候會停頓兩三秒,去聽聽這「陌生人」的聲線、語調、節奏,再嘗試通過腦部去告訴他,要改善甚麼云云。有一名學生說我現在的演講比起初初教她時進步了不少,從前我要求自己不要說錯,現在更要求那「陌生人」要說得吸引。而這位「陌生人」確實做得不錯,我想,是的。

一題兩寫:親愛的陌生人 (璇筠)

(璇筠:香港作家、詩人、中學教師。曾獲青年文學獎、大學文學獎,城大文學獎,青協徵文比賽評審等;著有詩集《水中木馬》、《自由之夏》;散文集《珍真集》。)

我是典型的被問路體質,曾經創下一天之內被問路三次的紀錄。有時不禁想︰究竟被問路體質,是怎樣養成的呢?在詐騙橫行的今天,長著善良甚至若愚的臉也許更容易招來騙徒?然而,看起來「人畜無害」,至少不是兇神惡煞,讓人避而遠之,可能也算是好事。

被問路的時候,我當然也略盡綿力為陌生人指引方向。由於家附近有一個著名的文化景點,有時我甚至會充當Google Map,直接把遊客帶到地標,甚至還順道介紹週圍好吃的餐廳。這樣做與其說是奢望以一人之力振興旅遊業,不如說是看到陌生人感謝的笑容-自己也會不自覺的微笑。反過來說,如果在外國迷路,可能也會希望遇到如此熱情的陌生人,因為即使路在口邊,通常還是得重新依靠 Google Map,然後繼續把方位攪混。如此,如果有時間,倒不如直接把人帶到目的地,讓彼此感到安心。當然這樣完全違背「逢人只說三分話,那可全拋一片心」的傳統教誨,但是「問路情境」雖然就是三分鐘,卻體現了互相信任的美好,就是三分鐘,可能就可以歸納對這個城市的好感。

有一次,我在回校的路上,看到一位學生和她的家長暫停在路中間,表情有些困惑。我下意識覺得,是否是我校的插班生不認得路呢?要從商場四通八達的通道上趕回校,有時也不知道應該走哪一個出口。於是我就上前詢問:「同學,怎麼了?應該是這邊吧?」說時用手擺了一下,示意方向。然而,她旁邊的那位中年婦女突然皺起眉頭,表情顯得十分厭惡,緊張地說:「不是呀,我只是問問她…你也太緊張了!」

我這才突然發現,原來他們並不是母女的關係,他們也只是陌生人。那位同學一臉茫然,當我反應過來想解釋什麼時,那位阿姨突然非常不快地大動作撥手:「你也太緊張了,以為我是什麼人嗎?我不是要拐騙她啊!」其實,我一點也沒有想像到那裡去,阿姨就一邊罵一邊離開了。留下我與那位同學面面相覤。

原來「偏見」甚至「標籤」就是如此坦蕩蕩地存在於尚未認識的人之中。那位阿姨以為我是過度擔心學生的誰?而我下意識以為她是女孩子的媽媽。學生對我們兩個的舉動一臉茫然,反應不過來。但是,話說回來,為什麼阿姨會覺得我在阻止她問路呢?可能她就是常常被拒絕的人?人們是如何看待她的?以至當我這樣走近,讓他立刻聯想起平日素常面對的惡意?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別人眼中的你不是真正的你;但是你眼中的別人,正是你自己。

上班的途中我又遇到另一件小事。在這城市裡,每一個人其實都來去匆匆,沒有人會關心地鐵裡每天擦肩而過的陌生人。有一天,我也像往常一樣上班,背著一個大袋子,匆匆地在港鐵上奔跑。突然背後有一個女人追上來,拍了一下肩膀,我嚇了一跳,是一個行政人員裝束的短髮女子。然後她用手掌畫了一個弧度,小聲地在我耳邊說:「小姐,你的裙子是不是穿反了?」我低頭一看,當天所穿的長裙,那長方形的布招牌就像一面小旗幟,魯莽地在裙邊搖曳。「非常謝謝你呀‥真的感謝。」然後只能送她一個大大的微笑。那天上學的路上,一股暖流穿過心房︰即使看到陌生人的裙子穿反了,其實也未必會告訴她吧,畢竟事不關己己不勞心,正是城市生活的基本訓條。感恩這位陌生人的熱心相助。畢竟當我大搖大擺的回到校園,讓學生發現了這事的話,可能就會成為當天的笑柄。

蘇軾曾經說︰「無故加之而不怒」,便成為勇者,如此,可能向陌生人行善,也能算是一種勇氣吧。 畢竟維多利亞港沒有應承要多寬容,我們也沒能斷定誰善誰惡。陌生人的微笑,雖然過於輕盈,但是累積下來的善,在這個風卷殘雲的世代,也算是遲開的百合花。我喜歡的詩人海子曾說︰親愛的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在加陪沮喪的某些時刻,可能是來自陌生人的善意接住我們。

2024年12月11日

記憶雞尾包

  這是件很奇怪的事,我應該去求證,然而回心一想,有些事情實在不用講得太明白。我和弟弟出生年份在數字上相差四年,實際上我生於年尾,他生於年頭,屈指一算,只相差三年多。因此我們唸相同的小學,一起成長,一起犯錯,一起經歷過很多事情,是後來生活習慣和愛好慢慢地將我倆變得極不相同,成為兩個完全獨立的個體,不過這已經是後話。不,也可能是「前話」也說不定,我猜想母親定是怕我倆年紀太相近,容易起爭執,於是把我倆養在不同的「生活圈」之中。

  假如案頭放了兩個水果,我必然是吃橙的那位,弟弟則負責幹掉那紅紅的蘋果。如果在餐廳點了兩瓶牛奶,弟弟必然是喝白色的鮮奶,而我則喝比鮮奶滑溜又深色得多的朱古力奶,還有好立克和阿華田、雪碧和可樂。在甚少翻閱的相冊裡,我是穿著藍色的卡通人物襯衣,弟弟則是紅色的。至於玩具,大多如此,總是買兩份不相同的。我們的世界就是如此分成了兩半。至於吃麵包,弟弟是專門料理菠蘿包,我則是雞尾包的擁護者。

  說也奇怪,自幼對食物甚挑剔的我,除了絕少吃黑色的食物外,對於名字古怪點的食物都往往敬而遠之。因此到底雞尾包是怎樣變成我的專屬,實在沒有任何頭緒。近年倡議食物要正名,不能違反商品的名字,菠蘿包及雞尾包絕對是這些條例的反面例子,菠蘿包外形像菠蘿或許還說得過去,雞尾包怎看也不像雞尾巴吧?我應該曾經懷疑過雞尾包真的是用雞尾做的,不過可能只是一瞬間,否則我是絕對不敢吃下去的。

  記憶回到七、八歲的時候,我時常於下午三、四點受命去麵包店購買兩三個新鮮出爐的麵包作為下午茶,每次將盛著熱燙燙麵包的膠袋放在手上,總有滿滿暖熱的幸福感,真是想偷偷咬它幾口,不過每次都得忍耐。回到家中,打開膠袋,分好麵包,二話不說就把仍有點溫度的雞尾包放進口中。雞尾包的構造相當特別,咬下去的第一口是軟綿綿的,卻又一下子變成空心。起初是淡淡的麵包香,要多咬一兩口才能嚐到甜甜的椰絲。當甜味擴散到整個口腔時,已經差不多吃到最後一口了。因此我有一段日子懷疑它根本是一道甜品,而不是一個麵包。至於它的表層,或許是為了美觀的緣故,有兩道劃痕,劃痕與劃痕之間,是莫名其妙存在的芝蔴。該是椰絲加上砂糖太甜,搶去了芝蔴的風采,它完全發揮不到在軟豬仔包時的香味,似貼在窗子上的貼紙,純是裝飾吧。剛出爐的雞尾巴是最美味的,放涼了,麵包外皮會變硬,甜味也過於突出,濃得要和著水才可以吃下去。凡事得看時機,這是古今中外的真理。

  小時候喜歡雞尾包多於菠蘿包,大概是源於我可以把它吃得乾乾淨淨,不像菠蘿包有些碎屑,吃起來要小心翼翼。後來,可以選擇麵包種類愈來愈多,腸仔包、沙翁、墨西哥包、硬豬仔包、軟豬仔包,惟雞尾巴依然是心水麵包的首幾位。一個麵包已經不足夠成年的我裹腹,每每購買兩個,一個雞尾包、一個菠蘿包。沒有吃下的次序,有時候把雞尾包當作頭盤,有時候當作壓軸的甜點。無論先後次序如何,當我吃下它們時,總想起昔日與母親、弟弟一起圍著小桌子吃麵包的情景,那怕是我們剛剛被母親責罵過。

  我沒有問過母親如何決定我和弟弟的愛好,反正她也記不起來。曾經聽過雞尾包起源的故事,其中一個版本是麵包店師傅不想浪費,把那天賣剩的麵包加上砂糖搗爛再製成二次麵包,因為製法似雞尾酒的混合法,順理成章就命名為雞尾包。我沒法求證傳言的真偽,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在母親的心裡,兩兄弟各有各的愛好,不用爭什麼是最美好的事。

地上的天文學

在大學時,我曾經修讀過「天文學入門」,起初讀得起勁,功課成績也不錯,後來由於涉及愈來愈多的科學知識,對我這個文科生來說確是個大挑戰,結局當然是成績不大理想,但這無礙我與星空的聯繫。這幾年經常帶文學散步,與學生邊讀文學作品,邊欣賞歷史陳跡。這些陳跡都是在陸地上,然而結合古人的想像,卻也可以視作一本另類的天文學讀物。

曾在〈龍生九子〉的文章中提到龍與九名兒子的故事,顯示了古人對父子的想法。近日在新開拓圍村的導賞裡,更與學生一同尋找牠們的身影,當中以鴟吻的故事最豐富。據明朝楊慎《升菴外集》記載:「螭吻,形似獸,性好望,今屋上獸頭是也」,這裡的「螭」可以視作「鴟」。據字面解釋,鴟吻的特性是張望,因此古人將它置於屋頂。為什麼「好望」,就置於屋頂呢?那麼就得從牠的外形入手。鴟吻是龍頭魚尾,是一條五行屬水的龍。古人擔心房子被火燒毀,置帶水性的龍於屋頂上,實有防火的象徵功能。

然而鴟吻的形象是怎樣得來呢?見坊間的書籍及網頁,最常與牠一起出現的名字,包括了鰲魚、摩羯。鰲魚就是成語中「獨佔鰲頭」出現的鰲,跟鴟吻一樣也是龍頭魚身。這或許又跟「鯉躍龍門」的故事有關,據古物古蹟辦事處出版的《香港文物》(2013年4月號)引述《太平廣記》的記載:「每年暮春之際,便有大量鯉魚從四方河海爭相進入龍門。但要抵達龍門並非易事,每年能成功一登龍門的鯉魚,不會超過72條,競爭甚烈。成功登上龍門的鯉魚,便能變化為龍。」我們一般理認識魚與龍的「進化」關係,以及半龍半魚的造型應與此出處有關。

至於摩羯,相信很多人都曾經有過疑惑,為什麼在星座之中,摩羯座又被稱為山羊座呢?摩羯到底是何物呢?摩羯的源頭有很多不同見解,有說源自希臘,有說源自印度,更有說來自美索不達米亞,要追溯的話,真的要花大量功夫。不過無論牠源自哪裡,牠的形象普遍是結合了山羊的上半身與魚的下半身,又是一個混合的形象,而當牠傳到東方世界後,部分人看見山羊的上半身,就稱呼牠所屬的星座為山羊座。弘揚中華文化辦公室總監伍志和曾在公開講座指出,黃道十二宮的概念早於隋代已隨佛教傳入中國,在五代的敦煌壁畫上也有摩羯作為第十宮(即山羊座)的肖像,後來更慢慢發展成龍頭魚身之形。

在圍村導賞中,摩羯、鴟吻和鰲魚是相當受歡迎的故事,令不少同學眼界大開,發現原來中國古代文化並不限於中原世界,更與世界各地的文化有關連。關於摩羯的故事,更不能不提及韓愈、蘇軾、文天祥三位文人,三人屬於不同時代,卻因摩羯而有聯繫。文天祥在〈贈曾一軒〉的詩裡寫著「磨蝎之宮星見斗,簸之揚之箕有口,昌黎安身坡立命,謗毀平生無不有⋯⋯」曾一軒是一位相士,學者羅宗濤就指出宋人有贈相士詩的習慣,從而討論命理術數。「磨蝎」即「摩羯」,「昌黎」即世稱「韓昌黎」的韓愈,「坡」即號「東坡居士」的蘇軾,這四句詩的意思大抵是指與摩羯座有關的韓愈、蘇軾,平生有毀有譽。查網上資料,蘇軾生於一月,確實是屬於摩羯座。至於韓愈,雖未必是摩羯座,不過與牠甚有關連,蘇軾《東坡志林・命分》曾寫:

「退之詩云

我生之辰  月宿南斗

乃知退之磨竭為身宮,而僕乃以磨竭為命,

平生多得謗譽,殆同病也。」

「退之」乃韓愈的字。蘇軾指出自己的命宮是摩羯,而韓愈的身宮則是摩羯,因此兩人不是常被毀謗,就是常被稱譽,起落波伏頗大。文天祥的贈詩顯然是沿用蘇軾的講法。相學、術數是否有根有據,需要從不同角度考證。然而有兩件事可以相信,第一,屋頂上的一個小小塑像,卻藏著跨時代跨空間的知識,也隱藏了與別不同的天文學世界,不可以忽視;第二,凡摩羯座的日子,必定與考試有關,是謗是譽,就得依靠自己的實力。

一題兩寫:水壺(徐焯賢)

  那天黃昏完成講座,從學校離開,步行下山,再轉乘巴士,剛坐下來忽然有感,打開背包,果然發現忘記了拿走水壺。我們這類飄流教師常因來去匆匆,久不久就留下物品在陌生的校園,大如雨傘、風衣,小如USB外置儲存器、簽名筆等都經常離我們而出走。如果是不要緊的物品就任由它自生自滅,或許遇上新的主人,然後另有一番經歷。倘若是重要的物品,如果是經常前往的學校,就通知老師好好收藏,留待日後再取回。然而那一天並不幸運,那是我只去一次的學校,講座完結後再無瓜葛,下一次再會遙遙無期,而偏偏那水壺極具紀念價值,是友人老遠買回來的手信。我只好硬著頭皮,下了車,步行了兩個巴士站,再在漸漸變暗的天色下登山。一切都只為了那個早已褪色的水壺。

  由於遺失了太多次物品,我盡可能在購買它們時,挑選不容易遺失的。譬如我會購買白色的USB外置儲存器,當然可以套上繩子的更是心頭好。外套方面,我大多挑選紅色的,貪其搶眼,老遠就能看見,我發現不到師生也會提點我。然而我近來才發遺失之神總是要考驗我,大半個月前購買外置儲存器時,遍尋不獲白色或其他搶眼顏色的,整個貨架就只有黑漆漆的款式。店東告訴我,很久沒有賣白色的,不生產了,也沒有可以套繩子的。我分辨不到店東話的真偽,時間緊逼之下只好買了黑色的、細細的一枚。我拿起它的時候,千叮萬囑自己不要把「貴重的東西」放進去,它是買回來遺失的。

  有句話大概是「人一出生就是邁去死亡」云云,這道理是年紀愈來愈大才深深地體會。少年時呢?誰會識愁滋味,若非遇上大變動,誰有閒情理會「死亡」是什麼一回事,大多只視它為一個詞語罷了。不過我相信大家都必定有聽過那則笑話,沒錯,就是「從前有個小明,然後死了」那則。那一天來回學校趕了一轉大概是十年前的事,雖然天色已然全黑,到了學校後,更是陰風陣陣,但拿著那水壺的喜悅,卻填滿了一切疲憊和別的想法。

  當時,那水壺我已經用了一段日子,外面的塗層早已佈滿的刮痕,但我仍然不捨得將它棄掉,甚至不辭勞苦去找回它。一切只因它是手信,藏著朋友對我的情誼。偏偏後來,那水壺實在褪色得難以再上陣,我只好把它藏起來,再後來因家中雜物太多,我忍痛把它丟掉。自從丟掉它後,我就再沒有用過攜帶式水壺,有時候在街上喝杯果汁或涼茶,有時候則是校方提供飲品。好幾次到了家品店、電器店想購買新的,總是找不到合心水的,只好放棄添置新的念頭。一切最美好的永遠在心中,那水壺是鐵製的,黑漆的底色上畫滿了一張張彩色且笑得很燦爛的臉,像我們美好的日子。

一題兩寫:水壺(樊善標)

(作者簡介:樊善標,香港出生、成長。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退休教授,香港文學研究中心名譽研究員。著有學術論文集《真亦幻:香港散文及非虛構寫作探析》、《諦聽雜音:報紙副刊與香港文學生產(1930-1960年代)》、《清濁與風骨──建安文學研究反思》、《爐外之丹:文學評論及其他》,創作集《未濟》、《發射火箭》、《暗飛》、《力學》。)

搬進這間房子,等待了三個月,從海路運來的行李終於送到。霎時紙箱堆滿了客廳,我們憑着當時匆忙畫上的符號和模糊的記憶,估量最需要的東西在哪個箱子裡,有時猜中,有時猜錯,但總附帶一些驚喜或感慨。

現在我望着廚房的一角,枱上的金屬架是剛找出來的,上面放了四個盛水的容器,由左至右是:新買的濾水壺、業主好意留下的電熱水煲、隨行李寄到的暖壺、新買的玻璃瓶子。我對妻子說,你看,是生老病死啊。她說,改為春夏秋冬好嗎?

我們遷入時是盛夏,第一天就遇上熱浪。這裡的夏天本不算熱,熱浪來襲也不過攝氏二十七、八度。但為了度過嚴冬,房子都很保暖,當然沒有冷氣。而且這不是我們住慣了的高樓大廈,街上的人好像隨時能夠爬進來。那麼,睡覺要不要關窗呢?悶熱而死或擔心到睡不著,怎樣選擇呢?可幸人類發明了即時通訊軟件,我馬上詢問朋友。住在附近的一位比我們早來半年多,他說沒有問題;另一位住了三十多年,但在另一區,她說有保險鎖的話可以打開一線。那時不知道原來我們的窗子是有保險鎖的,在兩難之間爭扎好一會,還是打開了窗。後來常常覺得這反映了我適應新生活的冒險精神,或者草率魯莽的性格──視乎你是正面還是負面的評論者吧。

這之後還有一、兩次熱浪警報,都沒有甚麼感覺,當然窗是打開了的。其實不僅打開了窗,還曾經沒有鎖上前後門──那些門鎖不是我們熟悉的,花了好些時間才弄清楚怎樣操作。但丟三漏四也沒有出亂子,該是上天鼓勵我們在這裡安頓,還是等到累積幾個小過,就給我們大懲罰呢?也視乎你是怎樣的評論者吧。

我們常說要抓住美好夏天的尾巴,不過中秋來臨得真快。新認識的鄰居邀我們到家裡吃節慶晚飯,我帶了幾個風琴花燈過去,那是到來之前很不容易才買到的──炎炎暑天怎會有花燈呢?──可惜忘了配上蠟燭。鄰居說住久一些就沒有過中秋的興致了,我這些不亮的燈籠還會拿出來多少次呢?

剛過去的星期二,我們吃早餐的時候,飯桌旁的窗外本來正下雨,忽然發現雨點變成了白色,輕飄飄的。原來降雪了。趕忙拿起手機拍攝,發給遠方仍苦於燠熱的親友,嘰嘰喳喳談了一輪。雪下了不多久又變回雨,地上只有積水。也幸好這樣,因為這天訂了票去看電影,我還未學習雪地開車哩。傍晚,在漆黑而溫暖的放映室裡脫下外衣和帽子,看着我們熟悉的景物和面孔,陪着角色經歷了一連串生老病死的情節。散場時,有一瞬以為走出戲院門外,就是電影取景的地方了。

最後一名乘客(駐站作家)

  當列車駕離月台差不多半小時後,比葉嘉才發現梓乙一直坐立不安。她意識到有事情發生,徐徐回頭,才發現非亞並不在座位上。他留了下來。梓乙說出了這個守住了半小時的「秘密」。比葉嘉沒有怪責梓乙沉默不語,更沒有怪責非亞不辭而別。他們早有預感,當列車愈來愈接近終點,陸陸續續會有乘客下車,各自尋找他們歸宿而去。最先應該是明月松,然後到阿孟兒、將雲⋯⋯不,最先是小珊妮,一個比葉嘉永遠不會忘記的名字。

  小珊妮是第一個離開大隊的,在她最風姿綽約的一刻,她留了下來。就在那個名為約翰七世的車站,她沒有跟著他們上車,只是在月台向他們搖手。她早已消瘦得沒有從前的從容,但一舉手一投足仍然相當動人。比葉嘉滿以為她是那朵永遠不會凋謝的玫瑰,然而在最盛放的年華,她停了下來。列車離開了車站,只剩下她一人獨自留在那裡。比葉嘉仍然記得她握著自己的手,溫婉地叫他們記著她最美麗的一刻,沒有她的允許,誰也不能在分手時哭出來,更不能想像她老了是怎樣一回事。

  然後,就是明月松。他要離開的日子忽然變成了一名哲學家,時常在讀書,一讀就是通宵達旦,不理會任何人。有一天,他告訴大家,他似乎要離開了,各人才恍然記起這趟旅程似乎差不多接近終點。望著天際銀河,明月松談到近來讀了一本很有意思的書,指每個星球都有自己生命,它們會用盡一切方法將他們這班過客留下來,成為永恆。例如你喜歡花,星球就長滿了花,令你甘心放棄一切,留在這星球的懷內。我應該會被夢想留下來。一個星球怎樣開滿了夢想?非亞好奇地問。我不知道。明月松說。還有小珊妮為什麼留下來呢?她為了什麼呢?梓乙也插口問。美。明月松說了一個最簡單的答案。

  不如回去看她吧。非亞找來了車長,說出了他們的要求。車長搖了搖頭,目光似乎落在他們背後的夜空,說:宇宙這麼大,車站這麼多,我們是沒有辦法回到同一個車站。聽完後,他們都保持沉默。他們老早知道這個事實,也是他們坐上這銀河列車必須遵守的規則,永不走回頭路,意味著下了車的人永不相見,那怕她曾經在過去佔了誰很重要的位置。非亞是愛慕著小珊妮,但小珊妮不愛他,她只愛美,自己的美*。為了美,她留下來,獨自地留在那個叫做約翰七世的車站。

  比葉嘉依然記得那一天,他們一直擠在車尾,遙望著小珊妮變成一個小灰點,再然後隱沒在芸芸眾生之中。當時可能是阿孟兒或將雲嘆了口氣,說:下一個會是誰呢?非亞故意說:我一定守到最後,她看不到的風景,我一定看到,要她羡慕,要她後悔。我要看無數個日出日落,看無數個星球的特性,還有就是銀河的盡頭是什麼,是另一個銀河,還是起點。我必須親眼瞧見。

  任誰都知道非亞是強自振作,不過他算是信守「承諾」,一直強撐下去。如今他也被星球吸引住,留下來,無法再抵達下一站。這班銀河列車最原初的乘客就只剩下比葉嘉和梓乙,其他乘客出出入入、上上落落,全然與比葉嘉無關。比葉嘉已經衰老得無法記清楚誰是誰,誰不是誰。如果不是梓乙那麼神不守舍,比葉嘉才記不起還有非亞這個同伴。在他心裡,非亞也應該記不起自己才合理。比葉嘉勉強將身子靠近梓乙,探頭到窗邊,回望剛剛離開的星球。所有的東西都漸漸變成小點。明天比葉嘉將記不起非亞、將雲、孟兒、明月松、小珊妮⋯⋯

  答應我,你是最後一個乘客。

後記:那天讀了宮澤賢治的《銀河鐵道之夜》,想寫篇感想,下筆時卻成為一篇小說。沒錯,誰規定感想一定要寫成散文呢?而這篇作品中的「為了美」、「看日出日落」等想法則來自其他文學作品,你猜到是哪些作品嗎?

手提電話的哲學(駐站作家)

前陣子,在網絡上看到一則短片,主持人問幾位青少年希望手提電話在未來加上什麼功能,有說可以讓用戶自行更換電池,有說可插入記憶卡擴大容量,有說有個蓋子不用時可以關上電話。每種也很新奇,亦針對了時下手提電話的毛病,電池的能量用光了只能等待充電。以及電池過熱,都困擾過不少人。

然而在訪問之間,導演加插了從前非智能電話的功能,就是可以隨時更換電池、自由插入記憶卡,以至通話完畢後可以掩上蓋子。這些受訪青少年希望加進去的新功能,早在十多二十年已經出現,更被開發商淘汰了。這或多或少跟成本有關。另外也因機能愈來愈發達,電池和記憶體容量擴大了,根本就用不著時常更換電池和插入記憶卡。至於電話蓋,更是容易把自己的汗與口水混進去,產生衛生問題。值得深思的是,為什麼青少年仍想有這些功能呢?

我的微型小說課有一節叫做「重複與差異」,選用了英國作家哈里特.思勒的〈招牌〉。我對哈里特.思勒沒有太大認識,卻一直很喜歡這篇簡簡單單的小說。〈招牌〉是講述一名父親經營花店,起首是個冗長的招牌——「本店出售美麗鮮豔的花」,惟經不同顧客的指點後,慢慢刪減了無謂的詞語,「本店出售花」、「賣花」、「花」到最後成為沒有招牌的店。父親老了,由兒子接手花店,兒子說要用一個長名字的招牌招徠客人,這名字正正是父親最原初使用過的。故事到這裡結束,沒有交代兒子接手後招牌演變的經過。不過我們大抵會推測兒子經過其他顧客指點後,招牌上的文字會陸續減少,直到⋯⋯

生活上的知識是需要累積的,撞了釘子、受過教訓,人會成長,學懂很多從前不會的道理,刻骨銘心。這些道理有時候是難以言喻的,只有當事人才明白是什麼一回事,不是當事人只能嘗試代入。故事沒有提及父親聽到兒子要使用長名字後的反應,不過我猜想父親夠英明的話,該讓兒子放手一搏,從中學習。反正只是一間花店,不會倒蝕太多,引致家破人亡收場。

手提電話,特別是智能手提電話歷史不長久,卻不住變革,由當初的碩大如堅石到現在的輕巧可以放在掌中,由起初多配件到當下一機就包羅萬有,是一種不斷的減法。當然同時也不住添加新的東西,如全球定位、攝錄、生物識別等等,令到它跟原初的有著極大的變化,甚至可以當作是另一種產品。不過如非曾經歷過變革的過程,有時候是不知道當日是怎麼一回事。最佳方法可以是看書或找前人傾談,不斷吸收不斷有得著,才可以避免走回前人的舊路。

不祥人(駐站作家)

  13一直覺得這根本是上天作弄,否則自己不會變成正宗的不祥人。13號出生,學號13號,家住13樓。他住公共屋邨,大廈不像私人樓宇般抽起13、14、24等樓層號數。起初他並不察覺,後來當班上流行說鬼故事,提到13是不祥數字後,他才慢慢意識到自己與13結下「不祥」之緣。

  應該是3年前唸中一的事,班際旅行,在那輛旅遊巴上,有名同學開始說他的「所見所聞」,繪形繪聲,把愛好此道者都聚了過去。膽小的有些調了位,有些裝著睡覺,有些則不住回頭瞪著那名高談闊論的同學。這名同學在班上不算受歡迎,但自那一刻開始,他身邊就聚集了一群知己,在整個旅行中,總有幾名同學圍著他說這說那。有人更提議把他的「故事」錄下來,放在互聯網播放,說不定可以賺到他們的第一桶金。

  13不是那麼膚淺的人,賺不賺錢沒有所謂,不過當他聽到那個13樓發生的奇幻故事後,心裡一下子就有了想法,不過他還是忍住了。他不是那麼迷信的人,他的世界才不會被這麼一個數字困住。而且他覺得這只不過是大家旅行無聊時才聊到的話題,過兩天回到學校後就會一切如常。後來13才知道自己是低估了人類的無知,旅行假期後的校園以那名同學為中心,很快連起了其他班上志同道合者。據說還有鄰班同學把那些無聊的事寫在隨筆上,獲得老師的稱許。

  13這時才意識到這個旋渦很大,把很多同學都捲進去,每逢小息有同學在玩球下棋在小食部搶購零食時,這群人就在說他們的鬼故事。13心想這些故事,他要多少就有多少,他們根本什麼都不懂,根本是烏合之眾。我是住13樓生於13號學號也是13號的異能力者,還有這次考試的名次也是第13名,沒有人比我更清楚13樓藏著的奧秘。當13有次路過旋渦,衝動說出這句話,接著看見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後,他就知道沒有退縮的餘地。

  於是他開始說關於13不祥的故事,聽到古怪聲音,閃過黑影,升降機急墮事故云云,每一件事都聲色俱全,比任何同學說的都吸引。這些都是他「親身經歷過」的,他每次總是加上這句話作結。同學知道他「真材實料」、「絕無花假」,就替他改了個「13號不祥人」的外號。那怕所有他說的事都是他事前從網絡上搜索下來改編的,沒有一件事是他親身遇過,他仍覺得很滿足。13不吉麼,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出來,他成為了群組的新核心。至於那名始作俑者,早被他擠到外圍。

  然而所有所有的歹運似乎也在那時候開始,他的成績開始倒退,起初還在15名內,後來分數愈來愈低,名次也愈來愈後。有幾名曾經要好的同學開始疏遠他,很少和他說話。他有一次找他們聊天,他們在他要開始說「見聞」前,就推搪有事做要離開。本來有些新認識志趣相投的同學,可是才隔了一個復活節假,大家好像變得沒有關係一樣。當然班上也不再流行說鬼故事,據說有名同學在隨筆寫下見聞後,被老師召見,批評得體無完膚。一下子,所有事都變得不如意,都是由他住在13樓開始,不,由他13號出生那天已經決定好。13如此覺得。當然他一直沒有告訴其他同學,他每夜都在互聯網上看不同的鬼故事,以便隨時可以捲土重來。他的筆名是13,在每則鬼故事下都會留言,那怕明天要大考小測也阻不了他。

下落不明(駐站作家)

  有一段時間我弄不明白什麼是殭屍戶,總以為那是不再活躍的電子賬戶的別稱,後來才知道自己弄錯了。自互聯網興起,人們交往的模式變得不大一樣,虛擬世界佔了很多人不少時間。有人認真交往,有人曇花一現,來來去去,終究歸於沉靜。看著熟悉的名字由天天在線到消聲匿跡,有時候不免懷念。

  我喜歡玩《Pokémon Go》,為了完成任務加了很多來自世界各地的玩家。系統需要你跟這些異地玩家交換禮物,才可以捕捉到限定精靈。百多名「朋友」近至親戚朋友鄰居,遠至來自南美洲。有些直到現在也長期在線,有些早已棄遊戲而去。遊戲沒有自由通訊功能,對方消失了,你只能猜測他去了哪裡,連叫喊他一聲也不可能。通常長期不在線,沒有互動,我會把他移除,騰出空間迎接新人。但有幾個人,我猜想會保留一段長時間。

  我跟他們並不認識,然而他們來自的國度卻讓我想「保留」他們。他們分別來自烏克蘭和俄羅斯,都自戰事爆發後不久就沒有再上線。美國遊戲撤出俄羅斯,俄羅斯人想玩也不能,固然不再出現。烏克蘭那幾名居民呢?是生是死,是上了戰場還是躲了起來,從遊戲裡完全看不出來。我猜想有部分人是犧牲了,人走了遊戲賬戶仍在,我想保留它們,至少留個紀錄,也存有少許期盼,它們的主人會再次現身。當然有時候,難免會想,這兩個國家的人會否在戰場上,在不知道情況下把對方的性命奪走了呢?又或者想得美麗點,會否因這遊戲相認而放下武器呢?這個想法確實太天真,但人類文明不應該訴諸武力,我們還有很多不同的解決方法。

  當然在虛擬世界,網絡身分不過是現實世界的分身,不喜歡的話隨時換一個,舊有身分可以保留,也可以刪除。我有時候會幻想這些玩家只是玩膩了,突然有一天想看看遊戲變成怎樣,又會再現身,我當然知道這是奢望。人走了,賬戶仍在,仿如殭屍般存在,沒有靈魂只有軀殼。後來我才知道那些供人買like亂讚的賬戶才叫「殭屍賬戶」,但我已經無法改變那近乎「老頑固」的偏執。

  日劇《dele》講述主角二人組是專門替死者刪走他們在世的痕跡,特別指電子工具上的資料。確實在真實世界,除非你是名人,否則人走茶涼,隨身物品陸續被棄掉,最終就如沒有存在過。反而在虛擬網絡,賬戶仍在,身分不過是變成了不在線而已。偶爾仍有人去懷念你,甚至可能會留言問你一句「你近來好嗎」。假如那電子工具、遊戲可以存活過百年,下落不明者應該多於活躍戶數十,以至數百、數千倍,不過這已經不再是我們可以看到的事,當然我們也不能得知這些工具、遊戲可否存活百年以上。不過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終究所有人都會下落不明,人走了,賬戶仍在。我比較幸運點,我應該會有一言幾句留在書上,人走了書還在,可能是我繼續寫下去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