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物(駐站作家)

每逢長假期,執拾彷彿是例行的「節目」,而在執拾的過程裡,最苦惱的當然是斷捨離舊物。小時候看未日子長,怕長大後忘記前塵往事,就決定甚麼都保留,美其名是長情,實際上是杞人憂天,擔心若沒有外物的話,就記不起過去。因為櫃子裡堆滿了中學時的筆記、已不再玩的遊戲機、過期已不能開動的手提電話。人長大了,方發現很多事情要記得的話不用假借外物,不記得的話縱使眼前是非常珍貴的物件也沒法打動那塵封的心。已經不止一次,對著眼前的舊物完全沒法想起是何時何地購買、因何購買,以至它為甚麼會被冷落在抽屜之內。通常遇到這些舊物還好,記不起就棄掉。然而一旦遇上以下舊物,就往往令我躊躇大半天,延誤了執拾的進度,那些舊物就是友人相贈的禮物。

重舊物源於舊情,友人之禮物更是載滿濃情,我自然看得比一般物件珍貴。因此每每收到友人的禮物,總會珍而重之,能夠展示的如明信片、書簽、海報、小巧飾物等就放在玻璃櫃中,如不能夠展示如領帶、錢包、記事簿、砌圖等則放在衣櫃內。久而久之,衣櫃內放滿的除了替換的衣服外,還有各式各樣的禮物。有一次錢包破爛了,找友人一起購買,對方就說她不是送了一個錢包給我做生日禮物麼。我想了想,確實有這回事。對方就問,為甚麼不使用呢,是不喜歡嗎。我的答案是不是不喜歡,而是不捨得使用,怕用壞了就得丟棄。對方無可奈何嘆了口氣,眼神內充滿不解之意。

後來跟另一位朋友說起這件事,他就說送禮的一方是希望收禮者會使用禮物,而非把它藏起來,你珍而重之,反而失卻那禮物的意義。他更反問,你也想對方會使用你的禮物吧,你又不是送出甚麼見不得人的禮物,又或者甚麼要藏起來的「珍品」。於是我只好打開衣櫃,拿出那個包裝精美的錢包,好不捨得的情況下使用。同時更發現櫃子內有形形色色的禮物,有些能說得出是誰送的,有些連何時何地何人相送已忘得一乾二淨。原來我一直以為不會忘記的事,以為看到舊物就會憶起的舊情,在不知不覺間,已經不再是必然的事。這些禮物應該會在某次我需要之時,成為日常之物,或成為可割捨之物。禮物是需要使用才有其價值,我會一直銘記於心。而那錢包,一直陪我過了很多個秋冬,直至不能再使用才會退出我的生命。

他與一根釘子(駐站作家)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阿明已經不記得是誰說的,每個人都能成名15分鐘。不過這沒有所謂,反正肯定是個名人說的。阿明想做一位名人,自小學開始就想做,可惜的是他始終跟成名沒有緣分,名列前茅一定沒有他的份兒,至於社長、會長、班會主席,無論怎樣也沒有人記起他。他並非是那類沒有存在感的人,只是在任何團體裡,總有比他耀眼的人,他只能躲在這些人的背後。他要成名,就要做些事情,但他膽子小,很多事情都不敢做。直至有一天,他經過一道木門,發現有根釘子外露,十分危險。他二話不說,就用手把釘子打進門內。這是一件很簡單的事,那顆釘子很細小,對於力量還有點自信的他,不算是甚麼一回事。不過這件事卻被一位女同學「親眼見到」。

沒錯,「親眼見到」這四個字是非常重要的,這是那位女同學每次提起這件事的開場白。她就像傳聲筒,把他的豐功偉績一傳十,十傳百。結果整個班上或班與班之間,都知道有這麼一位用拳頭把釘子打進木門的「真漢子」。那一個中午,有不少同學來看阿明,不,是看看他的拳頭。

他是練空手道?不,跆拳道?不,鐵布衫?不,可能是金鐘罩、易筋經,總言之,謠言就是如此飛了一個午餐的時間,他突然成為了一名武術高手、世外高人,其實他並不是,他自己知道。正當他想澄清的時候,有一位閒著無聊的同學突然說,我拿著筆盒也可以把釘子打進牆內,這不是講力量的年代,難道這個世上會有打釘子的比賽嗎?另一位同學也附和說,釘帽這一面誰也可以,尖的一面他應該不可以打進去吧。阿明聽完,有點生氣,他站了起來。那兩位同學幾乎同時說,來表演給我們看吧!

於是在阿明的眼前,不知道怎地弄了一口釘,釘帽向下,釘尖向上,平放在桌面上。而當然,在他的面前圍著十數位同學。人人屏息以待,不敢作聲。他們都想看熱鬧,而這個熱鬧的終點必然是阿明放棄。阿明知道這是好機會,但他不敢揮拳。他知道自己沒有這樣的能耐,他確實有苦練過自己的拳頭,他每晚都有揮拳的習慣,就在被媽媽責罵後,就對著牆上不斷打,起初是一拳,後來是十拳、二十拳。那種只會打牆的拳頭,根本硬不過釘尖。正如剪刀、石頭、布,布永遠輸給利剪一樣,他忽然覺得自己的拳頭有點痠軟,綿綿的,沒有任何力量。

快點吧!一名同學的催促聲未完,上課的鈴聲竟然在這刻響起。大家才想起下午要到特別室上課,立即四散去執拾課本和文具。阿明吞了口涎沫,舒了口氣,同時暗暗細想放學後怎樣逃離大家的視線、今晚回家怎樣不讓媽媽知道的情況下苦練。或者可以戴著手套,手套內放一塊鐵片。不,這樣一定會被看穿,或者買個鐵指環,像表演魔術般快速套上、打,這方法應該行得通⋯⋯

他回家後確實做了這麼一個工具,可是到了第二天,他發現一切徒勞。再沒有人提起他,以及任何釘子的物體。那位目擊證人開始說另一件事。一切像沒有發生過一樣。他偶爾會經過那道木門,只有他才知道那門是空心的,只要用力點就能把釘子「按」進去。當然,他仍舊做著想成名的夢。不過他永遠記不起,他早已成名了15分鐘,在那個下午,他與一根釘子。

#故事純粹虛構,切勿模仿。

從一張乒乓球桌說起(駐站作家)

在網絡上看見富安隼久出版了一本叫《TTP》的攝影集,發現畫面挺有趣,於是忍不住傳了給幾個從事不同媒界創作的朋友。整本攝影集的鏡頭看似很簡單,只對著他在德國萊比錫求學時自八樓宿舍看往地面一張陳舊的乒乓球桌,然而每一張照片看到的「風景」都不相同,有人坐在球桌上乘涼,有人靠著它拉筋跳舞,有人躲在桌下遮蔭,形形色色的用途,就是沒有人在打乒乓球。我教創作微型小說時,經常介紹一種叫「重複與差異」的手法,大抵是相似的劇情/片段出現兩次或以上,因為每次的細節並不相同,劇情有所推進,從而引發主題。劉以鬯的〈打錯了〉算是這種手法的代表,簡單來說,就是主角經歷了兩次同一樣的人生,不一樣的是他有否接到一個打錯了電話,從而影響到他的生死,喜歡的學生可以在網絡上找這篇小說讀一下,讀通的話應該能掌握「重複與差異」是甚麼一回事。

說得遠了點,我寫這篇文章,其實是想說說我家附近的乒乓球桌。家的附近有個居屋屋苑,有三座樓地下有蓋的位置設有石製的乒乓球桌,印象很少看到居民在打乒乓球,更多的是看到有些婆婆坐在桌上乘涼和聊天。當然,我發現這些婆婆的主因是我時常與幾名街坊在「捉精靈」,不少街坊要幫別人玩這個遊戲,雙手難掌握幾個流動電話,於是就把它們放在乒乓球桌上,慢慢玩耍。在雨天的日子,乒乓球桌更變成了我們這群街坊的雨傘架,掛滿各種花款的雨傘。我想富安先生如果看到這一幕,大抵會把它拍下來。

好像又說得遠了點,我寫這篇文章,其實是想說我們在這乒乓球桌旁往往只有幾分鐘時間,每次都很快各散東西。不過不要看輕這幾分鐘,卻是我們交換情報的關鍵時機,在疫情期間,大家互相交換哪間藥房剛進了一批口罩、哪裡的消毒用品比較齊全。疫情過後,閒話之間又夾雜了很多有意思的對話,譬如有位街坊會問我中文考試的心得、選擇大學書院的原則;當然,我在他們的身上獲得不少屋邨情報,如菜館的評價、哪處購物比較便宜、哪店的水果不靠譜等。

如果我是多媒體工作者,我未必像富安先生般拍下乒乓球桌和人們,而是用流動電話錄下大家的聲音,在十多年後聽回這些錄音,口罩、搓手液、打針、隔離、確診,聽得既遙遠又親近,挺疑幻疑真。話說回來,作為一位文字工作者,我當然有自己的方法,就是用文字記下這些點滴。一種乒乓球桌可以說出千萬人的故事,視乎你怎樣去看這些看似非常平凡的片段。一個平凡片段不成氣候,但一個再加上另一個,在異同之間,平平無奇的事都變得異常有趣。

附錄:《TTP》介紹網頁
https://moom.cat/tw/item/ttp

看得見星星(駐站作家)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假如那傘子就如此報銷,這會令小關惆悵大半天。那是一把淺褐色的三摺縮骨傘,外表不討好,卻勝在輕巧。曾經與小關捱過很多風雨飄搖的日子,八號風球、黑色暴雨,它都沒有被毀去。

然而在那一天,他想打開傘子擋著那微不足道的紛紛細雨,以免自己的襯衣濕掉時,卻發現沒法推開第三節。傘子一下子變短了,當然普通變短了是沒有甚麼問題,頂多像童話時的仙女般拿著一頂大磨菇。可是最糟糕的是假如沒法把三節都打開的話,傘子的頂部是沒法扣得實,不能完全張開。小關只好用右手按著傘子的頂部,不讓它收起來,狼狽地橫起那條細雨中的馬路。

小關已經忘記是甚麼時候購下這把傘子,是在平日天晴時的未雨綢繆,還是滂沱大雨的危急存亡之秋,他真的記不起。他只知道它很細小,便利於放在背包裡,輕盈得像沒有重量。曾幾何時,他的背包有水樽、風衣、雨傘三寶,跟他浪跡天涯。然而有一天,舊的水樽破爛了,他就沒有再添置新的。又有一天,買了一個比較細小的背包,他連風衣也不帶。現在三寶只餘下雨傘,如今連雨傘也張不開了。

小關捨不得丟棄那把傘子,於是當走到騎樓下,就不斷用蠻力推開它。推了十數次後,竟然又讓他可以打開它。縱使他面前沒有鏡子,他也知道自己臉上應該掛著笑容。他又嘗試了十數次,有時可以打開它,有時不能夠。他並不覺得有趣,卻覺得沒有所謂。反正只是打開時有少少不便,應該不妨礙任何人的人生吧。

關於傘子的記憶,小關只記得一件事,就是在那一個雨天,他挽著兒子的手,在下避雨。雨起初很大,縱使撐著大傘子,也會弄得渾身濕透,何況他的傘子是把單人傘。幸好雨忽然就細了,兒子要趕回去補習,他只好把他那把細小、輕盈的傘子拿出來。傘子張開了,兒子突然說它真有趣,可以看見星星。他感到疑惑,那只是一把平平無奇的傘子,純淨的淺褐色。

直至有一天,他打開傘子,無意間抬頭看去,才發現傘子內層是銀色的。而無論外層內層有些地方都因拉扯和開合得多的緣故,脫了色而變成透明。光就如此透了進來,像極他在電視裡看到的星空。我好像沒有帶過兒子去看星空,那怕只是太空館內的投影,一次也沒有。下一次,要帶他去看,不過他回來時應該已經是成年人吧,他還會記得怎樣說廣東話嗎?還記那一幕嗎?

現在每次當小關用蠻力打開傘子,都會抬頭看看那片星空,那片屬於他和兒子的星空。

浪漫與恐怖(駐站作家)

時常覺得農曆七月是個奇怪的月份,既有浪漫的七夕,也有恐怖的七月十四,兩者相隔不過七日(以中元節的計法,應是七月十五日),予人的感覺卻截然不同。當然如果仔細斟酌,傳統的說法是七月鬼門關大開,我們整整一個月都能看見人們在路旁燒街衣祭亡魂,也看到各區的盂蘭勝會,因此牛郎與織女的七夕浪漫相會,是被一整個月的恐怖氛圍所包圍。

七夕的浪漫或多或少與詩詞有關,雖然這節日在香港已經式微,甚少人提起,但每逢農曆七月七日,在互聯網上總見到朋友貼出各種相關的詩詞。最熱門的一定要數秦觀的〈鵲橋仙〉:「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當中名句「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把牛郎織女一年難得一次的見面,昇華到做一分鐘朋友,夠回味一世的境界,真是寫出很多世代人的心聲。

然而,總有人不認為這份浪漫是甚麼一回事,甚至覺得它不過是詩人詞人的美好想像,硬生生地塗上很多修飾。唐朝崔塗的〈七夕〉一言道破這種浪漫背後的「恐怖」——「年年七夕渡瑤軒,誰道秋期有淚痕?自是人間一周歲,何妨天上只黃昏」,簡單來說,前兩句大抵是說「年年都有七月七日的相會,是誰覺得牛郎織女分開會傷感和痛苦得要落淚」。讀完這兩句,大部分人都認為詩人太無情,一年才見一次面,為甚麼不愁苦啊!崔塗卻在後兩句指出大家犯了一個毛病,就是人們只是用地上的時間去計算天上的時間,我們不是一直以為「天上一日地上千年」嗎?那麼牛郎織女分開不過只一陣子,連黃昏也沒有到,何來悲傷呢?

你可以說崔塗的想法恐佈,破壞了詩人詞人一直苦苦經常營造的淒莫想像,也又可以說他的想法,揭露了人們如何美化一件事物。我喜歡後者的解釋,不是嗎?我小時候就經常想每月都有十五圓月夜,為甚麼只有中秋時,人們才抬頭看月啊,難道只有當天是蟾宮開放日,供人欣賞麼。農曆七月和八月,浪漫與恐怖,一線之間,悉隨尊便,任你演繹。

 

〈新技能GET〉(駐站作家)

那一天在吞藥丸的時候,忽然記起了小學時吃藥的情景。那時候醫學雖然發達,醫生卻沒有太多理會小學生吞服藥丸的能力,往往在藥水之外,還多配備多種藥丸。藥水易服,藥丸難吞,一小顆藥丸直比西西弗斯要推上山的巨石。母親為了讓我更容易吞服,通常使用兩種方法,第一種是把藥丸整碎,用匙子壓在藥丸上,把它一分為二,或更多細小的粒顆;第二種則是把藥丸浸在水中,像玉兔搗藥般將它搗爛,徹底溶入水中。我已經忘記母親使用這兩種方法的原則,只依稀記得或爛或溶的「藥丸」雖然更容易吞服,可是苦味卻提升了不知道多少倍。不過苦口良藥,最終也需要服下。然後有一天,我忽然就學會吞藥丸,一顆、兩顆,到現在一口氣吞服十顆而眉頭不皺。

人生有很多事過去了就不當作一回事,甚至忘卻之前的痛苦。這應該是很多人讀了第一段文字的想法,不過我最想說的是,我們在人生的旅途上,每時每刻都在學習新技能,而這些新技能往往是我們不察覺時學會,甚至不會覺得是甚麼特別的事。例如綁鞋帶、握筷子、看地圖、看時鐘等等,微不足道,卻在懂與不懂之間好像隔了一條鴻溝。實際上,我想說的也不是以上這些,而是你有沒有為了這麼有能力的自己而感到驕傲,甚至獎賞一下自己啦!

當然,這篇文章放在新學年,主要是提提那些會在九月初定下新目標的學生,一件很重要的事。遙想當年的我每逢九月初都立下目標,不過往往把它定得太高,而只能半途而廢。那麼,今年的你,請把目標稍為定得低一點,甚至把目標分拆成一個又一個小任務。曾經有一位老師跟我說過,你要讓更多老師認識你,就要出版自己的散文集。對於當時愛寫長篇流行小說的我,這是遙不可及的事。我時常跟學生說長篇小說難寫易精,散文則易寫難精,前者只要你肯花心機終會寫出一點花樣來,後者非常依靠個人的體會,你可以寫了一千篇都沒有一篇像樣。在這種前提下,要完成一本像樣的散文集更難。後來我遇到很多機遇,小說愈出愈多,寫散文的機會相對比較少。

不過我並沒有放棄散文集這目標,但羅馬不是一天建成,我把目標分割成很多部分,由一篇、兩篇到很多篇,由免費稿件到被人邀稿,由欠缺語感到堅持四字六字對仗句,一步步提升技能。如果把寫散文當作電玩的技能,我應該比十年前升了不少等級哪。從今天開始,請你不要看輕任何技能,它們在原初也不過是最低等級,發展起來卻可以變得非常厲害,像不少高中同學曾跟我去過/或即將去的文學散步,當中就包含了我看地圖的技能。當日,我打開地圖學習分辨方向、認識高低差時,誰料到我會跟學生在城巿裡左穿右插啊!

〈要說的話〉(駐站作家)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十年後,二十年後,我們誰最先退場呢?」偉記起這個問題,已經是在二十年後的某天。他下了車,買了一束剛好放在龕位旁的小菊花,踏上尋她之旅。他早已記不起她龕位的號碼,只依稀記得是它的好像在最頂層、面山的位置。好像已經有十多年沒有到來,他其實不大相信靈魂這一套,他一直沒法弄清楚肉體與靈魂的關係,假如人是有靈魂的話,那麼只要靈魂安好,就不大可能有各種腦部的病。

「假若我們是以靈魂為主體,縱使肉體崩壞,我們的『思想』仍應該可以運作。假若肉體崩壞,如腦袋受損,我們就沒法正常思考,那麼我們根本就沒有靈魂,退一萬步去講,縱使有靈魂,這靈魂也不會思考。思考、知識是你腦袋的事,跟靈魂完全無關。」

玲知道偉很聰明,而這種聰明是非常固執,他認定的事是沒法改變的。因此她知道偉不會去拜祭她,很早就知道,躺在床病時就已經知道。偉要來的話,生前就已經來了,已經來得比她想像得密,每天下班,縱使多累,多遠的路程,那怕只是一分半秒,他都會趕來。「要做的事,在你生前做了就足夠。你走了,我是不會探你的。我對你的好、照顧,都在你的生前『預支』了。」她很早就知道他極少去掃墓,祖父的、父親的。「人活著,就在眼前;走了,就在心中。」這是偉的名言。

玲早就知道偉說得出就做得到。在她死後,除了安置靈位的那天外,他再沒有踏足過骨灰龕場,直至這一天。他起床的時候,特別懷念這個已經離世二十多年的朋友。他有話想跟她說,但她已經不在他的心裡。他只好乘車,破例前往一趟。他下了車,買了一束剛好放在龕位旁的小菊花,踏上尋她之旅。他找了很久很久,仍然沒有找到她的龕位。他坐了在樓梯上,掃視著碑上一張張陌生的臉孔,看著他們的名字、生卒的年份,心裡反而平靜下來。有些掃墓人、清潔工經過,望了他兩眼,就繼續自己要忙的事。

「朋友,我也要退場了。要到你的世界,假如真有那個世界,又假如你還在那邊。」偉再在龕場找了一會兒,忽然覺得有陣異樣,抬起頭來,看見那張熟悉的照片。久違的臉孔就在眼前出現,偉才記起他從來沒有玲的照片,一切都在心中,不需要假借外物。偉明白,玲也明白。偉放下鮮花,掃視了四周好幾遍,沒有說一句話離開。他一直不相信靈魂這一套,要說的話早在生前已經說完了。沒有說出口,也就不用說了。「你要好好活下去。」他忽然覺得自己還可以多活二十年,明天要好好跟醫生談談治療的方案。

〈一種踢法練了一萬次的人〉(駐站作家)

近來坊間其中一個熱門話題,定是AI人工智能的大躍進,大家紛紛發現有些事情可以交到AI之手,從而減輕自己的工作量,方便又快捷。我曾經聽過的例子有大廈職員以之來寫通告,也有大專學生假AI之手做功課。前者是否屬實,不得而知,後者卻由我任教大專院校的朋友作實。她更說那學生已經不是初犯,而且每次都被她發現,分數都被扣得「一乾二淨」,所餘無幾。

我在課堂曾與學生分享使用AI做功課之利弊,有名學生立即說不能以之作文,AI寫出來的文章完全沒有條理。我在數年前已經接觸過類似的中學生作文,通篇引用名人如愛因斯坦、愛迪生、霍金、尼采、叔本華的金句,但金句與題目、主旨看似有關連,但細心讀下去,就發現論點經不起推敲,一看就知道當中必有蹺蹊。話說回來,縱使不看脈絡,以中學生的水平,我真懷疑他們知否誰是叔本華。

實際上,使用AI創作不是沒有可能的。但以現有的版本,學生必定要花比寫一篇作文更大苦工才有所成。在很多年前,在互聯網剛流行不久,我就知道假如一名學生有心有力有想法的話,在特定的知識範疇中必定可以超越他的任何一位老師。譬如,如你肯翻閱資料,對一首詩的瞭解,不論是古詩,還是現代詩,必定比老師更深入;更不用說你天天沉迷三國世界,玩遊戲看動漫讀資料都是三國材料,你一定會把某冷門人物的事蹟如數家珍,靠老師的認知更博大精深。如我唸中學時,一讀到〈出師表〉,幾名玩電腦遊戲《三國志》玩得廢寢忘食的同學甫看見郭攸之、費禕、董允、向寵等名字時,立即露出微笑,腦海定然浮起了這幾名古人的形象和事蹟。當年互聯網尚未流行已經如此,更遑論如今AI大行其道。這情況就如李小龍所說,他不怕練過一萬種踢法的人,他只害怕一種踢法練了一萬次的人。

然而,我們發現事情並不是如此。大部分學生依然沒有挖得比老師更深,究其原因,大抵是缺乏了探究之心。以AI創作、寫作,不是沒有成功的例子,但你必須懂得讓AI知道你想要甚麼。它確實擅長整理資料,但至於成果是甚麼,很需要你去指點、規範。可惜的是學生往往只著眼眼前的小目標如完成一份習作,而忽略了很多基礎的條件。

猶記得當年唸碩士時,在互聯網找了一個美國人類學的討論區,我把當天習作題目傳了上去,不一會兒就有十多名「專家」回覆。他們的答案都很有見地,然而細心分析,不難發現各人的見解是互相矛盾的,他們的意見只可參考,不能統統用來答題。然後,我花了很多時間去看書、查資料,瞭解這些專家所屬的「流派」,才勉強完成一份習作。AI於我,發展一日千里,然而我始終相信求學的不二之法就是不斷鑽研,請你成為一種踢法練了一萬次的人吧!

〈重啟人生〉(駐站作家)

因看了日劇《重啟人生》,近來跟友人、學生的話題總離不開假如人生可以重來的話,你有甚麼要做呢?對於人生重來,我並不感到陌生,在兩年前,我和江澄合寫了奇幻小說《無限接近的幸福》,主角翼的同學在中學時遇到意外死去,他長大後無意中回到過去,還上了自己過去,以及同學的身上,與「對方」共存一個身體,嘗試阻止意外發生。不過《重》與《無》的分別是,《重》的主角是由出生重頭開始,一直活到投胎的一刻。

《重啟人生》的主角重遇上交通意外逝世,在投胎登記處時發現自己下一世竟然要成為一隻食蟻獸,而非人類,心有不甘。當得知可以重頭活過,累積功德,以便再轉世為人,就立即再活一次。有趣的設定是她不用飲孟婆湯,仍然擁有剛過去人世的記憶,因此她的成績由中等變成上等,更知道自己是為累積功德而活。故事就如此展開,主角一共活了五次相同的人生,當然她每一次選擇,也令到她的經歷變得不大一樣,五次人生分別做過藥劑師、電視台監製、飛機師等,可以說是過足職業癮頭。當然每一次到了投胎登記處,因功德累積了,她可以成為別的生物,到了第四次她終於可以投胎成為人類,不過她為了拯救兩名要好的朋友,放棄了投胎,再活一遍同一個人生。

拯救是很多這類型「重生」劇的主題,有時候是拯救別人,有時候是拯救自己,更多是拯救別人時順道連自己也拯救回來。當然在現實生活裡,我們是沒法重生的,也連自己都拯救不來,更遑論去拯救他人。因此我和友人、學生的討論往往由「重生」、「重頭過來」變成怎樣在沒有重生的前提下「去修補」、「去補救」。學生階段尚好,有很多事尚可以補救,例如這次考試、表演有差池,還有在哪裡跌倒就在哪裡爬起來的機會。長大了就發現有些事補救難度是極高的,譬如一個錯誤的決定,連累公司破產,自己和同事都失業了,你除了道歉之外,真的沒有甚麼補救方法。那時候,你只能驚惕自己下一次要細聽他人的意見,不要魯莽下決定。

《重啟人生》或其他重生的作品,主角都可以重新選擇、下決定,是非常幸運的事,就如玩電子遊戲,我們遇到難關,可以不斷嘗試不同的方法去解決,終有一個方法可以破關。現實的我們確實不能推倒重來,但一切皆可以「選擇」。你的任何一個選擇都影響到這次結果,而這次結果又會影響你下一次的選項。譬如我今天選擇了玩網絡遊戲,溫習時間自然會少了,到頭來成績差了,我就只能選擇「勤力」、「發奮圖強」等項目,而「輕鬆過日子」、「獎勵自己多玩一陣子」等選項就會在選單中撇除了。人生雖然不能重來,不過若想選項多一點,就不妨在源頭的選擇上聰明一點。有些事我們無須遇見,也會知道結果。有些事無須重啟人生也可以過關,還是別胡想甚麼重來,把握當下最實際。

〈無窮無盡沙之書〉(駐站作家)

曾經有一本書,無論怎樣翻揭,不論起首結尾,還是中間任何一頁,你都不能翻到相同的。一位書迷覺得這本書很神奇,把它買下來,起初試了很多次都翻不到相同的,就放下它去做別的事情。可是卻沒法控制心癮,放下手中書,又再去嘗試。書迷發現自己逐步沉溺,快要不能自拔,只好把書放進公共圖書館,再不去想它。世上當然沒有這樣的一本書,它是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作品〈沙之書〉內提到近乎聖物的一本書。

我初看〈沙之書〉就已經很喜歡,立即聯想到莊子筆下的名句:「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大抵是說人的生命有限,而知識是無窮無盡的,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無限的知識,是非常疲困的。請想像一下,博爾赫斯生於1898年,而莊子則是戰國時人,約生於公元前369年。相差超過2000年的兩個人,一個在亞洲,一個在南美洲,卻因對「知識」的看法而在我的腦海中相遇,是多麼一件奇妙的事。因此,在我的教學生涯中,我經常與學生分享〈沙之書〉這篇作品。

當然,必定有學生會感到很疑惑,世上真的會有像沙之書這種無邊無際的書嗎?確實沒有這本書,但我們對知識的認識,又確實跟「沙之書」沒有分別。看來一成不變的知識,實際上在每個時代都不斷在轉變。譬如「地球是圓的」應該是我們現今大部分人類的共同認知,但試想想如果是千幾年前的古人,在他們的認知裡,地球該是平的。因此,關於「地球的形狀」這一頁,在不同年代就有不同答案,形象化成「沙之書」後,古人合上了「地球是平的」,到我們再翻開同一頁,就變成了「地球是圓的」。而在十多年前弗裡德曼有本著作叫《世界是平的》,從全球化入手,講述世界如何通過手機、網絡等而被抹平了。當然這個所謂平坦的概念跟古人「天圓地方」的觀念並不是同一回事,但不能否認,弗裡德曼是在舊觀念上做文章。因此看似已成為鐵律的「地球是圓的」科學層面,又添加了文化、經濟、社會上的「新意思」。

當然有人面對這種不斷推陳出新的知識感到疲困,不知所措。但我反而覺得這挺有意思,平生最怕遇上沉悶的事。近日,我在中三課堂上與學生討論後,才發現我在小學時學的一個字原來另有讀音,而我學的讀音一直是有誤的,那就是「啊」字。經在場的老師證明,原來在我小學的年代部分老師將它讀做「阿」,而非「亞」,而我一直沿用這讀法。我回家查字典後,發現「啊」有六個讀音,頓時像翻「沙之書」般,再也翻不到從前「啊」的一頁。「學海無涯」,無方向去追求確實如在沙中尋覓,只會令人筋疲力盡,相反抱著謙卑的心,每有發現都當作是獎勵,必不會感到疲困。期待你也在知識之海中找到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