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題兩寫:退休(徐焯賢)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當他看見那道紅色拱門上面的掛飾,還有那對寫得東歪西倒的對聯,所有本來壓抑住的怒火就忍不住吐出來。「掛飾不合格,新年怎麼只懂得掛金錢葫蘆,金金紅紅,很土氣,還有怎麼不找街頭的黃伯寫對聯揮春,是誰的決定。」他的眉頭皺得隆起幾座小山,任誰都知道他不高興,可是人來人往,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敢上前招惹他。

他氣忿得如街外炒粟子鍋上的熱砂,又黑又紅,又熱又滾。他沒有說任何一句話,但走過的人們都好像聽得清清楚楚他的埋怨。「怎麼我一退下來,大家的美感都差了這麼多,門換了色,燈又調亮了,還有那大大的金色的花,說是像花,卻又像顆種子。我還沒有退下來的年代,我們的店是號稱全區最美麗的,還獲得總行的稱許。怎麼我一退下來,所有所有東西都變醜了。」

沒有人敢上前招惹他,連望他一眼也不敢。大家都像知道他的脾性般,沒有人敢說上一句半句。他唯有繼續發自己的牢騷。「還有那本存摺,本身是黑色的,沉實不高揚,正好適合實業家。怎麼現在變得紅紅綠綠的。你們知道我費了多少唇舌才讓總公司那邊的人點頭,一改風格,自此銀行一帆風順,營業額、投資力大增。現在紅紅綠綠的,說甚麼有朝氣活力,說到底就是定位不準。」

他的聲音好像愈來愈大,走過的人,職員好,顧客好都不敢瞧他一眼。大家都不想把麻煩惹上身,直至一個人緩緩走到他的身前,把他扶起來。大家都鬆了口氣。「婆婆,麻煩到你了。」「對不起,老頭子就是放不下。」「放心,沒事的。」一名職員飛快地打開銀行的大門,讓老婆婆扶著他——前總經理離開銀行,回到他真正的世界。

一名顧客向詢問處的職員說:「你們的舊上司火氣挺猛。」「甚麼我們的舊上司。他是四葉草銀行的⋯⋯」「那分行不是已經搬遷了十多年嗎?」顧客看著職員掛在胸口的那個又像花又像種子的四不像襟章,暗想老頭的揶揄也不是全無道理。

一題兩寫:退休(律銘)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兒子,丈夫,父親,偶然寫詩。喜歡自己的工作,是和別人同行生命的一段路。另有筆名風緣。2001年,第一首紙本發表在《詩潮》。其他作品散見於秋螢/明報/聲韻詩刊/大頭菜文藝月刊/號外/字花/虛詞・無形/創世紀詩刊、亦有幸收於《瞧,他們的21 grams在飛翔》,《書在人在-在緊緻的密縫中閱讀》,《香港詩選 2013》。著有詩集《如今常存的》,《所望之事》,《沿道尋回》。)

「有啲野,你以為理所當然,原來,係經過一番掙扎,先變成今日咁。」泰叔在沉思。

泰叔明年就拿四十年長期服務獎,有一個獎牌和一筆獎金。他打算領獎後就辭職。從來沒有想過一做就做了這許多年。不是不想走,是一直沒有人入行,慢慢形成了一份責任,要捱下去。「有後生來,我教曉佢,就走。」一想就是四十年。他由泰仔到阿泰,後來變了泰叔。髮根都白了,不過再改又好像不太順口,大家還是繼續叫他泰叔。

「我做後生時,係唔一定要拆。」泰叔跟忠仔說。他喜歡忠仔,人如其名。泰叔深信忠仔一定會學到,也一定會堅持到有人接手。「以前多數土葬,無問題。」泰叔繼續說:「因為香港無地,開完藍田調景嶺之後好耐都無新地。好多人唯有燒。」又頓一頓。「幾年前,唔知邊個爐俾起搏器炸左,係炸左個爐。之後咪要拆囉。」泰叔不習慣解釋,其實,連跟人說話也不太習慣。如果在醫院,通常是實習醫生宣告病人死亡後,「順便」在病床做一個小手術移除起搏器。試過有病房職員忘記提醒醫生,遺體被移送到殮房。醫生唯有走去殮房,拉開冷藏庫,在已經冰凍乾涸的身體上動刀。當靈魂離開肉身後,皮膚失去彈性,可能要花更多時間才能將本來不屬於身體的異物除去。當大部分人都會選擇火葬,「順便」拆走起搏器便成了日常。

「試過有屋企人投訴。一早講明,土葬,病房同事半夜,發緊夢。人死左,又照拆。」泰叔若有所思,不知應否說下去,怕會嚇怕忠仔。「告上法庭呀!好似叫咩侵害他人身體罪,咁上吓。」泰叔頓了一頓。另一次是宗教理由,病者念佛茹素的,往生後要「助念」,好像是八小時。泰叔喜歡那黃金迦娑,維持肉身完整。人雖然往生,但他記得,大半天後脫下迦娑,肉身還有微溫,彷彿有神功護體的感覺。同事不知就裡去「移動了」往生者的身體,家人當然大發雷霆。泰叔喃喃自語:「驚嘛,助念唔完,都唔知會飄左去邊。」

泰叔決定放手讓忠仔做。想不到,第一天忠仔就求救,說給法醫警告。「噢,太耐無做,忘記提你。如果轉介法醫,就要特別小心。」再補充:「咩都唔好郁,包好膠袋,就夠。」因為屍體若有甚麼損傷,法醫也會紀錄,並且寫入報告。因此這類病者的起搏器不用移除,防止不必要的損傷,影響調查。忠仔問:「咁通常邊啲會搵法醫。」泰叔從沒有認真想過:「要搵咪搵,點知?」他沒想過問,也沒想過忠仔會懂得問。「若果唔清楚,就寧願唔好郁啦。少做少錯。」他以為自己一直這樣「得過且過」,其實別人眼裡的他不是。

「老實講,呢度得你同佢,做咩無人知,過到良心過到人。」泰叔最後的吩咐。他真的很累。覺得「過到自己良心」很卑微很底線。有時也會自責,畢竟生死都是大事,對於「那個人」就只有這一次。他有時會對著屍體說笑:「真係幫埋你呢次。」後來發現很多人連底線也沒有。都不知道是麻木了,或者工作就是工作,放工就安心放工的心態。泰叔覺得好像四十年都沒有「收工」,退休才真正放下。他眉頭終於可以鬆一鬆,頭也不回,回家安然睡一覺。心想:「唔知下次見面,忠仔仲認唔認得我。」

一題兩寫:假(徐焯賢)

當阿惠放下電話時,大門外就傳來鑰匙扭動的聲音。阿惠輕輕拭了拭臉,急步走進廚房,拿起尚未拆骨的鵝掌。大門打開,阿全走了進來,微微訝異:「你今天也這麼早?」

「是的,學生生病,課堂取消。我早點回來試試再做這道釀鴨掌,明天錄影不容有失。」阿惠盡量把語氣假裝得跟平常一樣,不徐不疾,「我不知道你這麼早回來,我現在預備晚飯。」

「不急。我明天要到日本出差。」阿全走進廚房,頓時令本來不是很大的廚房,變得異常侷促。

阿惠抹抹額上的汗,驚訝地問:「這麼趕急?」

「一年一度向總公司匯報,本來是四谷先生去的,但他患了肺炎,只好由我去。」阿全打開雪櫃,拿出一瓶啤酒。

阿惠吞了口氣,暗想這個年頭,還需要親自匯報,騙鬼麼。

「我要去五天。」他呷了一口酒,熱心地問,「你有沒有甚麼需要呢?面膜、化粧品用完嗎?有沒有廚具、刀叉需要添貨呢?」

「現在甚麼都可網購,不用麻煩。」她放下鵝掌,看著窗上丈夫的倒影,見他竟然不察覺自己的提示,再說:「我現在撥電話跟學生、製作公司改期,明天一起去吧!」

「不。我不但要去總公司,還要到不同分店考察。你才建立起名聲,不要隨便改期。下一次放假時,再陪你去吧!這次我去東京,我們都去過多次,下次去你未去過的地方。」阿全看著妻子的背影,再看看流理台尚未處理的鴨掌、鮮蝦,平靜地說,「你不要太辛苦,我們外出吃吧!」

「不,我很快預備好。」阿惠說,「你還要執拾行李。」

「說得對。」阿全轉身離開廚房,從睡床下找出一年才用幾次的粉紅色大行李箱。那是他們為了蜜月旅行購買的,是一個可以放進兩人替換衣物的行李箱。不過隨著疫情蔓延了三年多,這個大行李箱已經很久沒有出動。阿全打開這放滿換季衣服的行李箱,樟腦餅的氣味立即撲鼻而來。

他忍不住擦擦鼻子,又走到廚房,說:「我去買個行李箱。」

「好的。」阿惠吞了口涎沫,「你順道去買兩餸飯。我替你執拾吧!」

他點點頭,開門離開。她走進睡房,看見那仍未放回床下的行李箱,記得當初買這箱子時二人的話:「買一個大一點的,以後都是我來推行李。」「多一個行李箱不是可以多裝點手信嗎?」「到時候手挽吧,反正去到哪兒,都是我倆一起去,一個大的才方便。」

一起去麼?你剛剛不是說陪我麼?到底甚麼時候開始一起去旅行,變成陪我去呢?

阿惠打開手機,看著友人傳來的短片,是丈夫和另一個女人在餐廳裡的旁若無人、卿卿我我⋯⋯「阿強說你老公訂了去東京的機票,兩人的,但女的不是你」「他一定會說是公司派他前往」

阿惠看完短信,呼了口氣,心想這友人真多管閒事,她早知道丈夫有外遇,一直假裝甚麼都沒有發生,反正大家早沒有感情,「相敬如賓」不是很好麼。現在連你、阿強都知道,應該很快通天,真可惡,已經不能再裝傻,扮作幸福小奶奶廚神。枉我上星期錄影才說什麼綁著男人的胃,就可以綁著他的心。

她一面把自己的便服放進那粉紅色的大行李箱內,一面想:明天錄影時一定要哭出來,還要跟大家說這是他最喜歡吃的菜。

一題兩寫:假(孔惠瑜)

(在讀研究生。即將出版個人長篇小說集。)

「好心你啊放下假啦,做乜鬼翻咁多工。」

7:47。

他關掉手機屏幕,利落地在表格上寫下時間和簽名,「由你嚟講好冇說服力喎。」他捧起擺在櫃枱上的紙袋,隔著玻璃向校務處秘書道別——她下班的時間是4:30,可她卻還在這裡。

他背過身,用肩背頂開學校大門,與保安對視了一眼,點了點頭,便轉身離去。他沒有考慮過要不要出聲說再見,反正他已經習慣了,這裡的學生見到老師校工時都不會打招呼,一不如意便粗口橫飛,他敷衍般的點頭,在這裡倒是像行了個大禮似的。

他還記得放假前他派回給他們的作業,前天讓他們拿回學校,昨天只有兩三個人帶了,他把剛剛收到的那疊作文摔在桌上,班房靜了下來。他聳起肩膀,笑著求他們記得帶回來,「各位老世,小弟過幾日要查簿啊,勞煩曬啊吓。」三催四請,第二天還是只收了一半。

「係咁㗎啦——嚟嚟嚟,食塊餅先,日本度買㗎。」

他接過隔離位老師派的手信,哇,多謝,咁有心啊,然後把餅乾放在一旁,他繼續修訂著第三份測驗卷的題目,肚裡發出連綿的咕咕聲,距離下一節課還有七分鐘。

還有三班的作文要改,放學後還要開會,還有閱讀週,還有課後輔導,還有還有還有——「仲要記得笑。寬容啲,唔好鬧,啲學生唔嚇得㗎。」係嘅,知嘅,他躬著身,發出乾澀的笑聲。校長拍了拍他的肩膀,力度大得像是在推開一道大門。

「依家啲後生呢。」秘書小姐又一次收回了簽到簿,又一次搖了搖頭。他有時會跟著搖頭,記起他讀書時的老師也喜歡把這句話掛在口中。他記得那人在紙上龍飛鳯舞的任心橫批,以及那卡着陳年老痰的喉嚨:「你唔係想同我講你老竇真係病咗啊?你問下你啲同學?問下哈——哈咔——邊有人信啊——」

他看向講台下一個又一個的髮旋,無意識地伸手抹去臉上被沾上的口沫。接著他便被那人叫了下去,換下一個人上台。

他的學生也是這樣,作文裡充斥著各種從補習班學來的情節與情感。阿媽在自己發燒時照顧自己,自己感動落淚;阿爸患了癌症,自己每天下課都到醫院照顧他;阿爺老死、阿婆遭遇車禍、家姐昏迷、細佬失蹤。

他在作文紙上凌空批無數個「假」字,中學時總被老師扣字體分的字跡,在短短一個學期就練得一手漂亮的行書。

他有時會一邊批改一邊無聲地念着自己想寫的字,飯粒有時會從嘴腔與牙齒間溢出,他用外賣餐具附送的紙巾擦着紙上的飯印,在家裡他仍低着頭,習慣於掩飾自己𪘲起牙的猙獰模樣。

「咔——咔——」,大抵是從早上起來便沒有講過話,他低頭小聲地咳著喉裡的痰,又像是在默念他從來沒有寫出的文字。他刮走作文紙上乾掉的飯粒,肚子咕咕地作響。他摸索著枱面,才剛抓住那個包裝精緻的餅乾,便被同事給喚了過去接電話,office搵你啊。

「你嗰班嘅XXX同學啱啱打嚟請假。」秘書小姐說。

他把話筒夾在耳朵與肩膀之間,空出雙手撕下包裝紙,嗯,然後?

「話佢屋企人走咗喎。」

他歪著頭看到座機電話的時間,7:47。

他把餅乾放進口中。

距離早會還有十三分鐘。

一題兩寫:希望是我(徐焯賢)

「我不用你來管教⋯⋯」兒子說完這句話後,就奪門而出,留下我一個人在偌大的房子裡。我回頭看著你,心裡痛極。

你徐徐呼了口氣,說:對不起,如果不是我的身體⋯⋯

我沒有說任何安慰的話,我和你都知道說話不能讓已發生的事實變成從沒有發生過。生命就是如此,我們只得咬牙撐下去。

我走到兒子的書桌,看著成績表上的評語,回想老師早上說的話:「陳生,小若的成績在這幾個月一落千丈,你要好好留意他、關心他。」

留意他、關心他?小若是我的命根,我所有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他的身上,所有最好的東西都留給他,老師竟然說我沒有留意他。你說,是否很荒謬呢?

你是否用錯了方法呢?你問。

甚麼用錯方法?我問。

你有多久沒有稱讚他呢?你說。

我也很想稱讚他,但他事事都做錯,人又懶惰,連每個早上起床刷牙洗臉都要三催四請,每晚都只懂得玩手機,功課老是欠交。你當初是怎樣令他聽教呢?我問。

他畫畫不是很用心嗎?你反問。

但畫畫不能幫助他入讀優秀的學校。我說。

為甚麼要入讀那種學校呢?你的語氣令我頗為震驚。

這不是我們當初的約定嗎?你知道嗎?我一直很辛苦。我不自覺埋怨。

對不起。你說。

我看著你,忍不住徐徐嘆了口氣:多希望我們能夠換轉,放下重擔的是我⋯⋯

你沉默。我也沉默。

我知道我說錯了話,徐徐拭去自己臉上的淚。

你也伸手想拭去我的淚水,可惜你的手永遠觸摸不到我的臉。

我嘆了口氣,想起幾個月前在病床旁的情景,你努力地想伸手撫摸我和兒子的臉,可惜你連半分力氣也沒有,我們只能捉著你的手,把臉靠過去。多慶幸仍然是有溫度的手,我強忍著淚水,心裡不住在想多希望躺在床上的是我。

你像洞悉一切,微笑說:「我可以放下重擔,不會跟你換的。」

兒子說:「媽媽,老師說我那張畫很有機會拿獎,你一定要看我拿獎。」

你溫柔地點頭。

我看著書桌下的獎狀,想起兒子前陣子曾說要拿獎,我卻敷衍地說:「拿甚麼獎,媽媽不是要你努力讀書嗎?」

對不起,我原來一直忘記你的溫柔。

我會好好照顧小若。我說。

你溫柔地點頭如昔,然後消失在我們的房子裡。

一題兩寫:希望是我(林逆)

(畢業於浸會大學創意及專業寫作系,自由工作者,怕悶,以非全職身份遊走於不同職業之間,包括編輯、手作導師、文化推廣工作等。近年多於不同中學教授創意寫作,閒時看心情創作。)

目光離不開她,生怕就在眼睛開合之間,她就這樣消失在視線中。

睜眼,光攝入,幾乎充斥了整個眼眶。一隻手,是的,擁有我從未遇見過的雪白,猶如沐浴在聖光之中。就突然地,應該形容為,是毫無預兆地衝入我本來了無生趣的視線範圍內,卻又在剎那間略過。

還未來得切看清眉目,我想拉著她,我想大叫,不要走!但沒有任何行動,也不能有任何行動,就這樣看著她遠去。自此之後,那雪般白的顏色,我生平都未能再遇見,也未能再忘卻。

生命是如此的神奇,我本來已經死寂的心,又能再為這個人而狂跳。回過神來,我發現剛才又陷入了第一次與她相遇的瞬間。

「翁⋯⋯」

晃眼的黃色燈光將我拉回眼前的景象。

街角的燈每晚都會在六點亮起,那鎢絲震動的聲響像鐘樓般準時。昏黃色的街燈在夜色的深藍裡渲染開去,大街和每戶的窗台稍稍被染照出牆身原來的橙紅色。但燈光一路蔓延開去,逐漸在小巷盡頭消失。路,又再重新被黑夜包圍。

根據我多天的觀察,這條小巷,應該就是圍繞著這大樓最不惹人注目的地段了。

剛好滿一個月。

我整個人都懶散地徬住外牆,就算被發現,我也能以身前的推車作為掩飾,這是我特意向擺市集的朋友借的。我摸著掛在推車玻璃櫃前的紙牌,是用黑色馬克筆寫的:「無添加麵包(嬰兒可食)」。

大概沒有比我更隨便的小販了,我掃向櫃裡的三兩個麵包。

不希望有除了她以外的人能吃到我的麵包。

每天親手為她而做的麵包。

可惜她從來沒有出現,我很清楚我所在的這個位置,她不會經過。只是抱著一絲希望想見見她。會不會,總有一天她會經過。那些麵包,在未曾被丟下之前,也能有機會被她的小手握著,被她的口和喉嚨嚥下,再在胃中消化,成為她的一部分⋯⋯

她出來了!我的目光從玻璃櫃邊的紙牌移到大樓一層的窗台邊。

每天的這個時候,她都會被帶出來透氣。再一次,她微閉起的眼眸和臉上透露的笑容,潔凈了我的心,構成了所謂的純潔無瑕。

「呼。」儘管這一個月,我幾乎每天都會以這個角度凝視著她。但無論看多少次,我的心都會一次又一次地,被深深地治癒。多麼希望,多麼希望能握著她那雙小手的人⋯⋯是我!

已經三個月了。

大樓地下的Cafe最近頻繁地出現一個男人,每次來都會穿黑色西裝,一坐就是一個下午。就他們談話的內容聽來,男人應該是個玩具公司的老闆,似乎能為她帶來不錯的生活⋯⋯

是時候放手了。

被眾多玩具陪伴下,她長大時應該都不會感到寂寞了吧。終於,我下了決定,就這樣看夠一年吧⋯⋯直至一歲。

雖然,自簽下「代母協議書」到她從我身體落地後,我們就應該再沒任何關係了。

〈龍生九子〉(駐站作家)

中國有很多成語、諺語都跟父子關係有關,如「虎父無犬子」、「子承父業」等,顯然在古代,父子之間的關連是密不可分。或許在古代,因為人口流動比較細,職業的選擇、地域的選擇也比較少,所以父子之間的聯繫往往看看比較重。而這在現代人看來則往往是枷鎖。

我喜歡跟學生談神話故事,當中經常提到的就是「龍生九子」的傳說。相傳龍生了九個兒子,不過這九個兒子真的要多怪就有多怪,有背負著石碑的龜,叫「贔屭」,讀音為【閉翳】,沒錯,就是廣東話「閉翳」的正寫(另有讀音【鼻氣】);又有喜歡望遠的「螭吻」(讀音為【痴吻】);更有傳說貪吃到連自己身體都吞噬的「饕餮」(讀音為【滔鐵】),還有「狻猊」(讀音為【孫倪】)這個據說是古代獅子的另一個稱呼。隨手拈來這四個兄弟,以現代生物學的角度去分析,倒像一頭又一頭異獸,根本沒有遺傳到任何龍的基因。

不過不要以為他們是泛泛之輩,在古人的生活中,他們是無處不在。贔屭常出現在宮殿或廟宇,人們貪他揹著石碑,就在碑上刻字,歌頌人們的豐功偉績;螭吻外形似魚,由於古時的屋常毀於一炬,古人取他屬水的特性,在建屋時把他放在屋脊的兩端,用他來鎮邪避火;在很多青銅食具上,我們看見很多類似蝙蝠俠面罩的圖案,那就是饕餮的化身;還有原來狻猊這頭獅子好煙火,於是人們在造香爐時,把他鑄在爐身。

在某些家長的眼中,總希望兒女能夠遺傳到自己的優點,繼承自己的衣缽。但話說回來,沒有遺傳到又如何呢?我相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質,是贔屭,是螭吻,是饕餮,是狻猊,他們都有各自的長處,都能在不同的位置做自己喜歡做的事,發光發火。難道你說不是嗎?

〈從錯誤想起〉(駐站作家)

曾經有一段日子,每逢教微型小說創作課時,總遇上極尷尬的情景,就是被同學發現簡報(powerpoint)內有個錯字,「究竟損失了多少東西」中的「少」誤打作「才」,變成了「究竟損失了多才東西」,完全解不通。每次遇到這個情景,都要跟學生說聲「對不起」。當然每名學生都是第一次聽課,沒有察覺這錯誤是不斷重複的。我不是死不悔改的人,每次下課我都會盡快修改那錯字。然而那錯誤還是不斷出現,令我感到很不可思議。

我是心知肚明這如夢魘的錯誤是如何發展出來。我是用電腦製作簡報的,然而我攜帶到課室內的簡報是儲放在「USB手指」內,我每次第一時間修改的都只是「手指」內的材料,對電腦的母檔置諸不理。到了下一次上課前,為了配合校方要求、學生程度,我通常以電腦內的母檔更新,再存放在「手指」內。明眼的你應該發現問題正正是我從沒有修改電腦內的錯誤,結果那錯誤下一次⋯⋯後來電腦壞了,我更把母檔抄錄到其他電腦、磁碟、外置儲存器上。結果錯誤不斷被複製出去,一發不可收拾。現在我只能在每次上課前檢查清楚,以免又遇到該尷尬情況。

當然,通過以上事情,大家可以引申出「要更正錯誤必須由源頭做起」的老調子,亦可以指出「假如我做事謹慎,不讓第一個錯誤出現,就不會有不斷重複出現」的道理。然而,我總想起梁偉洛《繪逃師》內叫〈海月軒〉的短篇小說,主角從事製作地圖的工作,她在修改時地圖錯誤時,發現「海月軒」這個虛假的大廈名出現在地圖上,她不以為然,將它刪走,豈料稍後又出現在別處,如是者刪了幾次後,她發現事必有因,最後發現是同伴弄的鬼。

教學雖然是面對學生/人的工作,可是在很多時候都是一個人在工作,備課、設計簡報、工作紙、改功課。偶爾有同伴,都鮮有一起完成任務的感覺。身為寫作人,更需要習慣面對寂寞。因此,當發現簡報上錯字不斷出現時,我心裡不期然在想,是否有個拍檔,為了讓我注意他的存在,就刻意製造那重複的錯誤。這只不過是小說的橋段,在現實裡,包括寫這文章,我仍是一個人工作。我還是小心點打字,別再讓你們看到笑話更實際點吧!

〈又是一個失眠夜〉(駐站作家)

忽然,這一夜,我又失眠了。沒由來,沒去向,就是在床上輾轉反側,無法入睡。這種情況,每個月總有一兩天。少年時,每遇失眠,總會數數綿羊,不過這方法好像從來不管用,甚至有反效果,愈數愈精神、愈起勁。有人教我喝一杯牛奶或做一點兒運動,但家裡從沒有購買牛奶的習慣,而且深夜做運動,豈不讓鄰居有投訴的機會麼。

失眠折磨人,同時也讓我變得敏銳。平日沒有留意的事物,在沒法入睡之夜,彷彿變成生命裡的唯一。只有在那些晚上,我會聽見床頭秒針移動的聲音,一格一格地跳動,我的心也隨著它起伏,更難入睡。有一段日子,我是在廳上睡覺,正正對著一個大鐘,那鐘擺一左一右伴我度過不少失眠的夜晚。到底是失眠才留意到時鐘的規律,還是留意到時鐘的規律才失眠,我如今是沒法弄清楚。

曾經有一段日子,甫躺在床上,耳朵就會傳來低鳴,弄得很難才入睡。看過醫生,做過檢查,也找不到原因,醫生只好說可能是學習壓力太大之故。最後過了個多月,好像是習慣了耳鳴,有一天就「痊癒」了。那種低鳴是只有在全然寂靜的環境才聽到的,讓我深深感受到「世上沒有全然的靜」,聲音一直在,只是我聽不到罷了,這個經驗成為我寫作時重要的感官描寫。後來,每逢察覺有異常的聲音,我總會側頭將耳朵貼近枕頭,像忍者細聽各種聲音。

母親曾跟我說過縱使睡不著,也要躺在床上。沒法養好精神,也讓四肢好好靜下來,減少它們的操勞。她的話成為了我對抗失眠的支柱,於是很多個夜我會躺下來胡思亂想,從古代想到現代,從武俠想到推理,從奇幻想到科幻,不少異想天開的文字、橋段,都是在失眠時想出來。有些成為我創作的素材,有些伴我入睡,餵食那叫夢的獸。

這陣子失眠都是自找的,在睡前突然想到一個念頭,沒法停下來,就看看手提電話,查查資料。結果往往一看就數小時,定下神來,已經是四、五時許,天漸漸亮起來,而精神依然異常亢奮,根本無法與周公打交道。當然為了早上起來工作,我仍然會讓自己躺在床上,但滿腦子不是「薛丁格的貓」,就是「有軌電車難題」,甚或古人一句詩詞,覺是應該沒法睡好。不過,或許是發現了從前不懂的知識,睡不著並不擔心,反而覺得是有價值的。有時候,只要好好駕馭,失眠反成為我的財產,至少它變成了這篇文章的素材。

說午飯(駐站作家)

一直覺得兩餸飯「再流行」是件相當神奇的事,當然有些朋友定會覺得兩餸飯明擺著是這兩三年才流行,為甚麼我要用「再流行」這個詞語。記得在高中時,學校附近新開了一間新食店,專售兩餸飯,只需十元就有可充飢的大碟飯,外加一杯汽水,十分受我們一群男同學歡迎。沒錯,午飯時,整間食店光顧的以男生為主,女生好像只有零星幾位,都坐在邊邊的位置。因此近來聽見一些女同事購買兩餸飯,總勾起中學午膳的回憶。

談起中學午膳,跟誰吃、吃甚麼、飯後做甚麼總是少不了的話題。在眾多回憶裡,最有趣的是每逢暑假或長假期完結後,吃的店,以至「飯腳」總是變一變。本來常吃的店結業,或別的店更便宜,或多了零用錢可以吃得好一點,當然是我們換別的食肆的合理理由。然而「飯腳」的轉變,除了跟再分班有關外,更多時候少不了各種的私人理由。譬如有位同學突然發奮圖強,就不再與我們一起吃飯,而選擇近學校一點的食肆,匆匆吃過後,就躲在自修室溫習。又有位同學要儲錢買這買那,只吃兩個麵包充飢。當然,有時候是大家因一件小事吵翻了,不過可能在幾週後又會做回朋友,再同桌吃飯。

跟很多朋友聊起,中學「頹飯」是很多人的回憶。我唸過兩間中學,第一間中學小食部除了售賣汽水和零食外,並沒有提供任何飯餐。因此中六轉了另一間中學,午飯時看見同學拿著一碟碟淋滿不同顏色汁液的「頹飯」,覺得頗新鮮。那時候,我對食沒有甚麼要求,便宜的頹飯雖然賣相不甚討好,但大大塊的「豬扒」、「魚柳」確實頗合青少年的胃口。相對於「頹飯」,我對小賣部的即食麵更有印象。小食部的職員總是提供不是很燙的水,麵條泡了幾分鐘「熱水」後,部分還是硬硬的,有時候連湯粉仍沒有完全融入水中。但我還是一次又一次「中伏」,每次總提自己下次要別的,但下一次又⋯⋯

差點忘記說,高中的兩餸飯還有一段小插曲。每次當店主問我要點甚麼菜的時候,我總是指著「咸酸菜魚」。店主盛完後,就問另一道呢。我往往搖頭,說就這一道菜就可以。店主聽後,又強調一次,可以有兩道菜。當然我又再重複說一道就可以了。我仍然記得店主總是在這時候多看我一眼後,就不再說話。日子久了,不知道是誰先開始說,我就有了「獨沽一味」的外號。由於我實在太喜歡「咸酸菜魚」,如是者,我差不多吃了同一道菜兩三個月,直至有一天,大家說去吃別的,就不再去那間食肆。再後來,市中心開了新的商場,我們連那個商場也再沒有前往了。同學,你今天午餐又吃了甚麼呢?會有分享不完的故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