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駐站作家)

剛過去的暑假有很多熱門話題,奧運是其一。來年香港協辦全運,那怕我們很多人都沒有定期做運動的習慣,體育這熱潮應該會持續好一段日子。奧運今年其中一個焦點,是土耳其射擊選手迪凱奇(Yusuf Dikec)輕裝上陣拿下銀牌,一時之間引發了各色各樣流言烽煙四起,有說他是職業殺手、僱傭兵,是真真實實的「職業選手」;有說他是因為被妻子拋棄,半途出家玩起射擊,拿獎牌的目的是希望妻子還他心愛的狗兒(有人甚至寫他是為了洩憤);更有說他跟冠軍選手放言,暫時把金牌放在對方那兒,四年後捲土重來就有對方好受,多管閒事的網民立即在帖文下留言,叮囑冠軍這四年間出入要小心,業餘遇上職業殺手,定掀起一番龍爭虎鬥。

傳聞愈傳愈激烈,後來有不少媒體嘗試還原真相,刊登了不同的報導,指出迪凱奇是位投身了射擊一段不淺日子的選手,不是職業殺手、不是僱傭兵,更不是半途出家,而且他參加的是雙人項目,不可能純粹「路過」因興頭來了就參加比賽兼且拿獎。他更有位長得像《間諜家家酒》安妮亞般可愛的女兒做他的「軍師」。真相似乎水落石出,然而這些真的是事實嗎?

讀到後來的報導,我禁不住升起疑惑,這些所謂真相是什麼一回事,真的是事實麼,它們會否是為了掩飾本來的「真相」而創作出來的流言呢?動畫《虛構推理》曾經說過,現今社會流言四起,往往掩蓋了真相。如果想要攻陷這些流言,最佳的方法不是反駁,而是創作出更多的流言,讓人們無法肯定那些流言是真的,從而令它們被淡化、淡忘,失去被討論的價值。

不過在這次事件上,我留意到很多人情願「相信」本來的「真相」,甚至在後來的報導廣泛流傳後,有不少網民仍在互聯網傳播職業殺手、想要回狗狗等傳言。最有趣的是他們不是不知道這些說法是虛構的,往往在帖文下更寫著「二次創作」、「未經證實」等,顯然以傳播這些流言為樂。起初我陷入迷思,為什麼大家樂此不疲散播這些假話,後來再想透徹一點,奧運、射擊、土耳其,以至迪凱奇離我們很遠,真相是什麼實是無關痛癢,反而有了傳言,可為我們平淡苦悶人生添一點趣味,甚至可以利用它們成為話題。

當然這趣味僅限於無關痛癢的人,不是麼?試從冠軍選手角度來看,真的沒有多少人記得他的名字、外貌,流言造就「神」,也造就了「凡人」,這次事件大抵可以成為一個重要的例子。你們在寫關於互聯網、AI、流言等文章時,會考慮用這個例子嗎?

來歷不明(駐站作家)

  在一場飯局裡,一位比我年輕幾歲的朋友說:今天有位剛從大學畢業沒多久的同事突然向她請教一位上世紀八十年代歌手的來龍去脈。我說他不是近來舉辦演唱會麼,一翻查互聯網就可以獲得他的大量資料。朋友回答正正因為這演唱會,她的同事才問起。我看朋友的臉色,大抵已猜到她不知道該如何說起這歌手吧;如何表達才可以將他的過去一一道來,而又不失真;又或怎樣才讓對方知道當年娛樂事業的蓬勃,追看電視劇是常態,電影有午夜場,還有人因電影不好看而割破櫈子啊。於我們平常不過的事,在年青同事的心裡應該有點匪夷所思——一位大叔怎可能這麼受關注,因而才有此一問。想著,我的腦中不期然湧現出「來歷不明」四個字。

  我經常在不同中學巡迴演講及教授創意寫作,每逢跟新的學生見面第一個「慣例動作」當然是自我介紹。我每次邊介紹自己,邊心裡在想,我的講座常跟閱讀和寫作有關,而我正正是一個樣版,因何如此「來歷不明」、「其貌不揚」的我,能在台上大發偉論,吵醒正在台下做著南柯一夢的你啊。沒錯,就是我掌握了閱讀和寫作的竅門,我才能站在台上。然而回心一想,老師或司儀同學簡單介紹幾句,或顯示一下我著作的封面,我就真的有來歷麼?會否一切都是一個局,我不過是一位名為徐焯賢作家的替身,又或者是老師邀請回來的演員呢?

  當然,這一切都只是無謂的推測。我在你還沒有打瞌睡或莊周夢蝶之前,必須以言行證明我並非來歷不明,因此我由《三國演義》談到《關公大戰外星人》,由〈沒有帶手提電話的一天〉說到〈校服的自述〉,由「借屍還魂」講到「密室殺人事件」,說到興起時,捉著幾位同學問長問短,這一切無非是表現到自己大有來頭。

  記得中四中文課,範文裡有一篇是郁達夫的〈一個人在途上〉,談到兒子之死,混亂的結構中有一種無助感,讀著才醒悟到原來文章是可以如此寫的,可以如此面對自己的虛弱和哀傷。我當時應該已經知道有郁達夫這樣的一位作家,然而從未細讀他的作品,那一刻他就像一位來歷不明的人,闖進了我的思海內,以他的作品告訴我不要輕看他。後來,我模仿這篇文章,寫了一篇周記,說到自己的無奈、軟弱和疑惑,當然以我當時的才情怎樣寫下去也不過畫虎不成反類犬,不值一提。這絕對不是我創作的起點,卻是非常有代表性的一頁。過客「來歷不明」,來匆匆去匆匆,只在你人生舞台上一現一逝,卻留下了你意想不到的一筆。

*《來歷不明》乃作者即將出版散文集的名字,並以此文為代序。

我們的「多元」人生(駐站作家)

「多元人生」,或有人稱作「斜槓人生」,是種在這幾年間於全世界廣泛流行的生活方式,甚至成為了公開試作文題目的內容。多元/斜槓人生,簡單來說,就是指一個人不獨只幹著一份工作,而是身兼多職,同時具備多個身份。因一個人上午可能是平面設計師,中午可能是麵店職員,晚上可能是演唱會保安員,不受單一工種限制,能接觸到的人和事自然比只做一份工作為多,理論上體驗更廣泛,更能找到自己的興趣,有助日後發展自己的事業。

什麼?你不就是正正過著這種人生麼?你既是作家,又是工作坊導師,更是出版社社長,有一段時間身兼撰稿、編輯、校對、翻譯、設計,又訂書、又辦書展,現在更協助中小學辦各類型講座、工作坊。朋友有一天忽然跟我說。他的話不無道理,但具體來說,我的工作仍然圍繞著「書」這媒介,以書聯繫世人,接觸的人和事依然比較單一。假如我的人生也算是多元化的話,很多公司的負責人也必定是。他們每開展一門生意,就開展了多一條新的人生路徑。

或者某甲過著比我更像大眾認為的多元人生,她既幹著與我類似的文化工作,同時又是甜品店師傅、書店職員,閒時更教授手工。只要有材料在手,她就是魔術師,不消一陣子,她的面前或出現形形式式甜品,或出現精緻的手工模型。我時常在想,有朝一日,她將甜品與文學混合起來,活出一段大家都沒法想像的人生。這應該是多元人生帶來的好處。

不,其實我們都在欺騙自己,都被一個詞語局限了思緒。想清楚一點,在這個世界上,所謂單一或多或少是個假象,令我們變得平庸,甘於被限制。你既是你雙親的子女、你兄姐的弟妹、你老師的學生,更可能是某球隊的成員、某單位的住客、某眼鏡的主人、某明星的擁躉⋯⋯只要你願意,你每一刻都能幻化成不同的人。每一秒都不相同,每一秒都可以擁有不同的經驗。反過來,你麻木對著世事,事事不加留心,你縱使幹著多項工作、擁有名副其實的多種職業,也不可能體驗到什麼。不說甚麼,不少教育專家時常提點父母要跟子女交朋友,不要經常以長輩自居。這看似很難,但套在多元人生,只要家長換一個角度,不只把自己當作是子女的父母,而是當成年青朋友的年長朋友,甚至只簡化成朋友的朋友,不用經常轉換,只要有那麼一陣子,或許很多親子之間的問題已經能夠解決。多元從來不應該著眼於「多」,大體如此吧!

一題兩寫:重複與差異(徐焯賢)

(作者小時候住過的邨)

事情的開始,從來在我們不以為的時候開始了。那一年,放學後換上便衣,趕去補習社,還沒有安定下來,與我一起上課的小何就告訴我補完這個月後就不再來了。我沒有問是什麼原因,只記得接下來幾次補習都極不開心。小何是鄰校的學生,大家一起補習差不多兩年,逢星期二、四,個多小時,上課前看看《兒童樂園》、《叮噹》,上課時或認認真真較量,或一起躲懶,下午的時光總過得特別的快。我不知道他的成績如何,我的成績就一直保持在穩定的水平。滿以為大家可以一起去到小學六年級末,怎料還沒有來得及應付各種考試,每次上課就變成一個人了。

尚未消化到小何離開的消息,小六的離別忽然又殺過來。母親知道我的成績不錯,替我報了區內頗好的中學,而大部分同學則報讀同邨的同系中學,我心裡當然期盼分派到好的學校,但同時又不大想跟同學分別,尤其是羅記。我們本來同住大興邨,後來羅記家人買了居屋,就搬了去較近碼頭的兆山苑。我跟他本來不大稔熟,不過到了小五下學期,他的成績突飛猛進,我們竟然也曾討論各自升學的問題,他說他也不會跟大隊升同系中學,當我滿以為他會報讀那較好學校的時候,他卻說了另一個名字。我們就明白大家都會變成孤獨的人,或許這緣故,我們熟絡了。當功課上遇到不明白的地方,我們會互相請教,進步未算神速,也算開了另一個眼界。羅記是當時聊電話最多的同學,至於其他,因為就住同一層大廈或鄰座,要見面就跑過去就可以。

那應該是在中學派位未公佈之前的事,我和其他同學有時候會到他的屋苑遊玩。從公共屋邨到居屋屋苑,環境清幽了,也有一份新鮮感。同學組合經常變化,後來大家各自升到不同的中學,就再沒有一起玩耍。印象中有一次獨自搭乘巴士前往兆山苑,怎料認不到路,竟然早了一個站按了下車鍵。巴士到站,當年還年幼的我不敢說什麼,只好乖乖地下了車,在烈日當空下,沿著異常空曠的馬路慢慢地走去下一站。看著那遠去的巴士,心裡確實有點兒後悔,暗罵自己為何不直接跟司機說出來。另一方面,我覺得走這一段路沒有什麼要緊,只是怕那些風駛電掣的巴士、汽車會撞上幼小的我。當然,與同學會合後,一起逛蝴蝶邨商場,誰也沒有提起我為什麼這麼遲。到了中二,大家各自有了新的社交圈子,少了聯絡,後來也再沒有撥過對方電話號碼。到了再後來,找到電話簿方發現電話已再不能接通,直至近來探訪住同一屋苑的姑姐,看著那本來空曠的馬路旁已建成密密麻麻的私樓,才記起這一段往事。

補習老師的女兒知道我不開心,邀約了小何、我在早上未回校前見面,我們好像只匆匆聊了幾句,就再沒有說什麼。建基於補習社內的友情,當補習完結後,就再沒有什麼可以說了。有時候說是友情,可能是大家說重了。由小何、羅記開始,愈來愈多跟昔日「同伴」離別的時候,中三、中五、中六、大學本科、碩士,然後離職、離職、離職,不斷地重複著。不少天天相處的他或她或他們變成陌路人,只有少數脫穎而出,成為會互相關心的好友。回心一想,跟羅記的友誼一定比小何的厚,至少在小學完結後,我們仍繼續通信了一兩年。當然,長大後的我懂得跟巴士司機說按錯鍵,也懂得怎樣維繫真正的友情。事情不斷重複,自己的改變彷彿成為了關鍵。

一題兩寫:重複與差異(施偉諾)

橫山光輝《三國志》曾經是很多人愛不釋手的三國漫畫

(作者簡介:施偉諾,基督徒,薪傳文社成員。曾任職香港中文大學香港文學研究中心,現職香港教育大學文學及文化學系。曾獲中文文學創作獎、大學文學獎等。作品散見《字花》、《聲韻詩刊》、《明藝》、《大頭菜》等刊物。)

「士元的將星旁出現了死兆星,想必士元也注意到這一點了。」畫面中只見諸葛亮獨白,「唔哇啊啊!」一片沉寂以後,諸葛亮的頭像變得極為妖異,連帶背景也變成紫色漩渦。

大概是童年某個夏天,那直入心扉的冷顫至今仍然鮮活。這是一個叫《三國志曹操傳》的電腦遊戲,以現今角度看,那是個早已與時代脫節的遊戲。全是像素、模糊不清的人物、戰棋模式、行動緩慢,連帶部隊攻擊時都有一定機率「噹」一聲被擋下,要反覆讀檔才能使之「唰」的命中目標。對照現今遊戲講求效率,那種花上半晚反覆讀檔才能從地圖左邊順利走到右邊的遊戲,明顯沒有大賣的理由。可縱然如此,那仍是我童年極為重要的一款遊戲。

小學時同學間流傳「讀三國」的風氣,不論是橫山光輝的《三國志》、白話文的三國志人物傳記系列,還是街機《吞食天地》,無一不令男生兩眼放光。圖書館相關題材書籍的借閱率暴升。後來父親知道我愛看三國,不知從何帶來了一整套央視的《三國演義》電視劇VCD,在反覆播放下,背誦主題曲《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只是入門級難度。直至某天,童年好友帶來了一隻光碟,說是最新的遊戲,雙眼滿是期待。然後我們讀碟進入遊戲,花上了一陣子才明白戰棋玩法,笨拙地控制曹操幹掉黃巾賊,通過穎川之戰。去到汜水關之戰時天色已晚,我倆面面相覷,誰都不敢提開「離開」二字。電腦和遊戲存檔是我的,不過光碟是他的,這次分別份外艱難。直至幾天後,他給了我一隻碟,說是學懂燒碟後的成品,大家便有了再次投入冒險的可能。

在那遙遠的年代,遊戲卡關,問朋友;遇事不決,查攻略。只是這遊戲不如《寵物小精靈》熱賣,有坊間出版的攻略。遍尋不獲,在失望與糾結交纏之下,我不自覺打開了《三國演義》電視劇,嘗試從劇情中尋找線索。於是,我知道汜水關之戰關羽跑到華雄旁邊會觸發單挑,虎牢關之戰的呂布也是一樣。通過跨文類的解讀,電視劇成了活生生的攻略,電視中每個角色都在遊戲跟我互動,重現歷史。在一般情況下,《曹操傳》終於曹操病故、曹丕篡漢,這稱不上是個理想結局,卻合乎大家一般認知,沒人覺得有問題。直至有天,朋友告訴我,「你知道典韋可以救嗎?」

就是這一句,令已經通關的遊戲再次有了遊玩的意義。原先死在張繡討伐戰的典韋,原來只要HP不歸零,便不會死去。及後,我們又發現原來郭嘉也可以救活,只要在他病重時選擇放棄征討,他就不會勞累至死。在這個時間點,遊戲的發展跟電視劇、歷史首次有了偏差。出師未捷身先死的遺憾,在我們的操作下有了修正的可能。我們欣喜若狂。在反覆嘗試中,更加發現這原來是一隻多結局的遊戲。曹操每次面臨選擇時,不同選擇會將之導向歷史線,或是英雄線。過往我們盡皆亂選一通,故事才走向了平庸的歷史線。不過,只要將選擇導向藍色英雄線,並且救下郭嘉,故事就會在三國鼎立之始有所轉向。

劉備入蜀之時,孔明在後方統整軍備。隨劇情發展,他漸面容扭曲,頓成魔王,更害死了劉備、張飛。這種異想天開的劇情令我們眼界大開,關羽在走投無路之下竟然投靠我方,成了可選用的角色。我們離開了歷史的桎梏,走上了全然不同的路徑,然後故事在曹操與關羽合力討伐魔王下結束,遊戲主畫面多了一隻藍色的銅雀。

重覆的選擇和解讀,原來仍然有通向新結果的可能性。這種執拗大概也在不知不覺間融入,成為我性格的一部分。有時候,我會不自覺打開一套電視劇、一套看過很多次的電影,渴望在再次播放之下會有新的結局。這種沒意義的舉動,或者終究只是某種徒勞,浪費時間。但是,我間中仍會想像,有某種讀碟的方式、拭淨塵埃的手勢,甚至是某個開始播放的時份,會讓希望在反覆重播的遺憾中產生,開啟另一種可能性。而我們看似重覆的抉擇,不過是誤讀的失敗,尚待某天誘發未知的情節。

尋路(駐站作家)

(照片由作家本人拍攝,正是入寺院前的一刻)

  巴士「嚓」的一聲停了下來,四周只有零星的街燈素描出來矮小樓房的輪廓,應該是這裡了。下了車,打開手機,輸入「金戒光明寺」五個字,路線就出來了。京都的寺院、神社多不勝數,遊覽過美得令一名僧人要一把火把它燒毀的金閣寺*,還有打算這次行程去看最喜歡日本作家井上靖**筆下的南禪寺,原先並沒有考慮參觀這所名氣不大的寺院。不過仍記得大學學妹把入場券交到我手時的話:晚上看紅葉,燈光打在葉上,跟白天看的不大一樣。貪小便宜的我,一手接過入場票,並沒有考慮夜行的危險。

  寺院就在右面,路線出來後,我轉過身,卻連半步也不敢提起。眼前只有一片漆黑,在矮小日本樓房之後,就是一個似乎要把一切都吞噬消滅的黑色山頭。想找人問路,但巴士已經遠去,下車的乘客老早已鑽入了不同的巷子回家取暖,況且我並不懂得日文,找人問路不過是想想壯壯膽而已。想乘回程的巴士,卻發現沒有路線再經這裡。看著那墨色的山頭,再看看四周,雖正值秋涼,卻有一份悶熱,頗有落難人在異鄉的感覺。要走那條山路,我是一萬個不願意。但想起這次拋下香港的一切,獨自旅遊,就是想學會獨立、學會克服難關。還有為自己做點事。平日是被依賴者,縱使多害怕,也需要裝作堅強挺挺胸撐下去。可是當沒有人依賴我時,沒有重擔子,好像什麼都得過且過。這一次,就是想自己依賴自己,自己幫助自己。

  既然這一條路行不通,就走另一條路吧。按經驗,只要身處的位置不同,手機就會提供不相同的路線。於是,我沿著馬路向前走,山仍然在我的右面,但目的地的方位慢慢從右方變成右後方,果然再走一會兒,路線改變了,是向右拐個彎再回身走另一條路。我的腳步立時輕快起來,走了一會兒,右轉,迎面竟是一條燈光通明的大街,有幾十輛車駛過,遠處還看見一間便利店,登時像到達目的地般興奮。這時候,看見一對年老夫婦轉入我要走的小路,二話不說就跟了上去。看著他倆的腳步和背影,我的腳步也變得徐疾有致。

  我跟著他們,本來沒有什麼異樣,我還拍下他們的背影,傳了給朋友。雖然我時常覺得科技剝奪了人們與世界的親身接觸,但這一刻,我確實要感謝互聯網。雖然在遠方的朋友正受著不同程度的苦難,情緒也不大好,但我的信息傳開去,很快就收到回音。只是閒話家常,卻帶著一份暖意。對方也說要我多給一些遊覽的照片,讓他可以好好忘記這陣子的不快。

  正當我想拍更多的照片時,老夫婦走進了大門,我立即跟了過去,看了門牌上寫著「大本山 金戒光明寺」八個熟悉的文字,頓時有他鄉遇故知之感。門前是少少上斜的路,還有點點白光,仍能看見他倆的身影,可是當我走了進去後,卻一下子就失去他倆的蹤影。我吞了口涎沫,不敢多想什麼,正想三步併作兩步,卻發現有點兒不對勁,我似乎是從後門走進寺院,一般來說這不是接待人的路徑。果然我定定神,目光瞟到右面的一塊又一塊石頭竟然是大大小小的墓碑,如果今天由我來編寫每日吉凶,「不利右方」四字絕對是最佳的形容。消失的夫婦加上身處墓地,我的面色應該變得鐵青,幸好這時候我的腦筋轉得特別快,不去想任何污穢不潔之物,改想日本小說影視動漫內各式掃墓的情景,立時記起《相聚一刻》男主角五代裕作拜祭未婚妻響子小姐已過世前夫的片段,以及形形式式沉冤得雪後向死者報告的故事,膽子頓時大了起來,腳步也變得有力,也同時發現不遠處有些五顏六色的燈光。那裡應該是寺院的大殿、庭院,人氣最旺盛、人流最密集的地方。

  果然再走了一會兒,被燈光照著的紅葉就在我的眼前,人群也在我的眼底多了起來。我拿著入場券,看著紙上被燈光映照得通紅的葉子,再比對四周的景物,印刷後的紅葉似乎更美麗,頓時有點兒失望,不過回心一想,這次旅程的目的似乎已經達到,紅葉不過是尋路的點綴,淺淺一笑,就跨步走進庭院,享受未知的美景。

*三島由紀夫《金閣寺》正正以一名年輕僧人放火燒毀金閣寺的真實事作為素材

**井上靖是我最喜歡的日本作家,他寫的《蒼狼》、《敦煌》、《樓蘭》以中國西北的歷史為題材,是我經常翻閱的讀物,對我影響很深

好搭擋(駐站作家)

  阿拔和阿占是班上最好的搭檔,這是公認的、毋庸置疑的事實。他倆無論做什麼,只要在一起,就必定天下無敵。一位班會主席,具領導才能;一位年年考第一名,時常被人稱為狀元。他們拿過羽毛球、乒乓球比賽雙打冠軍,也在歌唱比賽、朗誦比賽中奪魁,根本沒有什麼可以難倒他們。惟獨有一次在接力比賽,他們輸得一塌胡塗,不過這與他倆沒有關係,接力項目是四個人的,他倆已經盡力,只是另外兩棒完全不入流,大家仍然記得阿占跑畢後坐在地上失落的樣子。自此,班上的都知道不要任何項目都找他倆。

  可是中四暑假過去,中五剛開始後,大家就發現一切都變了。阿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沒有跟任何人打過一聲招呼,就轉到另一間學校就讀。阿拔失去好搭檔,連帶身上那種令人仰慕的光環都淡了下來。他本來做任何事都不差,可是當他單獨去做,就完全發揮不到任何威力,羽毛球、乒乓球、歌唱比賽、朗誦比賽都老早出了局。他嘗試找其他同學做搭檔,可是結果都是一樣,漸漸地,大家都遺忘了這個曾經風光過的同學厲害的一面,只記著他一個人的狼狽。

  大家都覺得阿拔在班上可有可無,連帶在競逐班會主席時都沒有人再投他一票。阿拔只當上一個小小的清潔組組員,下課後在課室打掃。班上每人都曾看過阿拔打掃時的沒精打采,不是挨著掃帚發呆,就是拿著毛巾不斷狂抹同一個位置。他應該很想念阿占,那是阿占上一年坐的位置。真可惜,他如果可以再跟阿占合作,一定可以橫掃多個獎項,對他日後升學甚有幫助。

  他們也陸陸續續收到阿占的消息,在名校就讀,成績名列前茅,與其他人搭檔依然在各項目大放異彩,他們甚至在電視台的校園節目看過阿占的專訪,風采依然,光芒四射,不像阿拔。有人想勸阿拔振作,可是又不知道從哪裡說起,就忍著不說。他們當中甚至有人覺得阿拔過去之所以如此出色,全因阿占故意造就機會,將優差都留給阿拔,打球故意留好位置給阿拔扣殺,唱歌時刻意做和音突顯阿拔的聲線,總言之,沒有阿占,阿拔就相當平庸。

  到了中六時,大家都全情投入去準備文憑試,已忘記了阿拔、阿占這對搭檔的風采。直至聖誕聯歡那天,他們看見穿著舊校服的阿占匆匆忙忙走進課室,才想起這位同學和他的搭檔。他們也同時發現整個早上都看不見阿拔,找了很久,也沒有他的跡影。阿拔像預知阿占會回來,預先避開他一樣。直至天才表演時,他們才知道阿拔報了名參賽,獨自一人表演趣劇。阿拔站在舞台上,一人分飾數角,演活了像孫悟空、張飛、鍾軌等幾個虛虛實實的人物,說了幾個笑話,令全校師生捧腹大笑,順利拿到第一名。大家很多天都沒法忘記阿拔的表演,特別是他扮孫悟空時拿著棍子跟在課室時拿著掃帚一模一樣。當然,大家也看見阿占在台下的歡呼,以及聽到他那響亮的掌聲。

脆弱的傢伙(駐站作家)

  她第一眼看見他,就知道是他了,果然他也發現躲在角落裡的她。她一直把自己裝作很低調,不讓任何人發現,可是他還是發現了她。於是她就跟了他回家,她確實有很多選擇,但活得太久太膩,她已經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放棄了掙扎,任由人們去安排她的生活。

  從前她的夢想是環遊世界,乘飛機搭遠洋渡輪,看看其他地方是怎麼樣。可是去多了,久了,就想在一個地方停留下來。對她來說,她已活到那個去一個地方或一萬個地方都一樣的情景。如今她只想睡得穩穩妥妥,吃得飽飽滿滿,不再與任何人發生感情。

  把我留在這裡,我不想去你的家。她想告訴他,可是他完全聽不明白她的話,一意孤行地把她帶走。她知道她又要策劃逃亡,應該是時候動身去找那夾在牆身的同伴*,又或者去看那把讀書文化人當作是傻瓜的傢伙**。這兩個小傻蛋,活得沒自己這麼久,名氣卻是響噹噹的。他們都比自己幸運,遇上讀書人,把他們寫進名著之內,不像自己,穿州過省,上山下海,最終只能目睹一個又一個將自己當作如珠如寶的人死去。

  不過要逃亡,一切言之尚早。她要裝作跟自然規律配合,慢慢地淡出他的生活。突然離開,只會讓自己的大頭照片貼滿燈柱,她不想被任何人指責。她要靜悄悄地離開他,就約定三個月後吧!感情沒有建立得這麼深厚,分開後就不用太傷心,她不想學那活了一萬次的前輩***,每次都弄得對方哭哭啼啼。她是修道的,要積多點福。

  她終於來到他的家,一個很乾淨卻又很混亂的家,滿室都是書,書櫃內、地上、床上,顯得很擠逼,卻又莫名其妙地潔淨。他騰出了空位讓她先睡,然後就說自己還要趕稿,不能陪她。她打了個呵欠,裝作很累地躺了下來,隨意問了他一句。你是一名作家嗎?是的。你會把我寫進書內嗎?當然會,我就是這樣子才把你帶回來。

  他到廚房煲完水後,就默默地坐在書桌前。她又裝作跟他沒有任何關係,閉著眼詐作睡去。一閉上眼,往事就湧現在眼底,什麼偷靈丹,什麼修道成仙,什麼戰爭,什麼和平,她一一都經歷過。然後他又想起那同伴、那傢伙、那前輩,四個圍在一起聊天,真的挺高興。是時候動身,大約四十年前,她對世事無感,就停在這小島,奴才換了一個奴才,最終在幾個月來到一間寵物店。她看準這店生意淡泊,打算長遠,怎料又被一個奴才買下,真糟糕。

  奇怪的聲音自廚房響起,打擾了她的冥想,應該是水煲滾的聲音。她以為他會去關掉爐頭,怎料過了一陣子他仍然沒有反應。她打開眼,看見他伏在書桌上睡了。現在的讀書人真是孱弱。她沒有別的選擇,只好跳到他的頭上。他醒過來,搓搓眼問:幹什麼?糟糕了,是水滾,你一定很驚慌了。

  他匆匆跑進廚房。她嘆了口氣,看見一室都是書,電腦上密密麻麻的字,嘆了口氣:還是等你寫好這本書才離開吧,人類真是脆弱的動物。

*取材自愛倫.坡小說〈黑貓〉

**取材自夏目漱目小說《我是貓》

***取材自佐野洋子繪本《活了100萬次的貓》

你真美(駐站作家)

  「今天是城中的大日子,痴心情長的小偉終於可以跟小美結婚。小美是完美女人,她要結婚自然有人歡喜有人愁,現在我就訪問一下大家對他們結婚的看法。」

  「什麼?小美要結婚,還是要跟小偉,這實在說不過去,難道他不知道小美是大眾情人,他不可以據為己有,這實在太自私了。」

  「不過他說他是最有資格的人,小美的一生都是全賴他才可以成就出來。民意調查更顯示有四成人贊成他們結婚。難道你就不想祝福他們嗎?」

  「祝福他們?小偉是大人物,怎可以犯這種錯誤。真是令人生氣,大家應該阻止他們⋯⋯」

  電腦房內,一人按下停止的鍵,瞄了瞄身後那穿著西裝畢挺的另一人,似在詢問他的意思。穿西裝的人聳聳肩:「當然要播出來。」「這會否挑起大家的情緒,你應該知道小偉、小美都不是普通人。」「就是要這種話題,才可以提高收視。」「是嗎?」「還有,那句『祝福他們』太不夠勁,改一改他,變成『我才不會祝福他們』,當中夾一句粗話,記著不要有聲音,只要有口型,讓人意會就好了。」

  那人只好無奈地對著米高峰,說了一句話,再按幾個鍵,畫面中老頭那句「祝福他們?」立即變得粗鄙不堪,異常難聽。「現在的AI真厲害。」穿西裝的人滿意地離開房間。

  「阿偉,你可否不要這麼自私。」

  「什麼自私呢?」

  「你要知道小美不是普通人。你看剛剛的網上報道,不少人都極生氣,還有人用粗話罵你。」

  「我知道,她是大眾情人,但愛情就是自私的。」

  「你可否清醒點,魏志偉博士,小美是你製造出來的機械人。」

  「我知道。」

  「她是沒有自己意志的。」

  「你不是科學家,也不是機械人委員會成員,怎知道她沒有意志呢?她要嫁給我是她自己的選擇。」

  「你真是冥頑不靈。」

  「對不起,我一早知道你喜歡小美。」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不說了,我們快到達會場。」

  在婚宴會場,人來人往,擠滿了看熱鬧的居民,大家都想親眼見證這場世紀婚禮。有人明言這是新世界的開始,人類與人工知能從此不分彼此。有人更相信魏博士早已製造出他倆的孩子,只待婚禮過後立即公佈,優質人類會取代舊人類,再不用擔心所有關於劣等人類帶來的問題。

  突然,人群傳來哄動,只見一個很像小美的女人從人群中走了出來,但大家很快發現這個人不是小美,她故意撥起自己頸後的頭髮,示意自己沒有製造編碼。她是一位真真實實的人類。

  大家還沒有弄清楚她是誰之際,一輛名貴跑車房車停了在她的面前。車門打開,魏博士挽著他的新娘子下了車。小美果然是大眾情人,鵝蛋型的臉,唇紅齒白,不過最不得了還要算是她的一對鳳目,顧盼之間流露出一份討人歡喜的自信,在場男男女女都沒法控制自己,均露出了或仰慕或羡慕的目光。

  惟獨只有像小美的女人冷冷地看著魏博士這對未婚夫婦,還從容地遞上一封律師信。「我知道你是愛我的,但你沒有權阻止我們結婚,縱使她是機械人,她也比你更懂得愛人,她應該獲得幸福。」「我確實沒有權,如果她不是以我為藍本的話,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機械人法』。你不可以改造她的思想,令她愛上你來填補你的遺憾。」「我沒有⋯⋯」「我應該可以帶她離開,又或立即毀滅她吧?」

  沒有人聽清楚他們的對話,他們只看到兩個小美一齊走遠。

  你真美!我真美!

風雲人物(駐站作家)

「可不可以跟你做訪問?」「只是簡簡單單的,一會兒就好了。」「你曾經是風雲人物,你也想大家都知道你的過去。」

雲爺呆呆地看著白色被子,像看著那曾經存在過的右腿。那一個位置如今空空洞洞,什麼風雲人物,早已經是塵封的事。假如那一天他選擇了忍一忍風平浪靜,不去做那大生意,應該不會因為逃避仇家的追殺,翻過欄杆,被迎頭的大貨車撞倒。那也是一切霉運的開始,不但需要截肢,還被當局以各種不同罪名控告。入獄出獄散盡人才,一切都源於自己忍不下什麼長江後浪推前浪。假如那一天選擇另一條路⋯⋯

「我沒有什麼可以談的。」「什麼簡簡單單,我的事不是一言兩語可以說完的。」「沒錯,當年誰不認識雲老九。」

雲爺看著手背上輸營養液的管子,像看到自己年青時的兇猛。那手背上的針孔根本是小兒科,他叫做雲老九的日子,不是每天都在刀口下過活嗎?誰不知道只要有他在場,任何人都不敢在他面前逞英雄。他就是最英勇的一個,當日他的手不是拿著刀子,就是在數算鈔票、握酒杯和異性的手,怎像現在這般沒有力量。最威風的一戰,就是與阿標的死鬥,那一天刀子就砍在他的右臂,但他面不改容,一刀就解決了對方,也是這一戰令所有人都不敢反抗他。他扶搖直上,威風八面,唯一苦惱就是他的右手自此不能舉高過肩膊,梳頭也只能左手。沒錯,一切霉運都是由那一刻開始。假如那一天選擇另一條路⋯⋯

「你可否乖一點,別鬧脾氣。」「你這樣大呼小叫,會令其他病人很苦惱。」「我知道了,幫你找家人,乖乖聽話。」

乖乖。這應該是父母在他很小時候才說的話,那時候他的名字叫雲兒。他長得特別高大,在人群中很容易就被認人出來。雲兒知道這就是自己的天賦,有人恃才傲物,他恃的就是自己長得特別高大,特別出眾,在村裡誰沒有聽過他的名號。雷雲兒,一叫喚轟天動地,一揮手呼風喚雨。那些地主、大少爺都想招攬他,他一個就能敵住十人。不,我才不跟著他們,在村裡怎威風也不過是像韋少那樣,不是都要看鄰村大財主的臉色。我要出城,你們要聽話留在這裡等我,我一定發大財,光宗耀祖,敲鑼打鼓迎接你們兩位老人家出城巿享福。沒錯,一切霉運都是由那一刻開始。他出了省城後就沒有再回鄉看過兩位老人家,錢都是託人帶回去。假如那一天選擇另一條路⋯⋯

「什麼記者?你在想什麼?這裡從來不讓記者進來。」「醫生一會兒來看你,你要合作點。」「你叫什麼名字?雲爺?老九?雲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