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橋上(駐站作家)

青衣曾經是一個離島,但隨著不斷有新橋梁建成,離島之說徒具其名。曾幾何時,這個地方只有兩條行車天橋——南橋和北橋,而當時荃灣工廠區仍然很熱鬧,屯門公路當然「由始至終」都交通繁忙,因此只要有輕微的交通意外或維修工程,長長的車龍就會像海水泛濫一樣,倒灌進青衣區內。因當時尚未有鐵路,遇上那樣子的情況,要離開青衣,就只可以乘船(如果還有班次的話),或徒步經北橋走出荃灣。

有一段日子我在父親的工廠做兼職,上班走北橋是每天例行公事。家和工廠正好位於北橋的兩端,在我家乘車,其實不用五分鐘就可以到達工廠,但搭乘巴士,到了站還要步行十五分鐘,而且上班時人多,幾分鐘車程,等候外加步行竟然跟我走橋的時間差不多。有一段時間曾跟父母搭乘的士,但這麼短的路程,司機的臉色通常不好看。我不喜歡看臉色做人,索性選擇步行。青衣北橋是少數可以人車共行的跨海天橋,走在上面,確實體驗到另一番的樂趣。

從長安邨出發,走上北橋,起初是上斜的路段,由於路程不長,完全不辛苦,過了後來建成的青衣城一節,就是平坦的路。不久,就是下坡路,意味快要下橋。由於設計的關係,行人路和車路之間有少許距離和高低差,沒有刮起什麼令你步行得特別辛苦的大風,橋的另一面是海,可以看到荃灣沿岸的建築物,海濱花園、工廠大廈、碼頭、屯門公路等等。自幼前往荃灣都是坐車,步行的感覺相對奇妙得多,細小的樓房因自己的腳步慢慢地靠過來,然後變得高大,有一分「踏實美」。而且新界的市鎮就是有種「分隔美」,不像部分區域般,幾個地步沒有明顯分界,甚至混成一區,然而從青衣前往荃灣,從一個熱鬧的地方走到另一個熱鬧地方,中間不算荒蕪,卻可以讓你靜下來。

我後來才知道橋下的海峽有個漂亮的名字,叫藍巴勒海峽。我跟很多青衣、荃灣居民提起,他們都不知道這名字。當然知不知道海峽的名稱,無礙我們生活,但如此具異國風情的名字就此被埋沒,實在可惜。這幾年有不少朋友來青衣找我「捉精靈」,我都會提起這海峽的名字,他們都會覺得極匪夷所思。通常說起這名字的時候,我們剛巧離開青衣城,背著北橋往南走,前往碼頭吃甜品,朋友看到的不是荃灣的高樓大廈、海濱長廊或碼頭,而是另一面的荃灣墳場。用一個俗一點的比喻,北橋就像一把利刃把荃灣分成住人、住鬼的兩面。我不知道墳場與藍巴勒之名搭不搭配,我只記得少年時怕鬼,很少走橋面向墳場的一面,印象只有一兩次,都是由於面向荃灣市中心那面橋面要維修,幸好當時我弟弟也會一起前往父親的工廠,有膽大的他陪我,一切也變得理所當然的平靜。

順帶一提,我年少時喜歡穿拖鞋上班,那一年暑假如此步行幾十次北橋後,腳掌邊沿的皮長變得硬了,極不美觀,這是北橋給予我身體的記憶;而走在橋上最令我擔心的是橋面以石板磚舖成,磚留了疏水的缺口,每次走在上面,我都會緊緊握著鑰匙,同時嚴防錢包從缺口跌下去。手機嗎?我那個年代怎會有手機啊!我必須坦白,我有多年沒有走在橋上啊!十年?二十年?應該是更久遠的日子。父親的工廠在九十年代初北移,走北橋的機會變得絕無僅有。然後我唸大學,若遇上塞車的話,我第一個做法不是步行至荃灣轉車,而是索性不出門。如果不幸出了門,又錯過了上學時間,我通常在荃灣下車,吃一頓豐富的午餐,再然後就乘車回家。我應該找一天重溫舊夢,重拾過橋的感覺。

那路途上的四個地方(駐站作家)

我自幼稚園高班起,就一直住在屯門,直至中五那年,才搬到青衣。因此,有很多的一段日子,我生活的範圍一直在屯門、荃灣和元朗三個地區;屯門是居住、讀書的地方;爸爸在荃灣工業區設廠;有一段短暫的日子在元朗返教會。我寫的童年生活以屯門為主,也發表過文章說荃灣,至於元朗就留待適當的時候才寫,我這一篇是想說三者之間的地方印象。

從荃灣到屯門,第一個令我有印象的地方是深井。深井燒鵝遠近馳名,但我在深井吃燒鵝的機會不多,坐在巴士上,也沒有可能嗅到燒鵝的香味。我反而被其他兩種食品所吸引——麵包公司和啤酒公司,每次乘巴士經過深井,總嗅到陣陣香氣,我有很長的一段日子以為是新鮮麵包出爐的香味,但住深井的朋友告訴我,是啤酒的香氣。我少年時沒有喝過酒,實在不知道是否啤酒的氣味,也由於後來啤酒廠搬走了,沒法證實。現在經過深井,通常是乘搭密封的冷氣巴士,一切氣味早已被拒絕在車廂外,我只能看著剩下的麵包公司和後來興建的高樓去幻想仍有誘人的香氣。

大小欖是從荃灣到屯門第二個讓我極有印象的地方,也是我一直覺得「奇妙」的地方。奇妙之一是我不清楚哪兒是大欖,哪兒是小欖,它們好像是孿生的,一不小心你就分不清楚誰是誰;奇妙之二那是屯門公路與青山公路互換位置的地方。坐在屯門公路的巴士上,明明青山公路就在左面,下一刻竟然到了右面,再一刻又回到左面。那感覺就像孩童時玩的路軌模型,任你隨意擺佈兩條路軌互相穿插,忽然在左在右,忽然在下在上。小欖最後一個奇妙的地方就是有個大大的草地足球場(其實我不知道那球場算不算是屬於小欖範圍),每次經過總覺得奇怪,交通這麼不方便,誰會在哪裡踢球呢?小學同學說那是懲教署球場,供職員踢球,但我一次也沒有見過有人在踢球,只好用幻想補助,再後來球場位處的地方興建了住宅,我只能幻想有人看著屯門公路上的汽車風馳電掣駛過。

從屯門往元朗,我最怕經過洪水橋。膽小的我有一天聽到同學在說洪水橋的鬼故事,自此之後就對這地方敬而遠之。當然同學的話我不是完全相信,但後來在漫畫、電台陸陸續續接觸類似的鬼故,孩童的我又怎會不產生負面的印象呢?因此有一段日子,每次經過洪水橋,我都會扮作睡覺,或故意看看車廂內的朋友。當然長大後,什麼都煙消雲散。我不但認識了住過洪水橋的朋友,在她身上自然沒有異樣,後來我也去過當地的中學擔任講座嘉賓,一切順利,像在其他地方一樣。

過了洪水橋,差不多到元朗的時候,會經過屏山。長大後多次去過屏山文物徑,對那處環境認識了不少。但少年時總覺得那裡是很神秘的地方,其一是去流浮山的車要從屏山的路口轉進去,一下子就離開了大路,有種遠離人煙的感覺;其二是路口有間藍色的工廠。母親曾經在那兒工作,是一間生產相機的工廠。試想想當時在車上見盡的是農田、村屋,突然有座工廠,是何其不搭配。每次經過總想像裡頭的格局,也由於看動漫看得多,這工廠設在如此不搭配的地方,真的只是一間普通的工廠嗎?當然一切只是我的幻想,後來工廠荒廢了。再後來,我的印象開始模糊,母親工作過的工廠是否這一間,我也說不准。

荃屯元之間,除了深井、大小㰖、洪水橋、屏山外,還有很多地方,如麗城、三聖、虎地、藍地等。如果有一天,能辦一個車上文學散步,應該會有很多很多有趣的故事。當然現在公路網重新設計過,往返三地所經過的地方又變得不大相同。你所見過的、有感受的地方,也不再是我見過的地方啊!你也不妨寫寫對那個地方的印象吧!

忘記密碼(駐站作家)

那一天是什麼倒霉日子?看著那冷冰冰的機械,她完全束手無策,一個使用了超過十年的密碼,竟然說忘記就忘記掉,是不大可能發生的事,但偏偏就發生在她的身上。已經按錯了兩次,還剩下一次機會,她只好把提款卡退了出來,打算再仔細想想那密碼是什麼。我曾被櫃員機吃過一次卡,不是不記得密碼,而是那天手誤,手忙腳亂地把提款卡推了回機內,卡就這樣被無情地吃了。那一刻,我感到無奈,不是提不到款的無奈,而是過幾天要去取回卡的無奈。因此看著她退回提款卡,我完全明白她在擔心什麼。

隨著電腦、互聯網的普及,密碼的使用愈來愈廣泛,也由於要兼顧各種的要求,密碼的設定變得愈來愈複雜。明明早已記熟兩至三套密碼,隨著保安要求不斷升級,如整組密碼需要超過一定字數、有一個英文字母要大階、數字要夾在中間、三個月要改一次密碼,背誦的密碼亦由最初的兩套變成四套,再變成八套。在這種情況下,不記得密碼的情況變得愈來愈頻繁,後來成為了「習慣」。當然有關部門知道這情況經常發生,早已設立了退出機制——「忘記密碼」。我差不多使用過所有電郵、網上交易的「忘記密碼」選項,也由當初會去拚命記密碼,到後來索性一忘記就重新設定過。每次等待重設的時候,總會想重設得這麼容易,密碼的價值是什麼呢?

關於忘記密碼,我遇過一次非常神奇的情況,就是我忘記了一組密碼,於是向有關當局申請重設,重設後第一次登入相當順利,可是隔了一段日子再輸入密碼時,卻發現完全登入不到。我覺得非常可疑,當時不知道何來信心,敢百分百肯定自己沒有記錯密碼。但為了順利登入,只好「認錯」,又啟動退出機制。不過隔了一段日子,又登入錯誤。我這次沒有忍讓,致電了相關部門。最終發現我是不斷互換兩組密碼——即忘記了第一組,就改用第二組;第二組用不到,就用回第一組。系統可能因為我選擇「忘記過」那組密碼,不能在重設後使用。但我對那職員說改回的時候,系統沒有說不准許使用,而且更能順利登入。這樣的話,即是使用舊密碼沒有問題。職員說很抱歉,我的情況就是如此。我知道沒法子,只好接受,我其實頗滿足那答案,那證明了我沒有記錯密碼。

說回我的那位朋友,她退出提款卡,致電給知道密碼的媽媽,發現自己沒有記錯。我看著她,突然心血來潮說,你拿錯了卡。她看了看卡面,面露尷尬之色,果然被我猜中了。我當時應該有揶揄她,但後來回心一想,我不是也經常如此嗎?我不是拿錯提款卡,而是經常忘記「戶口名稱」。印象中所有除了電郵外的電子工具,我都忘記過名稱。有時候我把名稱抄在紙上,但為怕被人拾到「藏寶地圖」,又會加一些只有自己能看破的書寫方法,如把戶口名稱的字母和字數調亂,不過聰明的你當然會料想到,我最終不會記那密碼外的「密碼」是什麼,看了半天也不會知道自己在寫什麼。當然遇到這種情況,又要去致電相關部門。我與密碼無緣,大抵如此。

故態復萌(駐站作家)

我們總是重複著自己,縱使當初下了多大的決心,過了一段日子後又會故態復萌。

讀書的時候,下決心的日子大抵有兩個,一個是上學期九月開學,另一個是每年十二月至一月之間的幾天。開學的前後總會立下目標,為了讓成績變好,今個學年要好好預習、聽書和抄筆記。隆重其事的話,會買幾本筆記簿,把各科所得分門別類抄好,不過這樣子的情況,很多時候只能維持一兩個月,然後就會推說功課太忙,到了考試前夕,再打開筆記簿,才發現時間還停留在學期初。

年年有新景象,去舊又迎新。很多朋友都會在年尾定下明年目標,要完成一件事,或去除一個陋習。不過跟開學的決心差不多,很多時候不用數月就打回原型,要學好的外語沒有學好,要執拾好的房間衣物依舊堆積如山。到頭來,沒有做好,也沒有變壞。出來做事後,兩個日子都變得不重要,反而由於從事書業,有了另一個下決心的日子。

由於書業發展的不平衡,七月書展是全行賣書最旺的一個星期,因此三月開始,至五月底,通常是作家們瘋狂寫作的日子。跟學生趕功課一樣,明擺著有一年時間去趕工,但永遠都是最後幾天才把書寫成。這兩年我的情況尤其嚴重,要在同一間出版社寫一本半書(半本是跟江澄合寫),趕完一本又到另外半本,或趕完半本到另外一本,死線已連續兩年被我拖至六月十日。上一年這個時候,我就跟自己說,書展完結後每天要寫至少三千字,以免又在最後關頭趕工,影響質素。

少年時捱更抵夜趕習作,寫至翌日六時提交,吃完早餐繼續上課完全不當作什麼一回事。有時候甚至一份習作接另一份,整整一個星期處於半夢半醒狀態仍然可以過日子,統統趕完後睡半天就去唱歌慶祝。但這幾年,體力和眼力衰退,通宵趕完一個章節,別說繼續工作,連早餐也吃不下。更壞的情況是滿以為寫好,翌日再看才發現不但滿滿是錯別字,部分句子更要玩「重組」,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因此,幾年前交稿後已暗下決心,甚至把目標貼了在書桌的玻璃櫃上,叮囑自己不要犯錯,但正是江山易改。起初的一個星期,仍然可以維持到每天三千字,後來字數逐步遞減,二千字、一千字,最後萬物歸於虛無,計劃與字數都歸於零。當然有時候是教學工作太累太忙,沒有時間,就會跟自己說明天才補回今天的字數,但日積月累,到頭來積壓越多,跟債務一樣,已經是還不到的地步。那時候只好推倒一切,宣佈破產。當然到了翌年的三月,又要陷入趕稿的苦劫之中。

今年又在六月十日才趕齊稿,自然又咒詛自己在書展後沒有好好跟從目標。不過我卻發現一件事,往昔要用數個月才寫成的作品,我這兩年是寫得快了很多,可能只需要半個月。仔細一想,在沒有動筆的日子,我只是不寫稿,而並非不去想故事、想情節、想人物性格,作品基本上已經融入了我生活之中。為免故態復萌,今年完稿後,我的目標不再是每天要去寫多少字,而是循序漸進,與其盲目天天強逼自己,不如有個更完善的規劃,什麼時候要定實小說主軸、什麼時候設計好人物,完成第一章後再沉澱一段日子再去完成第二章。

明天我三至五月我該繼續在趕稿的苦難之中度過,但我知道我終會完成,因為這是我的選擇,這就是我。

我的老師(二)中四中五篇(下)(駐站作家)

相對於甘太那種循循善誘、體貼關懷,岑老師的教導是充滿挑戰性。很多往事我都不記得,但鄰班的王同學忽然有一天提起,你們班的同學每次上中國歷史課都如臨大敵。我當刻沒有什麼印象,王同學就說你們班每次上堂的首幾分鐘也會「問書」。問書二字一出,我封閉的記憶解封了,沒錯,岑老師每堂也會問書,大家為了不用罰企,也會好好預習和溫習。我記得當時自己還是很孩子氣,想獲得老師的讚賞,每次知道答案,都會挺直身子坐,一副神氣十足的模樣,老師看見我的眼神或坐姿,知道我懂,就不問我,問其他同學。那時候,我挺心癢癢,不過又不敢舉手(好像沒有這個選項),生怕老師突然問別的問題。

說自己是孩子氣是絕對沒有錯,我上中文科最大的成就就是獲得老師的稱許,但好像一次也沒有。反而在上堂時充滿了挫折,雖然我現在以文字為生,但當年青澀的我愚昧無知,作文課不是我大顯身手的機會,反而是被「鞭屍」居多。每次派文的日子,大家都很雀躍,不知道哪位同學的文章會被讚賞,哪位同學會被彈劾。我這樣子舖排,當然不曾被讚賞,反而每次都被抨擊得「體無完膚」,但我又沒有不開心,反而羡慕那些被讚賞的同學,更努力寫文章。我時常覺得有幾位同學如果在文字之路走下去,班上應該有幾位才子才女幾位作家,但後來大家的路不同,就只有我走這條路,或許是希望獲得讚賞之故。

我今年到了一間學校作駐校作家,早年曾在那裡遇過岑老師,當時她帶學生參加朗誦比賽,我是評判,身處禮堂的我們交談了幾句,很多往事立時湧現在眼底。我記得有一天中文課,岑老師竟然朗讀一名舊生的週記。在我的印象裡,沒有太多老師認真看週記,也沒有太多老師會影印學生的週記,岑老師卻拿著影印本,朗誦舊生的作品,那是一篇讀後感,是當時中四中五課程裡一篇叫〈槳聲燈影裡的秦准河〉的讀後感。老師讀來動聽,也談論了舊生文章的優點,特別是當中的情懷,我已經不大記得當時的內容,只記得後來我的週記寫得特別的長,當然老師沒有朗讀過我的週記,卻每次都留下很中肯的評語。

另外有兩次課堂甚有印象,一次是老師甫進課室,就說今天不教書,改為玩問答遊戲。她把我們分成兩組,開始問中文「冷知識」,譬如詩詞的前後句是什麼、詞語解釋,印象最深刻是問「頃」字的意思,老師的眼波罩向我和幾個喜歡閱讀同學的臉上,我不懂得回答,不過因為這個問題,我永遠記得這個字的意思。我忘記了自己那組有否取勝,只記得平時成績優異的同學都答不上問題,有一位成績不算突出的同學卻成為勝負的關鍵,屢屢答中問題。我相信這次比賽直如當頭棒喝,令很多只讀課本的同學醒過來,多讀課外書。

另一個讓我有印象的課堂,不能算是「一個」,是岑老師會經常與我們談論時事,特別在那段動盪的日子,她是我們看世界的另一隻眼。印象中有一次一群大學生到明報報館示威,我們一群小綿羊都不知道發生何事,老師卻抽了幾分鐘,跟我談論事情的始末,令我們知道更多。

我唸官校,老師經常調動,而我又不擅長維繫關係,與兩位老師一度失去聯絡。後來我寫了書,多在學校做推廣,在其他學校與甘太遇上,她的眼神仍然很親切,不時稱讚我。與岑老師見面的機會很少,只知道她身體力行,主力教授非華語學生,其他教書的同學每次提起她,都心生佩服。後來在校慶、朗誦會遇上岑老師,想起昔日的片段,我竟然像個小孩子,不懂得反應。兩位老師在這兩年相繼退休,同學本來想約她們敘舊,但都因碰上別的事情而取消,特別寫這兩篇文章記念當日教育之情。

我的老師(一)中四中五篇(上)(駐站作家)

我慶幸我遇到他們,否則我也不會走上寫作、教育之路。是他們循循善誘,讓我看到自己的不足,也激發起鬥志,把理想一一完成。他們是我的老師,一直很想寫文章說他們的事,但找不到什麼角度,今年到了一間學校任教,他們的教誨成為了我行事的明燈,指引我在教學路上不斷前進。

中學生涯是喜樂參半的歲月,離開小池塘,到了大海,方知道憑小學的小聰明敵不過人家的真才實學。慣了是小學的風頭躉,忽然不再成為焦點,有點失落。但幸好我是頓悟型,在補習老師王老師的教導下,慢慢發現了自己的差距,成績雖不能再名列前茅,但至少不再是包尾的幾員。

平平穩穩升讀中四,唸了文科二班,遇上了幾位十分有性格的老師,也改變了我人生的航道,當中包括了甘太和岑老師。甘太是文學科老師,岑老師是中文科和中史科老師,唸英文中學但英文成績不大好的我,最「喜歡」上她們的課。她們的教學風格各異,卻令我們一班同學獲益良多。

中四以前從未接觸過文學,對這科感到陌生,只記得上甘太的課,有很多很多筆記,要背誦的東西很多很多。我自幼不喜歡背誦,自小三開始就討厭背默,看著那堆文學筆記,更是敬而遠之。但測驗在即,人人溫習,我也不甘後人。到派測驗成績當天,人人長嗟短嘆成績不理想時,我看著分數,有點難以置信,竟然是91分,全班第二高的成績。

如前所述,我是頓悟型、後勁型,在第一次測驗就拿到如此分數,實在是一件奇事。後來的幾次測驗,分數依然是頭幾名。年幼的我當然以為自己有慧根,後來才發現老師設計的筆記和教學方法很配合我的脾性。我不擅長長篇背誦,卻很喜歡把資料分類、拆解,再歸納,如把篇中的動作整理、酒器分類,全是我的強項,因此讀起來一帆風順。有一段日子老師放產假,請了一位代課老師,完全是另一種教法,讀起來逆風而行,成績退步了很多。

後來老師回來了,我的成績才見好轉。再後來到了中五,中四班主任移民,甘太成為了班主任,雖然上課的堂數沒有增多,但一次約見,令我終生難忘,長大後跟鄰班王同學提起,她也心生羡慕。會考在即,我們文科二班水準不及一班,在當時金字塔式升班制度下,應該有很多同學沒法在原校升讀中六。或許基於這個原因,甘太要每位同學放學後都要見她一次,從一號到四十號,談在校的問題、談前途。

我是三十多號,從其他同學口中,已聽說甘太會問甚麼問題,當中最讓我們擔心的是一件「杯葛」(現在可以說是「欺凌」吧)事件。我也想好台詞,就說自己什麼都不知道。見面當天是在雨天操場,在平和的氣氛下,很快完成了交談。我一向在老師面前裝成乖學生,因此她沒有提起「杯葛」事件,反而說起兩件事,第一件事是關於我的發音,一向咬字不準,又有懶音的我,立時覺得不好意思;第二件事是她說我文學科的成績不俗,拿A絕對不成問題。我不記得當時怎樣回答老師,只知道後來文學考試真的拿了A,是僅有的一個A。

關於這次面談,她或讚或彈我,我當然記得,但我最記得還是她竟然問其他同學「杯葛」事件,雖然她未必解決到那個問題,但顯然她也想處理這件事。事情當然沒有突破性發展,但我相信在各人的心目中,已經有了一條界線,大家盡量不去超越,不做得太過火。後來我成為了工作坊老師,有時候也遇上一些近乎欺凌的事件或言論,我一定會走出來,跟同學說說教。我不知道自己有否受中五面談的影響,但至少甘太讓我相信,有些老師真的肯聆聽你的話。

熱情的冷卻(駐站作家)

原以為我的熱情永遠不會退減,但那一天看著電視機內追逐皮球的球員,我只看了十分鐘,就關上了電視。起初我以為是球賽不刺激,又或我不認識那些球員之故,但幾天後的深夜,榜首大戰,熟悉的球隊,世界級的老臣子和新秀,什麼條件都齊備,但我就是沒法投入。我再次關上電視,開始在黑暗中思考關於熱情的事。

我唯一喜歡的運動,就是足球,曾幾何時,每逢周六、周日都會去踢,什麼地方要人,老遠都跑去,而我的香港也因為這樣子而拓闊了。北至上水,南至赤柱懲教宿舍,多偏遠的場,多殘破的地,也留下了「足」印,樂此不疲。我雖然球技不好,兼且沒有速度,身型也欠奉,但我喜歡在球場上追逐的感覺,而更重要的是我每一次都看見自己的進步。

進步,這是喜歡運動的人,最難以自拔的地方。明明前一天接不到的球,或做不到的動作,竟然在苦練之下,摸到竅門,掌握到法則,動作就融入了肢體,成為了不用思考的一部分。這是非常美妙的事。由於我身體條件不佳,起步點極低,從二十歲一直踢到三十多歲,持續每一場球賽都看見自己進步,那份美,是難以言喻的。

但是自數年前開始,體能下降,傷患多了,漸漸減少了踢球,也在那時候開始,慢慢地減少了看球賽。過去調校好鬧鐘,或索性寫稿至深夜等看球賽,甚至同時打開兩部電視機的情景不復再。看過一套叫《DINNER》的日劇,其中有一集說一個足球員年紀大了,要考慮退役問題,但作為廚師的男主角卻對他如此考慮感到很失望,劇終時那足球員受到廚師的激勵,重新加入地方球隊。這一集是相當勵志,但有一位從事創作的朋友卻非常討厭。他的想法是為什麼就不能另有其他選擇。人生有很多變化,如果對某件事、某種玩意再沒有「飢餓感」,另闢蹊徑不是逃避,而是解脫。

我頗贊同他的講法,凡事有始必有終,有熱情就有冷卻。如今我每年才踢一兩次球,球鞋封了塵,球衣能轉贈也轉贈了。現在我比較喜歡寫作,或許是因為我在文字之海找到進步的感覺。或許有一天我對寫作也會失去了熱情,重新去找別的事去做,但這應該是另一個故事的開端吧!

一件小事(駐站作家)

有一條公開試題目叫做「獲取知識是通往成功的唯一道路,你同意嗎」,放心,我不是來跟大家談寫作,而是每次看到這條題目,總會思考,什麼是知識?真的只有學校讀取的知識才算是知識嗎?

早前到了日本一趟,適逢大減價,買了兩條西褲作上班用,褲的長度當然不合身,要回港給店家修改。店東拿著長褲,第一個問題就是「車腳」,還是「挑腳」。我問她有什麼分別,她的答案是前者10元,即日有得取回,後者30元,要後天才有取。如果選後者,兩條褲加起來合共60元,我第一個反應是挺貴的,節儉的選了前者。不過才離開店,暗覺不妥,就截停店東,撥了個電話給專家,問:「選『車腳』,還是『挑腳』好。」

專家的語氣十分肯定地回答「挑腳」,我就如實跟店東說。聰明的你當然知道這個專家是誰,沒錯,就是我的媽媽。回到家後,跟媽媽聊了好一陣子,才明白「挑腳」的線沒有「車腳」的礙眼,比較美觀,西褲合用。我當時半信半疑,後來取回西褲,確實比我早前改的牛仔褲美觀得多。不過回到家後又發現一個問題,店東改完的褲還是太長。媽媽就說,由她來改。我的眼立時發光,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問:「你會嗎?」媽媽點點頭,然後說了幾個我不明白的術語和地方,結論是交給她吧!

媽媽眼力不好,由我穿好線。媽媽拿著針線,開始「挑腳」,不用一陣子,兩條西褲就改好了,很合身,手工也頗精美。我這時候才記得媽媽在早年是車衣女工,接了廠家的訂單回家車衣,我也曾聽過外人稱讚媽媽的手工不單快,也精美。不過後來製衣業式微,媽媽輾轉做了別的工作,我家的衣車也因我不小心弄壞了(我的「機械殺手」稱號是從那時候開始吧)。歲月過去,我漸漸記不起這些曾經發生過的事。現在穿著媽媽挑的褲,不可以說是很感動,但至少我明白到有些事是我沒法做到的。為這篇文章起題目,用「獲取知識是通往成功的唯一道路,你同意嗎」,自然不對題,因此我情願用「一件小事」,但這小事我會一直記著,也在前陣子的課堂上跟學生分享過。微不足道,卻很珍貴。

注:母親節快到,以此文拋磚引玉,你不妨也來談談母親的故事

作家的贈言(駐站作家)

身為一名作家,在書上簽名的時候少不免被讀者要求寫贈言。我沒有預備贈言的習慣,很多時候是對方要求到才寫,內容大多聽從對方的建議。印象中,給一位朋友的贈言次數最多,每逢有新作推出,她總要求我簽名之外,再多補一句贈言,她要求最多的句子是「歲月靜好」,是胡蘭成寫給當年的妻子張愛玲。雖然他們後來分開了,但「歲月靜好」成為很有名的句子(張敬軒有首歌也是用這個名字)。此句是指日子要過得平靜美好,在當時動蕩的歲月裡,確實很多人需要「靜好」的生活。據說贈言還有後一句,兩句加起來就是「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在顛沛流離、動盪不安的日子裡,靜好、安穩是很合理,也是很奢侈的期盼啊!

近來,我愛上另一句贈言,就是出自台灣作家林清玄手筆的「常想一二」。這句看似簡單,實含意甚深。俗語有云「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我們經常會把不如意事掛在嘴邊,將它們無限放大。而很少去問,為什麼不放大「八九」之外的「一二」呢?

我早年寫過一篇叫〈交通燈哲學〉的短文,我們在橫過馬路時,總覺得紅燈把我們攔下來,心裡不舒服。但仔細想一想,真的每次都是紅燈嗎?我們有感激過某次綠燈下輕鬆過馬路嗎?我想大部分人都會對過不到馬路,而錯失了什麼,譬如追不到巴士而感到不悅,而忽略了那些幸運的日子。「常想一二」的下句是「不思八九」,兩句加起來,就是不去想那些不如意的八九,而去多念掛那些一二。我有個信念,就是養成樂觀的性格後,那些八九也會因你的忽略,而越變越細。

贈言是一種祝福,一種期盼,但又不是一般的祝福語。早年在大學課堂上聽過一宗文壇往事,說某作家不想自己書上的贈言被對方胡亂使用,就寫上「身體健康」之類的話。記得有段日子,我想不到什麼贈言,就在送贈同學的書內寫上「學業進步」、「希望你繼續閱讀」的話,如今想來,極無誠意。好吧,我會在這段疫情期間,多讀書,創作或多儲兩句贈言。

〈秦時明月漢時關〉(駐站作家)

中學時愛讀武俠小說,愛遊俠漫遊天地之廣闊,愛仙侶闖蕩江湖之消逍,因此那時候頗喜歡那種隱含開闊境界的古詩,當中有幾首瑯瑯上口的,其中一首是王昌齡的〈出塞〉:

秦時明月漢時關
萬里長征人未還
但時龍城飛將在
不教胡馬渡陰山

王昌齡是唐朝人,是當時很重要的邊塞詩詩人,以詩記下在那時那刻在邊疆守衛國土的人事物情。〈出塞〉之所以長存,它的第一句佔了不少功勞,詩人活於唐朝,但第一眼看到兩種物件──明月和關口──卻不是唐朝之物,而是秦漢,那種跨越多世紀的視野,征服了不少讀者,據我所知,有出版沒有出版好,「秦時明月」也成為不少作品的名稱。我當時也構思過一部小說,把詩中的字詞化成角色名字,包括秦明月、萬長征、龍飛將、胡陰山,後來太多計劃在手,這個構思就一直沒有實行。
開闊之外,我又喜歡上孤寂,當中最熟的古詩是柳宗元的〈江雪〉:

千山鳥飛絕
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
獨釣寒江雪

詩中的意思大概是「連綿不絕的高山沒有飛鳥的蹤影,四通八達的道路上也沒有行人走過,在湖上只有一隻小孤舟,一位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老翁孤零零地垂釣」,看到此詩,腦海不期然有個畫面,就是在一張白色的圖畫紙上,一個小點,除了孤寂,就甚麼都沒有了。後來,我也把「絕」、「滅」、「孤」、「獨」融入自己作品中,創作出兩對父子──父叫「滅」,子叫「絕」,另一對則是「獨」和「孤」,不過寫完第一集,又放下了筆,不知道何時會再續。

明朝作家張岱的〈湖心亭看雪〉,也有跟〈江雪〉的類似寫法,「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文中人和物仿如紙上摺痕和墨跡一兩點,淡淡而孤寂。這是第三次寫古詩,以三篇為一個章節,就說到這裡。你記得我說過喜歡哪三類古詩嗎?不如,你也說說喜歡哪首古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