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雞尾包

  這是件很奇怪的事,我應該去求證,然而回心一想,有些事情實在不用講得太明白。我和弟弟出生年份在數字上相差四年,實際上我生於年尾,他生於年頭,屈指一算,只相差三年多。因此我們唸相同的小學,一起成長,一起犯錯,一起經歷過很多事情,是後來生活習慣和愛好慢慢地將我倆變得極不相同,成為兩個完全獨立的個體,不過這已經是後話。不,也可能是「前話」也說不定,我猜想母親定是怕我倆年紀太相近,容易起爭執,於是把我倆養在不同的「生活圈」之中。

  假如案頭放了兩個水果,我必然是吃橙的那位,弟弟則負責幹掉那紅紅的蘋果。如果在餐廳點了兩瓶牛奶,弟弟必然是喝白色的鮮奶,而我則喝比鮮奶滑溜又深色得多的朱古力奶,還有好立克和阿華田、雪碧和可樂。在甚少翻閱的相冊裡,我是穿著藍色的卡通人物襯衣,弟弟則是紅色的。至於玩具,大多如此,總是買兩份不相同的。我們的世界就是如此分成了兩半。至於吃麵包,弟弟是專門料理菠蘿包,我則是雞尾包的擁護者。

  說也奇怪,自幼對食物甚挑剔的我,除了絕少吃黑色的食物外,對於名字古怪點的食物都往往敬而遠之。因此到底雞尾包是怎樣變成我的專屬,實在沒有任何頭緒。近年倡議食物要正名,不能違反商品的名字,菠蘿包及雞尾包絕對是這些條例的反面例子,菠蘿包外形像菠蘿或許還說得過去,雞尾包怎看也不像雞尾巴吧?我應該曾經懷疑過雞尾包真的是用雞尾做的,不過可能只是一瞬間,否則我是絕對不敢吃下去的。

  記憶回到七、八歲的時候,我時常於下午三、四點受命去麵包店購買兩三個新鮮出爐的麵包作為下午茶,每次將盛著熱燙燙麵包的膠袋放在手上,總有滿滿暖熱的幸福感,真是想偷偷咬它幾口,不過每次都得忍耐。回到家中,打開膠袋,分好麵包,二話不說就把仍有點溫度的雞尾包放進口中。雞尾包的構造相當特別,咬下去的第一口是軟綿綿的,卻又一下子變成空心。起初是淡淡的麵包香,要多咬一兩口才能嚐到甜甜的椰絲。當甜味擴散到整個口腔時,已經差不多吃到最後一口了。因此我有一段日子懷疑它根本是一道甜品,而不是一個麵包。至於它的表層,或許是為了美觀的緣故,有兩道劃痕,劃痕與劃痕之間,是莫名其妙存在的芝蔴。該是椰絲加上砂糖太甜,搶去了芝蔴的風采,它完全發揮不到在軟豬仔包時的香味,似貼在窗子上的貼紙,純是裝飾吧。剛出爐的雞尾巴是最美味的,放涼了,麵包外皮會變硬,甜味也過於突出,濃得要和著水才可以吃下去。凡事得看時機,這是古今中外的真理。

  小時候喜歡雞尾包多於菠蘿包,大概是源於我可以把它吃得乾乾淨淨,不像菠蘿包有些碎屑,吃起來要小心翼翼。後來,可以選擇麵包種類愈來愈多,腸仔包、沙翁、墨西哥包、硬豬仔包、軟豬仔包,惟雞尾巴依然是心水麵包的首幾位。一個麵包已經不足夠成年的我裹腹,每每購買兩個,一個雞尾包、一個菠蘿包。沒有吃下的次序,有時候把雞尾包當作頭盤,有時候當作壓軸的甜點。無論先後次序如何,當我吃下它們時,總想起昔日與母親、弟弟一起圍著小桌子吃麵包的情景,那怕是我們剛剛被母親責罵過。

  我沒有問過母親如何決定我和弟弟的愛好,反正她也記不起來。曾經聽過雞尾包起源的故事,其中一個版本是麵包店師傅不想浪費,把那天賣剩的麵包加上砂糖搗爛再製成二次麵包,因為製法似雞尾酒的混合法,順理成章就命名為雞尾包。我沒法求證傳言的真偽,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在母親的心裡,兩兄弟各有各的愛好,不用爭什麼是最美好的事。

地上的天文學

在大學時,我曾經修讀過「天文學入門」,起初讀得起勁,功課成績也不錯,後來由於涉及愈來愈多的科學知識,對我這個文科生來說確是個大挑戰,結局當然是成績不大理想,但這無礙我與星空的聯繫。這幾年經常帶文學散步,與學生邊讀文學作品,邊欣賞歷史陳跡。這些陳跡都是在陸地上,然而結合古人的想像,卻也可以視作一本另類的天文學讀物。

曾在〈龍生九子〉的文章中提到龍與九名兒子的故事,顯示了古人對父子的想法。近日在新開拓圍村的導賞裡,更與學生一同尋找牠們的身影,當中以鴟吻的故事最豐富。據明朝楊慎《升菴外集》記載:「螭吻,形似獸,性好望,今屋上獸頭是也」,這裡的「螭」可以視作「鴟」。據字面解釋,鴟吻的特性是張望,因此古人將它置於屋頂。為什麼「好望」,就置於屋頂呢?那麼就得從牠的外形入手。鴟吻是龍頭魚尾,是一條五行屬水的龍。古人擔心房子被火燒毀,置帶水性的龍於屋頂上,實有防火的象徵功能。

然而鴟吻的形象是怎樣得來呢?見坊間的書籍及網頁,最常與牠一起出現的名字,包括了鰲魚、摩羯。鰲魚就是成語中「獨佔鰲頭」出現的鰲,跟鴟吻一樣也是龍頭魚身。這或許又跟「鯉躍龍門」的故事有關,據古物古蹟辦事處出版的《香港文物》(2013年4月號)引述《太平廣記》的記載:「每年暮春之際,便有大量鯉魚從四方河海爭相進入龍門。但要抵達龍門並非易事,每年能成功一登龍門的鯉魚,不會超過72條,競爭甚烈。成功登上龍門的鯉魚,便能變化為龍。」我們一般理認識魚與龍的「進化」關係,以及半龍半魚的造型應與此出處有關。

至於摩羯,相信很多人都曾經有過疑惑,為什麼在星座之中,摩羯座又被稱為山羊座呢?摩羯到底是何物呢?摩羯的源頭有很多不同見解,有說源自希臘,有說源自印度,更有說來自美索不達米亞,要追溯的話,真的要花大量功夫。不過無論牠源自哪裡,牠的形象普遍是結合了山羊的上半身與魚的下半身,又是一個混合的形象,而當牠傳到東方世界後,部分人看見山羊的上半身,就稱呼牠所屬的星座為山羊座。弘揚中華文化辦公室總監伍志和曾在公開講座指出,黃道十二宮的概念早於隋代已隨佛教傳入中國,在五代的敦煌壁畫上也有摩羯作為第十宮(即山羊座)的肖像,後來更慢慢發展成龍頭魚身之形。

在圍村導賞中,摩羯、鴟吻和鰲魚是相當受歡迎的故事,令不少同學眼界大開,發現原來中國古代文化並不限於中原世界,更與世界各地的文化有關連。關於摩羯的故事,更不能不提及韓愈、蘇軾、文天祥三位文人,三人屬於不同時代,卻因摩羯而有聯繫。文天祥在〈贈曾一軒〉的詩裡寫著「磨蝎之宮星見斗,簸之揚之箕有口,昌黎安身坡立命,謗毀平生無不有⋯⋯」曾一軒是一位相士,學者羅宗濤就指出宋人有贈相士詩的習慣,從而討論命理術數。「磨蝎」即「摩羯」,「昌黎」即世稱「韓昌黎」的韓愈,「坡」即號「東坡居士」的蘇軾,這四句詩的意思大抵是指與摩羯座有關的韓愈、蘇軾,平生有毀有譽。查網上資料,蘇軾生於一月,確實是屬於摩羯座。至於韓愈,雖未必是摩羯座,不過與牠甚有關連,蘇軾《東坡志林・命分》曾寫:

「退之詩云

我生之辰  月宿南斗

乃知退之磨竭為身宮,而僕乃以磨竭為命,

平生多得謗譽,殆同病也。」

「退之」乃韓愈的字。蘇軾指出自己的命宮是摩羯,而韓愈的身宮則是摩羯,因此兩人不是常被毀謗,就是常被稱譽,起落波伏頗大。文天祥的贈詩顯然是沿用蘇軾的講法。相學、術數是否有根有據,需要從不同角度考證。然而有兩件事可以相信,第一,屋頂上的一個小小塑像,卻藏著跨時代跨空間的知識,也隱藏了與別不同的天文學世界,不可以忽視;第二,凡摩羯座的日子,必定與考試有關,是謗是譽,就得依靠自己的實力。

一題兩寫:水壺(徐焯賢)

  那天黃昏完成講座,從學校離開,步行下山,再轉乘巴士,剛坐下來忽然有感,打開背包,果然發現忘記了拿走水壺。我們這類飄流教師常因來去匆匆,久不久就留下物品在陌生的校園,大如雨傘、風衣,小如USB外置儲存器、簽名筆等都經常離我們而出走。如果是不要緊的物品就任由它自生自滅,或許遇上新的主人,然後另有一番經歷。倘若是重要的物品,如果是經常前往的學校,就通知老師好好收藏,留待日後再取回。然而那一天並不幸運,那是我只去一次的學校,講座完結後再無瓜葛,下一次再會遙遙無期,而偏偏那水壺極具紀念價值,是友人老遠買回來的手信。我只好硬著頭皮,下了車,步行了兩個巴士站,再在漸漸變暗的天色下登山。一切都只為了那個早已褪色的水壺。

  由於遺失了太多次物品,我盡可能在購買它們時,挑選不容易遺失的。譬如我會購買白色的USB外置儲存器,當然可以套上繩子的更是心頭好。外套方面,我大多挑選紅色的,貪其搶眼,老遠就能看見,我發現不到師生也會提點我。然而我近來才發遺失之神總是要考驗我,大半個月前購買外置儲存器時,遍尋不獲白色或其他搶眼顏色的,整個貨架就只有黑漆漆的款式。店東告訴我,很久沒有賣白色的,不生產了,也沒有可以套繩子的。我分辨不到店東話的真偽,時間緊逼之下只好買了黑色的、細細的一枚。我拿起它的時候,千叮萬囑自己不要把「貴重的東西」放進去,它是買回來遺失的。

  有句話大概是「人一出生就是邁去死亡」云云,這道理是年紀愈來愈大才深深地體會。少年時呢?誰會識愁滋味,若非遇上大變動,誰有閒情理會「死亡」是什麼一回事,大多只視它為一個詞語罷了。不過我相信大家都必定有聽過那則笑話,沒錯,就是「從前有個小明,然後死了」那則。那一天來回學校趕了一轉大概是十年前的事,雖然天色已然全黑,到了學校後,更是陰風陣陣,但拿著那水壺的喜悅,卻填滿了一切疲憊和別的想法。

  當時,那水壺我已經用了一段日子,外面的塗層早已佈滿的刮痕,但我仍然不捨得將它棄掉,甚至不辭勞苦去找回它。一切只因它是手信,藏著朋友對我的情誼。偏偏後來,那水壺實在褪色得難以再上陣,我只好把它藏起來,再後來因家中雜物太多,我忍痛把它丟掉。自從丟掉它後,我就再沒有用過攜帶式水壺,有時候在街上喝杯果汁或涼茶,有時候則是校方提供飲品。好幾次到了家品店、電器店想購買新的,總是找不到合心水的,只好放棄添置新的念頭。一切最美好的永遠在心中,那水壺是鐵製的,黑漆的底色上畫滿了一張張彩色且笑得很燦爛的臉,像我們美好的日子。

一題兩寫:水壺(樊善標)

(作者簡介:樊善標,香港出生、成長。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退休教授,香港文學研究中心名譽研究員。著有學術論文集《真亦幻:香港散文及非虛構寫作探析》、《諦聽雜音:報紙副刊與香港文學生產(1930-1960年代)》、《清濁與風骨──建安文學研究反思》、《爐外之丹:文學評論及其他》,創作集《未濟》、《發射火箭》、《暗飛》、《力學》。)

搬進這間房子,等待了三個月,從海路運來的行李終於送到。霎時紙箱堆滿了客廳,我們憑着當時匆忙畫上的符號和模糊的記憶,估量最需要的東西在哪個箱子裡,有時猜中,有時猜錯,但總附帶一些驚喜或感慨。

現在我望着廚房的一角,枱上的金屬架是剛找出來的,上面放了四個盛水的容器,由左至右是:新買的濾水壺、業主好意留下的電熱水煲、隨行李寄到的暖壺、新買的玻璃瓶子。我對妻子說,你看,是生老病死啊。她說,改為春夏秋冬好嗎?

我們遷入時是盛夏,第一天就遇上熱浪。這裡的夏天本不算熱,熱浪來襲也不過攝氏二十七、八度。但為了度過嚴冬,房子都很保暖,當然沒有冷氣。而且這不是我們住慣了的高樓大廈,街上的人好像隨時能夠爬進來。那麼,睡覺要不要關窗呢?悶熱而死或擔心到睡不著,怎樣選擇呢?可幸人類發明了即時通訊軟件,我馬上詢問朋友。住在附近的一位比我們早來半年多,他說沒有問題;另一位住了三十多年,但在另一區,她說有保險鎖的話可以打開一線。那時不知道原來我們的窗子是有保險鎖的,在兩難之間爭扎好一會,還是打開了窗。後來常常覺得這反映了我適應新生活的冒險精神,或者草率魯莽的性格──視乎你是正面還是負面的評論者吧。

這之後還有一、兩次熱浪警報,都沒有甚麼感覺,當然窗是打開了的。其實不僅打開了窗,還曾經沒有鎖上前後門──那些門鎖不是我們熟悉的,花了好些時間才弄清楚怎樣操作。但丟三漏四也沒有出亂子,該是上天鼓勵我們在這裡安頓,還是等到累積幾個小過,就給我們大懲罰呢?也視乎你是怎樣的評論者吧。

我們常說要抓住美好夏天的尾巴,不過中秋來臨得真快。新認識的鄰居邀我們到家裡吃節慶晚飯,我帶了幾個風琴花燈過去,那是到來之前很不容易才買到的──炎炎暑天怎會有花燈呢?──可惜忘了配上蠟燭。鄰居說住久一些就沒有過中秋的興致了,我這些不亮的燈籠還會拿出來多少次呢?

剛過去的星期二,我們吃早餐的時候,飯桌旁的窗外本來正下雨,忽然發現雨點變成了白色,輕飄飄的。原來降雪了。趕忙拿起手機拍攝,發給遠方仍苦於燠熱的親友,嘰嘰喳喳談了一輪。雪下了不多久又變回雨,地上只有積水。也幸好這樣,因為這天訂了票去看電影,我還未學習雪地開車哩。傍晚,在漆黑而溫暖的放映室裡脫下外衣和帽子,看着我們熟悉的景物和面孔,陪着角色經歷了一連串生老病死的情節。散場時,有一瞬以為走出戲院門外,就是電影取景的地方了。

最後一名乘客(駐站作家)

  當列車駕離月台差不多半小時後,比葉嘉才發現梓乙一直坐立不安。她意識到有事情發生,徐徐回頭,才發現非亞並不在座位上。他留了下來。梓乙說出了這個守住了半小時的「秘密」。比葉嘉沒有怪責梓乙沉默不語,更沒有怪責非亞不辭而別。他們早有預感,當列車愈來愈接近終點,陸陸續續會有乘客下車,各自尋找他們歸宿而去。最先應該是明月松,然後到阿孟兒、將雲⋯⋯不,最先是小珊妮,一個比葉嘉永遠不會忘記的名字。

  小珊妮是第一個離開大隊的,在她最風姿綽約的一刻,她留了下來。就在那個名為約翰七世的車站,她沒有跟著他們上車,只是在月台向他們搖手。她早已消瘦得沒有從前的從容,但一舉手一投足仍然相當動人。比葉嘉滿以為她是那朵永遠不會凋謝的玫瑰,然而在最盛放的年華,她停了下來。列車離開了車站,只剩下她一人獨自留在那裡。比葉嘉仍然記得她握著自己的手,溫婉地叫他們記著她最美麗的一刻,沒有她的允許,誰也不能在分手時哭出來,更不能想像她老了是怎樣一回事。

  然後,就是明月松。他要離開的日子忽然變成了一名哲學家,時常在讀書,一讀就是通宵達旦,不理會任何人。有一天,他告訴大家,他似乎要離開了,各人才恍然記起這趟旅程似乎差不多接近終點。望著天際銀河,明月松談到近來讀了一本很有意思的書,指每個星球都有自己生命,它們會用盡一切方法將他們這班過客留下來,成為永恆。例如你喜歡花,星球就長滿了花,令你甘心放棄一切,留在這星球的懷內。我應該會被夢想留下來。一個星球怎樣開滿了夢想?非亞好奇地問。我不知道。明月松說。還有小珊妮為什麼留下來呢?她為了什麼呢?梓乙也插口問。美。明月松說了一個最簡單的答案。

  不如回去看她吧。非亞找來了車長,說出了他們的要求。車長搖了搖頭,目光似乎落在他們背後的夜空,說:宇宙這麼大,車站這麼多,我們是沒有辦法回到同一個車站。聽完後,他們都保持沉默。他們老早知道這個事實,也是他們坐上這銀河列車必須遵守的規則,永不走回頭路,意味著下了車的人永不相見,那怕她曾經在過去佔了誰很重要的位置。非亞是愛慕著小珊妮,但小珊妮不愛他,她只愛美,自己的美*。為了美,她留下來,獨自地留在那個叫做約翰七世的車站。

  比葉嘉依然記得那一天,他們一直擠在車尾,遙望著小珊妮變成一個小灰點,再然後隱沒在芸芸眾生之中。當時可能是阿孟兒或將雲嘆了口氣,說:下一個會是誰呢?非亞故意說:我一定守到最後,她看不到的風景,我一定看到,要她羡慕,要她後悔。我要看無數個日出日落,看無數個星球的特性,還有就是銀河的盡頭是什麼,是另一個銀河,還是起點。我必須親眼瞧見。

  任誰都知道非亞是強自振作,不過他算是信守「承諾」,一直強撐下去。如今他也被星球吸引住,留下來,無法再抵達下一站。這班銀河列車最原初的乘客就只剩下比葉嘉和梓乙,其他乘客出出入入、上上落落,全然與比葉嘉無關。比葉嘉已經衰老得無法記清楚誰是誰,誰不是誰。如果不是梓乙那麼神不守舍,比葉嘉才記不起還有非亞這個同伴。在他心裡,非亞也應該記不起自己才合理。比葉嘉勉強將身子靠近梓乙,探頭到窗邊,回望剛剛離開的星球。所有的東西都漸漸變成小點。明天比葉嘉將記不起非亞、將雲、孟兒、明月松、小珊妮⋯⋯

  答應我,你是最後一個乘客。

後記:那天讀了宮澤賢治的《銀河鐵道之夜》,想寫篇感想,下筆時卻成為一篇小說。沒錯,誰規定感想一定要寫成散文呢?而這篇作品中的「為了美」、「看日出日落」等想法則來自其他文學作品,你猜到是哪些作品嗎?

手提電話的哲學(駐站作家)

前陣子,在網絡上看到一則短片,主持人問幾位青少年希望手提電話在未來加上什麼功能,有說可以讓用戶自行更換電池,有說可插入記憶卡擴大容量,有說有個蓋子不用時可以關上電話。每種也很新奇,亦針對了時下手提電話的毛病,電池的能量用光了只能等待充電。以及電池過熱,都困擾過不少人。

然而在訪問之間,導演加插了從前非智能電話的功能,就是可以隨時更換電池、自由插入記憶卡,以至通話完畢後可以掩上蓋子。這些受訪青少年希望加進去的新功能,早在十多二十年已經出現,更被開發商淘汰了。這或多或少跟成本有關。另外也因機能愈來愈發達,電池和記憶體容量擴大了,根本就用不著時常更換電池和插入記憶卡。至於電話蓋,更是容易把自己的汗與口水混進去,產生衛生問題。值得深思的是,為什麼青少年仍想有這些功能呢?

我的微型小說課有一節叫做「重複與差異」,選用了英國作家哈里特.思勒的〈招牌〉。我對哈里特.思勒沒有太大認識,卻一直很喜歡這篇簡簡單單的小說。〈招牌〉是講述一名父親經營花店,起首是個冗長的招牌——「本店出售美麗鮮豔的花」,惟經不同顧客的指點後,慢慢刪減了無謂的詞語,「本店出售花」、「賣花」、「花」到最後成為沒有招牌的店。父親老了,由兒子接手花店,兒子說要用一個長名字的招牌招徠客人,這名字正正是父親最原初使用過的。故事到這裡結束,沒有交代兒子接手後招牌演變的經過。不過我們大抵會推測兒子經過其他顧客指點後,招牌上的文字會陸續減少,直到⋯⋯

生活上的知識是需要累積的,撞了釘子、受過教訓,人會成長,學懂很多從前不會的道理,刻骨銘心。這些道理有時候是難以言喻的,只有當事人才明白是什麼一回事,不是當事人只能嘗試代入。故事沒有提及父親聽到兒子要使用長名字後的反應,不過我猜想父親夠英明的話,該讓兒子放手一搏,從中學習。反正只是一間花店,不會倒蝕太多,引致家破人亡收場。

手提電話,特別是智能手提電話歷史不長久,卻不住變革,由當初的碩大如堅石到現在的輕巧可以放在掌中,由起初多配件到當下一機就包羅萬有,是一種不斷的減法。當然同時也不住添加新的東西,如全球定位、攝錄、生物識別等等,令到它跟原初的有著極大的變化,甚至可以當作是另一種產品。不過如非曾經歷過變革的過程,有時候是不知道當日是怎麼一回事。最佳方法可以是看書或找前人傾談,不斷吸收不斷有得著,才可以避免走回前人的舊路。

不祥人(駐站作家)

  13一直覺得這根本是上天作弄,否則自己不會變成正宗的不祥人。13號出生,學號13號,家住13樓。他住公共屋邨,大廈不像私人樓宇般抽起13、14、24等樓層號數。起初他並不察覺,後來當班上流行說鬼故事,提到13是不祥數字後,他才慢慢意識到自己與13結下「不祥」之緣。

  應該是3年前唸中一的事,班際旅行,在那輛旅遊巴上,有名同學開始說他的「所見所聞」,繪形繪聲,把愛好此道者都聚了過去。膽小的有些調了位,有些裝著睡覺,有些則不住回頭瞪著那名高談闊論的同學。這名同學在班上不算受歡迎,但自那一刻開始,他身邊就聚集了一群知己,在整個旅行中,總有幾名同學圍著他說這說那。有人更提議把他的「故事」錄下來,放在互聯網播放,說不定可以賺到他們的第一桶金。

  13不是那麼膚淺的人,賺不賺錢沒有所謂,不過當他聽到那個13樓發生的奇幻故事後,心裡一下子就有了想法,不過他還是忍住了。他不是那麼迷信的人,他的世界才不會被這麼一個數字困住。而且他覺得這只不過是大家旅行無聊時才聊到的話題,過兩天回到學校後就會一切如常。後來13才知道自己是低估了人類的無知,旅行假期後的校園以那名同學為中心,很快連起了其他班上志同道合者。據說還有鄰班同學把那些無聊的事寫在隨筆上,獲得老師的稱許。

  13這時才意識到這個旋渦很大,把很多同學都捲進去,每逢小息有同學在玩球下棋在小食部搶購零食時,這群人就在說他們的鬼故事。13心想這些故事,他要多少就有多少,他們根本什麼都不懂,根本是烏合之眾。我是住13樓生於13號學號也是13號的異能力者,還有這次考試的名次也是第13名,沒有人比我更清楚13樓藏著的奧秘。當13有次路過旋渦,衝動說出這句話,接著看見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後,他就知道沒有退縮的餘地。

  於是他開始說關於13不祥的故事,聽到古怪聲音,閃過黑影,升降機急墮事故云云,每一件事都聲色俱全,比任何同學說的都吸引。這些都是他「親身經歷過」的,他每次總是加上這句話作結。同學知道他「真材實料」、「絕無花假」,就替他改了個「13號不祥人」的外號。那怕所有他說的事都是他事前從網絡上搜索下來改編的,沒有一件事是他親身遇過,他仍覺得很滿足。13不吉麼,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出來,他成為了群組的新核心。至於那名始作俑者,早被他擠到外圍。

  然而所有所有的歹運似乎也在那時候開始,他的成績開始倒退,起初還在15名內,後來分數愈來愈低,名次也愈來愈後。有幾名曾經要好的同學開始疏遠他,很少和他說話。他有一次找他們聊天,他們在他要開始說「見聞」前,就推搪有事做要離開。本來有些新認識志趣相投的同學,可是才隔了一個復活節假,大家好像變得沒有關係一樣。當然班上也不再流行說鬼故事,據說有名同學在隨筆寫下見聞後,被老師召見,批評得體無完膚。一下子,所有事都變得不如意,都是由他住在13樓開始,不,由他13號出生那天已經決定好。13如此覺得。當然他一直沒有告訴其他同學,他每夜都在互聯網上看不同的鬼故事,以便隨時可以捲土重來。他的筆名是13,在每則鬼故事下都會留言,那怕明天要大考小測也阻不了他。

下落不明(駐站作家)

  有一段時間我弄不明白什麼是殭屍戶,總以為那是不再活躍的電子賬戶的別稱,後來才知道自己弄錯了。自互聯網興起,人們交往的模式變得不大一樣,虛擬世界佔了很多人不少時間。有人認真交往,有人曇花一現,來來去去,終究歸於沉靜。看著熟悉的名字由天天在線到消聲匿跡,有時候不免懷念。

  我喜歡玩《Pokémon Go》,為了完成任務加了很多來自世界各地的玩家。系統需要你跟這些異地玩家交換禮物,才可以捕捉到限定精靈。百多名「朋友」近至親戚朋友鄰居,遠至來自南美洲。有些直到現在也長期在線,有些早已棄遊戲而去。遊戲沒有自由通訊功能,對方消失了,你只能猜測他去了哪裡,連叫喊他一聲也不可能。通常長期不在線,沒有互動,我會把他移除,騰出空間迎接新人。但有幾個人,我猜想會保留一段長時間。

  我跟他們並不認識,然而他們來自的國度卻讓我想「保留」他們。他們分別來自烏克蘭和俄羅斯,都自戰事爆發後不久就沒有再上線。美國遊戲撤出俄羅斯,俄羅斯人想玩也不能,固然不再出現。烏克蘭那幾名居民呢?是生是死,是上了戰場還是躲了起來,從遊戲裡完全看不出來。我猜想有部分人是犧牲了,人走了遊戲賬戶仍在,我想保留它們,至少留個紀錄,也存有少許期盼,它們的主人會再次現身。當然有時候,難免會想,這兩個國家的人會否在戰場上,在不知道情況下把對方的性命奪走了呢?又或者想得美麗點,會否因這遊戲相認而放下武器呢?這個想法確實太天真,但人類文明不應該訴諸武力,我們還有很多不同的解決方法。

  當然在虛擬世界,網絡身分不過是現實世界的分身,不喜歡的話隨時換一個,舊有身分可以保留,也可以刪除。我有時候會幻想這些玩家只是玩膩了,突然有一天想看看遊戲變成怎樣,又會再現身,我當然知道這是奢望。人走了,賬戶仍在,仿如殭屍般存在,沒有靈魂只有軀殼。後來我才知道那些供人買like亂讚的賬戶才叫「殭屍賬戶」,但我已經無法改變那近乎「老頑固」的偏執。

  日劇《dele》講述主角二人組是專門替死者刪走他們在世的痕跡,特別指電子工具上的資料。確實在真實世界,除非你是名人,否則人走茶涼,隨身物品陸續被棄掉,最終就如沒有存在過。反而在虛擬網絡,賬戶仍在,身分不過是變成了不在線而已。偶爾仍有人去懷念你,甚至可能會留言問你一句「你近來好嗎」。假如那電子工具、遊戲可以存活過百年,下落不明者應該多於活躍戶數十,以至數百、數千倍,不過這已經不再是我們可以看到的事,當然我們也不能得知這些工具、遊戲可否存活百年以上。不過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終究所有人都會下落不明,人走了,賬戶仍在。我比較幸運點,我應該會有一言幾句留在書上,人走了書還在,可能是我繼續寫下去的原因吧!

如有雷同之疾病篇(駐站作家)

  自幼喜歡聽故事、聽傳說、聽別的國度的林林總總,這或多或少影響了我後來選讀人類學。記得在小學時看過一套叫《太陽之子》的動畫,是講述南美神秘帝國印加的故事,螢光幕上的黃金巨鷹、黃金船每次出現,帶給我的震撼絕不比讀到《一千零一夜》中辛巴達與異獸、巨人大戰低。到了中六選科的時候,契姐指出人類學當中有不少關於民族學、傳說的知識,我認真考慮後,就把它放在第一志願。

  後來,從書本中知道南美有兩個相當特別的古老文化,一個是馬雅,另一個就是印加。兩個曾經叱咤一時的文化,因歐洲人的到來,被逼成為了「歷史」。馬雅文化之所以滅亡,據書本記載是被西班牙殖民野心家消滅,據說動員人數更只有百多人,就把馬雅攻陷了。至於印加文化,沒有這樣的戰爭史流傳下來。於是各色各樣滅亡「傳說」相繼誕生,其中一種講法是歐洲人抵達南美洲後,不單帶來了戰爭、權力,也帶來了疾病,一種印加人從未接觸過的疾病。結果印加人相繼被感染、死亡,就是這樣,一個古老文化戲劇性滅亡了。

  我不是專家,難以判斷這種說法的真偽,但想想早年橫行歐洲的鼠疫,它們帶來的死亡率,以至日後的天花、流感,和我們熟悉的非典型肺炎、新冠肺炎等等,疾病引致一個地方,以至國家、民族滅亡也是存在著一定可能性。當然我們亦不能排除這些說法背後的動機、推搪,惟學術就是可以如此爭論,有人會認為是人為的文化滅絕種族屠殺,有人則認為是生理上帶來的不幸。

  然而,我卻發現同樣的滅亡解釋,也出現在一些我們從未見過的動物(傳說的動物)身上,曾看過外國電視台拍攝渡渡鳥滅亡的記錄片,也說這種僅生存在毛里裘斯島上的罕有鳥類不是死於人類的獵殺,而是死於疾病,疾病來自歐洲人帶至該大陸的獵犬身上。那種病毒在獵犬身上潛伏,就像我們患一般感冒一樣,普通不過,可是當病毒一旦傳至渡渡鳥身上就糟糕了。因為牠們由出現至今從未患過這種病,結果不用多少時候,疾病「屠殺」了整個品種。

  這種類似情況,又可以在人類身上看回。禽流感本身就存在雀鳥身上,後來卻傳給不同動物,如豬、馬,以至人類,曾經有案例說有人被驗出有禽流感,翌日就死亡,由此可以看出跨物種疾病的可怕。因此,大部分國家都嚴格管制外來物種,動物固然容易帶來傳染病,連帶植物,以至泥土都有限制。我們以為平平無奇、沒相干的一些東西,卻可以帶來無窮後患。求學問之所以具趣味,它獨有發展固然吸引學者追尋下去,有時候把相似的東西放在一起比較,互相對照,又有其無窮無盡的妙趣,引人入勝。

〈僅此一次,下不為例〉(駐站作家)

  人生總有那麼幾次奇妙的經歷,當食物一放進口腔內,你就覺得它是天下第一美味,無可取替。當然這往往誇張了,事後回想總得微調一下,就說是該種類的最佳吧。最近的一次應該是前幾年去日本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時,吃到的一盒飯。那是當地一群媽媽經營的店,侍應端來幾個日式便當,打開蓋,是常見的,有醃菜,有肉類,有蔬菜,擺盤精緻,不用吃也知道很美味。那是我還吃得下大碗飯的日子,把便當內的飯挾起,送進口裡,整個人頓時渾身一震,是這種美味。沒錯,是我平生吃過最美味的飯。飯有香氣,且甘甜。曾經有個煮飯專家遊歷各地,教不同地方的居民煮飯,聽來似是個笑話。但有煮過飯的人都知道,米要洗多少次,水要下多少,甚至用不用混合兩種或以上的米類,都非常講究。我也煮飯,但沒有深究,隨意洗好米交給電飯煲後,就去煮菜。這次我卻被眼前的飯征服了,至於吃過什麼菜,就不大記得了。

  通常所謂美味是相對的,也是要看環境的。那口飯之所以特別甘甜,是由於本身的飯香、煮飯人的技術,抑或是遊歷了半天疲憊換來的期待,又或是眼前山色之美令飯香昇華,這些都不得而知,導遊沒有編排我們再回去同一間餐廳,不能證實這所謂天下第一美味是否僅此一次。不過我卻知道從前有一次必定跟身體、環境有關。

  那是我還吃大量牛肉的孩童時代,那一夜我們一家人在巿區留到很晚,回到屯門大興邨時已近深夜。大家肚子餓,父母就帶我們到邨裡的「走鬼檔」,那時候熟食小販每夜推著木頭車出來擺賣,是大家默認的做法。或許有小販管理隊巡視,但年紀太少,甚少九時後下樓,不知道實情。我只記得當時每個檔口都有自己的位置,樓梯前是粉麵檔,老遠就嗅到牛腩的香味。過了社區會堂,有幾檔我時常想吃,但父母卻因為衛生問題不批准我吃的海鮮檔。看著那些貝殼,蜆呀、螺呀、蚶呀,兩眼頓時發光,不過一切只能空想。還有賣糖水的、賣油炸食品的,每個攤檔都亮著「大光燈」、桌椅沒有秩序地排開,當然少不了熱氣騰騰煮食爐的熊熊火焰聲、小販和居民你來我往的高談闊論,非常熱鬧,絕不像現在用手機下單的孤寂。

  說回那一夜,實在太晚了,很多熟食小販都打烊,把桌子、椅子都收在手推車上。粉麵檔仍營業,卻很多食材都沒有了。只有淨米粉。有什麼好吃。我心想,但同時又有點餓,只好順著粉麵師傅的意思點了一碗淨米粉,忘記了有沒有點油菜。米粉端上來,除了蔥,就沒有其他東西點綴。肚子實在太餓,沒法子,吃吧。才放進口裡,那種天下第一美味的感悟又來了。好像是粉麵師傅說的,又好像是父母說的:加腩汁是否很美味呢?我點了點頭,又埋頭進米粉碗裡。

  這應該是與身體、與環境有關,疲憊又肚子餓的身體,再加上是難得的夜深、最後一檔營業、尾聲的食物,大大影響了我的味蕾。後來我再到同一間「走鬼檔」,或去其他店舖,卻再吃不回淨米粉加腩汁的美味。那微小的一碗,是永遠不能再遇到的回憶。僅此一次,下不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