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自有方(駐站作家)

前陣子看到一篇報導,說以《孤獨的美食家》著名的演員松重豐因為胃的問題,可能要辭演這個已經有十季的另類「飲食節目」。在訪問中,他更說不明白人們為甚麼這麼喜歡看一個男人在鏡頭面前大快朵頤。在很多年前,一位作家朋友感嘆很用心去寫一本書,銷量竟然被一本貓的攝影集大大拋離。我們也曾經看過,某些演員明擺著不懂得演戲,卻搶到一個要角來演。這些例子,在我們身邊不時發生,我也曾經有一段時間頗困惑,受歡迎到底是甚麼一件事。後來漸漸明白到,松重豐、貓、某些演員都有個特質,就是具備了治癒的特性。

所謂治癒大抵可以指能修補心靈上的痛楚,溫暖人心,取得安慰。這是屬於心靈上的事情,很難一言說得明白。為甚麼人們這麼喜歡看松重豐這位六十歲的爺爺級人馬吃東西?我起初也很疑惑,暗想或多或少會在《孤獨的美食家》找到一些實際的美食情報,後來愈發清楚自己永遠不會前去那些食堂、餐廳,看得著迷大概是看著他吃東西,就有種快慰,心靈上竟然莫名其妙地安靜下來。

在繁忙的生活中,我們天天面對來自四方八面的壓力,很多時候需要一個出口,做一些治療的事。朋友中不乏愛貓之人,他們說治癒的是摸貓。另外有些朋友說寫毛筆字、做手工皂時,不用想甚麼,專心一致,煩惱暫時可以放在一起,不用想甚麼。每人都有治療心靈的方法,寫毛筆字於我,或許太拘泥於鐵劃銀鈎,反而不能解脫。相反,用原子筆在紙上胡亂塗鴉,卻帶來無比的安寧。

近來,十分喜歡製造木榫的短片,往往看得入神而不自知。我固然喜歡看偉大的木建築,看古典風格的家私,但更喜歡看木匠在沒有使用釘子的情況下,左切右割,將兩塊或更多塊的木頭連在一起。初看已經是很多年前,應該不會再覺得神奇,然而每次臉書、IG彈出這類型短片,仍往往由頭看到尾。你問我會不會嘗試去做,我應該不用去做。要動手的話,我大抵會覺得很苦惱,看已經很足夠了。我猜想松重豐未必不知道自己吃東西有治癒力,只是不知道為何年復一年仍有效吧!你最治癒又是做甚麼呢?

為自己喝采(駐站作家)

每次想鼓勵學生,我總會說起一件往事,一件只有我記得的往事。有一位老師朋友聽後,說很有趣,叮囑我要記錄下來,我就把它寫成文章,也順道鼓勵一下同學們。

那是發生在中二那年的陸運會上,不過事情要追溯到陸運會前兩個月的體育課。那一天,我和另一位身高相約,即個子不高的同學遇到大敵,向來不輕易放棄的我們,那天真想逃之夭夭。我的運動神經不算出色,擅長體能,平衡佳,因此縱使跳高跳遠擲鐵餅等成績不佳,但勉勉強強能湊合到合格分數。直至那一天,我們望著眼前的一支支木棍,真的只能不斷嘆氣。沒錯,那天是跨欄考試。我倆個子不高又彈跳力又不好,根本沒有可能運用到老師所教的跨欄動作。老師體諒我們的不足,給予了我倆方便,只要一隻腳在欄面飛越,也算是合格,即是可以在欄子旁邊過去。最終我在老師的「放水」下,完成了考試,勉強合格。但另一位同學每次衝到欄前,就停步,沒法完成考試,他是否合格,我完全不記得,或許說我根本沒有留意到。我當時的全副心意是必須克服這個難關,於是我報了名參加接下來的跨欄比賽。

兩個月後,陸運會來了,跨欄是第一個項目。我站在跑道上,心裡是恐慌多於興奮。坦白說,我在這兩個月沒有做過任何練習,不過卻想到一個方法,就是跳欄,沒錯,是用雙腳起跳的方式一躍而過。我不知道成不成功,但笛子一響,我只能抱著焦頭爛額,提氣往前跑。到了第一欄前,我吸了口氣,雙腳一屈,躍過去⋯⋯成功了,但不能表現得太高興,面前還有至少五個欄。如是者,我躍過了三個欄,滿以為可以順利躍過第四個欄時,方發現腳力並不能支持到短時間狂奔及起跳第四次,但勢成騎虎,我只好⋯⋯

砰的一聲,欄子應聲斷開兩截,被我踏斷了,但總算成功完成。最後兩個欄或推或躍,跌跌碰碰,已經不大記得當時的情況。到我回過神來,我過了終點線。當然我不可能獲得任何獎項,事後跟同學聊起,也沒有人知道我參加了跨欄比賽,還以為我今年又選最不用花力氣花時間的推鉛球。中國作家王朔在《頑主》一書說過:「人生就是這麼回事兒,就是踢足球。也許啊,這個一大幫人在這裡跑來跑去,也許整場都踢不進一個球,但是你還得玩命兒踢。因為觀眾在玩命兒的喝采打氣。人生就是跑來跑去聽別人叫好。」確實大家的人生可能最終踢不進球,但仍然會玩下去。不過我覺得這並不是要為了聽別人的吶喊聲,而是為了自己喝采。至少我在兩個月成功挑戰了自己。

*題外話,我在場地上看見很多斷開的欄,看來我踏斷的欄早已經斷開

**中二那年仍然是矮欄,勉強可以用跳的方式,中三是高欄,已經再不能使用了這招了

捨不得(駐站作家)

我不愛飼養寵物,這絕對不是沒有愛心之故,相反身為一位作者,我絕對是多愁善感的代表。我捨不得牠們離我而去,因此我很佩服那些不斷為寵物付出的朋友。我時常不明白他們是怎麼練得如此強悍,受傷後總是能康復過來。自問我是做不到,我情願作為一位旁觀者。

我也曾飼養寵物,大概是大學二年級,父親到了內地工作,我又經常留在大學,早出晚歸,很想家裡多一點生氣,於是央求父母養一缸魚。早年家裡也曾養過魚,分別養過壽星公、食人䱽、龍吐珠,但後來牠們都死去了。又適逢搬家,就沒有再養。這次父親答應了我的要求,買回魚缸和幾條我只能稱為金魚的魚。魚缸放在廳上,旁邊就是我的書桌,有時候溫習累了,望著魚缸內的牠們,心情不自覺放鬆下來,當然遇上不開心的日子,會跟牠們「聊聊天」。雖然隔著一道玻璃,也深知牠們不明白我在說甚麼,但說了,彷彿不開心的事就完結了。

起初是父親替魚缸換水,但有一次父親工作太忙,不能回港,我就肩負起換水的責任。我按著父親教的步驟,絲毫沒有出錯,可是過了一兩天後,有一條魚開始不妥,皮膚上冒起白點,然後到第二條,滴了藥水也沒有用。最終一缸好好的魚只活下了一條。父親回來後,沒有責怪我,只說下一次水要先養一兩天,即是拿盆子把水盛放一段時間,才換入魚缸。父親之前也沒有養水的習慣,為甚麼我要養呢?我那幾天很不開心,我確實有很多事不適合做,包括飼養小動物。後來,父親再買了新的魚回來,又是橙橙紅紅的金魚,可是我再不敢跟牠們換水。再後來,我不再看牠們。最後父母說我不理會牠們,魚兒陸續死去後,魚缸荒廢了,最後魚缸也在家中消失。

我並非無情的人,而是我怕牠們又在眼前死去。朋友中不乏喜歡養貓狗的,有時候我會替他們遛狗看狗、養貓逗貓,就是不肯親自養一隻。朋友的貓狗陸續死去,看著他們傷心的樣子,我也很難受,畢竟跟那些貓狗相識一場。有位朋友在寵物死去後,說不會再養,但經過愛協,看著一隻瘦弱的貓,愛心發作,就又養了。十數年後,貓兒老死,她的傷心不比第一次寵物死去少。看著她,我心裡禁不住升起疑問,明擺著是個傷心陷阱,為甚麼仍要跳進去呢?我捨不得他們離開,只好不養。我情願逗弄一下鄰居的貓,和牠聊聊天,追逐一下就足夠了。

「遲到了」也不知道(駐站作家)

作為給讀者(即老師)的「見面禮」,如何讓文章的起首眼前一亮,往往難倒不少學生。我每次批改作文,只要是記描抒類型,不論是甚麼題目,總會遇到學生以「遲到體」作為開端。

所謂「遲到體」,是我從歷來修改的文章歸納出來的「成果」。「遲到體」是從〈一次遲到經過和體會〉演變出來的內容和結構,學生無論遇到甚麼題目,總是以夢中的片段起首,接著就是被鬧鐘吵醒,美夢或惡夢破滅,朦朧之間發現今天要趕赴一個約會,立即更衣梳洗,有時候會咬著一塊麵包。出門後,總會遇上升降機停用、修路、車禍等形形式式的不幸事件⋯⋯最後到達了目的地,往往只遲到幾秒鐘,假如是記上學,就一定會聽到鈴聲,以及看著大閘緩緩關上。

寫遲到利用「遲到」的結構,實是無可厚非。但寫其他題目,也用這種手法,不但迂迴,更反映審題力不足,自曝其短,著實令人摸不著頭腦。每次批改作文,「遲到體」總佔一席。〈重遊舊地有感〉遇過、〈夏日沙灘眾生相〉遇過、〈送別〉遇過,前兩者理應側重描寫,後者抒情為主,偏偏用以大量記事、巧合的記敘文方式開場,根本與在足球場打籃球沒有分別,吃力又不討好。曾經有一位唸文學的學生交來的〈夏日沙灘眾生相〉用了五百字寫前往沙灘的經過,又遲到,又巴士誤點,題目明擺著要描寫沙灘上看見的各人面貌,即眾生相,花了這麼多篇幅交代前往經過,既浪費篇幅,又浪費氣力。

為甚麼學生會有這種情況呢?大抵有三個原因。第一是閱讀量太少,往往以小學的記敘文作為寫作藍本,而不懂得變通;第二是審題不準,重遊舊地應該以描寫景物為主,卻只集中寫前往的過程,我大概能幻想到這種「遲到」起首,後文的描寫也不會太出色;第三是學生往往不知道「還」可以寫甚麼,如〈送別〉一題,表達的主題說穿了就是「依依不捨,但為了未來不得不選擇」,對很多學生來說,要擴展以上一句話成為數百以至千多字的文章,是頗具難度,因此往往無意識地把前部分拉長,字數不輸人,卻不知道反過來是愈多字愈難看。

戒掉「遲到體」著實不難,只要想想無論要做甚麼去哪處見甚麼人,都在第一時刻寫了出來,就可減少「遲到體」的出現。如寫合唱團表演,第一句就寫自己踏進演奏廳或走上舞台,又如寫送別,第一句宜已踏入機場、碼頭或火車站,後續的就集中寫眼前所見,別想今早賴床的事。因此戒掉「遲到體」不難,最困難的應該要算是使用了不自知,然後一篇又一篇寫下去。「遲到了」而不自覺,實在可悲。

返老還童(駐站作家)

返老還童是很多人的願望,通常是指一個人的肉體回復到當打的時刻。為了達成這個願望,人們不斷開發甚麼胞子、甚麼全天然的健康產品,務求讓大家的生命可以延長下去。當然,在不同的科幻電影、小說裡,「科學家」已經在很早年開始了「上載」人類的意識到雲端——肉體雖然破滅,但在虛擬世界裡,卻如初見。這確實是很美好的,然而在大部分肉身沒法回復青春的情況下,我們往往只有腦袋退回昔日的樣子。

最嚴重的莫過於腦中風、阿茲海默症——記不起東西、表達不到自己、以為自己是小孩,以上任何一種都會令人覺得神傷。隨著年月過去,不少長輩漸漸踏入這種返老還童的神傷階段。每隔一段日子,總會聽到身邊朋友提起他們的父母,作為旁觀者的我難免覺得這種老人頗可愛,但當事人必定覺得很心煩。有一次,鄰居的母親整天吵著要去樓下的社區中心取回「東西」。中心職員表示他們沒有東西要給回婆婆,鄰居當然知道婆婆是記錯了,只好阻止婆婆下樓。但婆婆多次乘鄰居在廚房做菜,偷偷拿起鑰匙⋯⋯鄰居只好每一天陪母親到中心,逛幾個圈待婆婆「還了心願」才回家,幸好這情況只維持了兩星期。或許,婆婆的記憶回到更年青的日子,因此沒有再提起社區中心。

有些返老還童是可愛的。譬如我家的兩老,我唸小學的時候總是吃著他們做的各種菜式,當中包括了甜品,但不知道怎麼到了他們年老的時候,做甜品的技能好像冰封了,連做啫喱、大菜糕這麼簡單的菜式也不懂,不斷問我怎樣做,甚至有一兩次要我來示範。起初我覺得挺麻煩,但有一次在做大菜糕時才想到父母未必是忘記了,只是希望我能「教」他們。工作的忙碌令我們變得不時常見面,唯有要幫他們做事的時候,我們才變得親近。家裡應該有更「嚴重」的事要我去管,例如維修電器、抽水馬桶,可是對金木水工完全不感興趣的我,做這些活兒只會加速電器的死亡。因此做簡單的菜應該是最合乎家裡的情況吧!

記得小時候,有一天父母說要做燉蛋,就躲進廚房弄這弄那。小小的我坐在矮小的椅子上,定睛看著仍是很年青的父母打蛋、弄蛋液、開火,不消一會兒,燉蛋出來了,我當然沒有拍掌這麼隆重,但想來我的兩眼應該是充滿著喜悅的光芒啊!我長大了,父母老了,磨擦自然是多了,但同時也漸漸學懂了包容。隨著科技的變化愈來愈大,父母愈來愈像小孩子,我們也要長成父母能依靠的「大人」。你知道的應該比父母或祖父母更多,你願意教回他們嗎?

偏食(駐站作家)

每次一大群人吃飯,幾位朋友總是說沒有甚麼不吃,但到了要點菜的一刻,才發現人人都有不能吃的東西,敏感的不吃蝦,怕核突的不吃內臓。而我自己,隨著年月的增長,不吃的東西愈來愈多,不,應該說吃與不吃隨時日有點變化。

小時候,或許怕骯髒,有幾種黑色的東西是不敢吃的。我吃芝麻卷,但就不吃芝麻糊,總覺得糊狀的、漆黑的,跟污水沒有分別。每次看見大人吃得雙唇發黑的,挺覺得可怕。我也不吃烏雞,整隻黝黑的,看得毛骨悚然。另外,有一種東西,我是絕對不敢吃的,那就是中秋時令食品菱角,黑色的像一隻牛角,瞧見就覺得恐怖,更恐怕的是補習老師說它是水果,但怎看也覺得牠像塑膠玩具,在模子中翻印出來,否則怎會長成牛角的形狀啊!長大後,芝麻餬接受了,然而烏雞跟菱角仍然聞之卻步。

我也不吃蛇,小時候吃過不覺得怎樣可怕。但自從有一個中午看完英語台播放的一齣劇集,就經常做著滿地是蛇的惡夢。劇集是說一家人養了很多動物,有一天一條蛇走脫了,滿以為牠已經離開,怎料牠隱匿在室內。然後其他動物陸續失蹤⋯⋯已不記得結局如何,總言之,自此之後連蛇店也不敢靠近,總覺得櫃子裡、籠子內的蛇會突然爬出來。曾有店東跟我說,現在已經沒有人在店內擺放活生生的蛇,但我總怕有一條在多年前走失,躲在暗角很久很久⋯⋯

我不吃的東西隨年月愈來愈多,但反過來「可吃」的東西也愈來愈多。芝麻糊是其中一種,另一種應該是苦瓜。從前每逢看見桌上有苦瓜,總覺得是媽媽要懲罰我,現在反過要求父母做清炒苦瓜、苦瓜煎蛋。中大飯堂曾經有道名菜叫「苦瓜煮涼瓜」,即是把煮得比較生硬和稔稠兩種質地的苦瓜擺在同一道菜餚裡,看見圖片,真的很想試一下。苦瓜俗稱半生瓜,有次與一名學生去吃沖繩菜,我第一道就點了沖繩特產苦瓜。學生頓時說自己很年青,不吃苦瓜。我當時應該笑得尷尬得魚尾紋也露了出來。我心裡卻在想,他朝君體也相同,你日後愛上吃苦瓜時,小心也被人揶揄不年青。

飲食,每個人都有偏好和禁忌,隨年月而不斷修訂。每個人的過程均不同,我從前愛吃乳鴿,但有一天忽然覺得乳鴿這麼細小,吃了十分可憐,就不再吃了。我曾聽一位朋友說,他有位朋友不能吃「整件」的食物,例如一條魚或一隻雞完好無缺地放在盤上,她是不能接受的,甚至不敢拿起筷子。起初我覺得不可思議,我不吃乳鴿後,漸漸明白她的想法。只要不大影響發育,吃與不吃不過是個人口味,勉強無益,吃了又不是會突然變得聰明、富有,何必強人所難啊!反而把自己的愛與惡寫出來,不失為一樂也。

縱橫交錯的世界(駐站作家)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如果你問我,世上最偉大的發明是甚麼?我一定會說是抽水馬桶。不是麼?試想想,在高樓大廈密集得可以用「摩肩接踵」去形容的世代,假如沒有了抽水馬桶,家家戶戶每逢晚上都要把「夜香桶」拿出走廊,等待清潔工人幫忙運走我們的廢物,然後又要拿回及清洗桶子,是多麼令人難受的事。當然,沒有自動抽水功能的馬桶或多或少可以解決問題,但引來的麻煩、衛生問題,應該令我們生活質素倒退至少三十年。

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一書中,提過很多有特色的城市,當中有一個城市,人們是依賴水管生存。讀到這個城市的特質,我即時想起熟悉的電子遊戲《孖寶兄弟》,再定定神,掃視四周,眼睛突然像有了透視能力,看穿了附近大廈的外牆,彷彿看見人人都是瑪利奧、路易,沿著水管上上落落。當然,這個世上沒有卡爾維諾筆下的水管城巿,他只不過把一個城市的不同元素抽了出來,誇大後成為了另一個城市的「統治者」,人人都要依賴它生存。

時代不斷變化,人人感受不相同,你可以不贊同抽水馬桶有這種能耐,但你總能找到這麼一種偉大的發明。譬如升降機,試想想假如沒有了升降機(或電梯),雖然不會衍生衛生問題,但我猜想香港應該少了很多摩天大廈,誰會想「攀爬」幾十層樓回家、回公司。受益者應該是專治膝蓋的骨科醫師吧,真抱歉,診所在二十樓,要去覆診,可能要像到聖山朝聖般,先要聘請苦力搬你到診所。

當然,這個統治者也可以是電線,特別是我每次提到《看不見的城市》時,總是在學校,水管不多,惟或抬頭看著電燈,或回首盯著屏幕,就想假如沒有了電力,我們的課堂應該會變得極不一樣!尤其在追求視覺刺激的世代,課堂少了投影、短片,學生的集中力、投入度都會大大下降吧。唉,記得當年第一次在中學講座,我只須寫講稿,現在預備講座,第一件事是預備簡報,繼而找短片。我猜想,沒有了電線的話,很多講者都「無語」啊。

反正不是人人需要演講,但溝通應該是頭等大事。君不見每逢有客人到你家裡,不夠十句話,就問你WI-FI密碼。當然,我們到餐廳的時候,第一種要尋找的東西不是菜單,而是或寫在桌上,或掛在牆上的一串數字和字母。有時候也不能避免,有一次到了一家要用手機程式點菜的餐廳,坐在死角,上不到線,只能使用餐廳的WI-FI,也接收不良,最後要勞煩友人點菜。有好幾次,我索性說不懂得用手提電話,讓職員替我點菜。

社會不斷變化,我們賴以生存的東西亦不斷轉變。這並不是甚麼當代獨有的事件,正如人類從前靠著河流生活,建邦立國,也同時受著泛濫之苦。水能載舟,也能覆之,大抵如此。話說回來,你之所以能夠看到這篇文章,電力、互聯網當然不可少,我也需要乘升降機回家,吃飽了也要用抽水馬桶,我們就是活在如此縱橫交錯的世界裡,有趣也無奈吧!

停電之後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看著親友傳來火燒電纜的片段,忽爾記起家中在大半年前曾經停過電。生平遇過不少次停電,印象最深刻自然是小時候家家戶戶突然在夏天購入冷氣機,屋邨電力負荷不到,幾座大廈深夜多番停電。當然也不會忘記一場秋雨秋風,大半條屯門公路停電,足足乘了四小時車才回到家,那次飢寒交逼的情景,至今仍然沒法忘記,也大大增加了父母搬回市區的決心。也不知道是甚麼緣份,有一次到澳門學校講座,也遇上澳門島停電,幸好我到訪的學校有後備電源,僥倖完成講座和簽名會。

相對來說,上年十月那場停電,規模很小,只有地下至七樓,各層的三條巷子中的其中一條巷子約八個單位,即合共五十六個單位停電。當天晚飯過後不足一小時,電燈、電腦突然熄滅。起初我還以為只有我們這一家如此,不過當聽到走廊傳來鄰居的話聲,才知道他們也受到影響。或許鄰座大廈仍然燈火通明,又或許手機仍然能夠使用,書桌上還有一個充電器,因此停電那一刻,我的反應是看著桌上的圖書和學生習作,長長吁了口氣,暗想工作要留待明天才做。

與管理處保安員溝通後,我相信電力要多個小時才能回復過來。若換了白天,應該會去咖啡店繼續看書,不過已經八時許,一來一回,成效不高,於是我去了洗澡、飲掉雪櫃的飲品(如果是夏天,應該會吃雪糕吧),然後和親朋戚友、鄰廈的友人聊聊天,打發時間。後來電來過,又再次停下,反反覆覆,足足弄了三天,電力才恢復正常。

停電的情況,沒有甚麼需要紀錄。反而為甚麼停電一事,令我思考了很多天。記得停電的第二天,維修員跟父母及鄰居說是有單位有電器漏電,致使電力供應有問題,還指明幾十家人要找有牌照的工程人員大規模檢查。父母把話告知當時在上班的我,我聽後覺得匪夷所思,有電器漏電的話,各單位的總掣應該會自行短路,不會影響其他單位。然後又說可能是大家的電子產品、充電器漏電,我更覺得不大可能,我敢說大部分現代人的單位都有這種情況,為甚麼只有我們這五十六個單位出事呢?

愈想愈覺得所謂漏電原因不大站得住腳,果然到了第三天,維修員告訴大家已找到原因,應該是某電力裝置因前幾天下雨時不慎入了水,致使不停短路。電力恢復供應,又不用另聘請人回來檢查,皆大歡喜。不過我卻想多幾天,真的找到問題的根源嗎?電力裝置入水,平常是不應該發生,那場雨不算太大,是否有人忘記了關上應有的門,又或者是渠道淤塞所致呢?再推論下去,會否是維修經費問題,又或者大廈設計上有失誤呢?當然我們再想再推論再擴展下去,「牽連」甚廣,而且又未必是真正的源頭,因此我們慣常會有個較為滿意,又皆大歡喜的答案就停下來。寫到這裡,我吁了口氣,又不是偵探小說,知道真正真相又如何?我只須慶幸,那一次停電發生在秋冬之間,若是夏天,可能真的要另覓地方居住幾天吧!

一題兩寫:外賣(徐焯賢)

這陣子,實在很多很多人告訴我,失業了或者開工不足,轉行做外賣派送員。他們或駕車,或步行,跑跑走走,收入竟不比過往遜色。曾幾何時,只是散件的工作,如今變得甚有規模,成為了不少朋友解燃眉之急的救命符。我一人生中喚得外賣最多的兩個年代,一個是疫情下的今時今日,另一個要數到世紀初在書店工作的日子。

我不是那種喜歡四處跑動的人,如果沒有朋友來找我吃飯,我情願拿出滿是污漬的外賣紙,撥通電話,點一客炒飯、焗豬扒飯或味菜豬肚飯,外加一杯凍檸茶,食肆當然比書店熱鬧得多,每次喚外賣至少要重複兩至三次,還要小心翼翼不要說錯門牌號碼。那時候送外賣的,通常是些上年紀的叔叔伯伯。我和店員每次都慣例多預備兩三元作為打賞,他們收到後都會露出愉悅的笑容。現在點外賣當然變得十分簡單,簡簡單單對著手機熒幕就可以,但我從不用外賣軟件,因此「對外工作」都交給朋友或同事負責。有好幾次外勤到其他地方,適逢午餐的時段,人人各自喚外賣的時候,我總是望向朋友。從朋友的神色,不無發現把我當作史前人的匪夷所思。

我喜歡王良和的文章〈歌者〉,他從街頭的歌者身上看到他們的共同點——都是會歌唱,分別是歌者用歌聲,王良和用詩歌。我當然也用詩歌散文小說歌唱,但同時更是一名外賣員。不過我送遞的不是香噴噴的食物,而是各式各樣的寫作課程。記得還在書店工作的時候,一位老師向書店店東詢問有否寫作班導師推薦,店東立即介紹當時已經出版了數本書,但從沒有教過寫作班的我。就是如此,我在當時叫喚得外賣最多的地方,展開了另類「外賣員」的生涯。當年教授的第一批學生如今已經成為了中文科老師,不止一次邀請我到他們任教的學校教授工作坊。

每次外勤工作,我總喜歡點各式炒飯,揚州炒飯、鹹魚雞粒炒飯、福建炒飯,朋友多多少少會認為我是飯桶,或貪炒飯的鑊香。炒飯於我來說,是可有可無的。我之所以點炒飯,大抵是這種飯食不用「骨肉分離」,也不用苦惱湯汁的處理。每次看見朋友的外賣不是雲吞麵,就是排骨炒河之類有殘餘的菜式,腦際總不期然浮起他們打翻湯汁手忙腳亂的情景。這幾年除了自己到不同地區學校教授工作坊外,也開始帶作家朋友、新秀穿梭各學校,介紹給不同的老師,有時候更要為他們預備教材。有一天準備教材時,發現自己已不知不覺由一名外賣員,變成了一名廚師。當然在設計教材時,我會告訴導師隱題詩、續寫微型小說容易讓學生有滿足感(中四、中五同學還記得〈霧星期〉的續寫嗎?)。這些妙法,跟炒飯的便利,都是多年經驗所得,願它們也在寫作旅途上幫到你。

一題兩寫:外賣(李日康)

(照片由作者提供,當日作者在日本京都進修時,有時會在鴨川河畔開一個人的試食會)

(浸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哲學博士。文學雜誌《字花》編輯及大專講師,教授創意寫作、文學及文化科目。近年動向包括擔任青年文學獎散文初級組評判(2021)。散文、小說、評論見於《明報》、《經濟日報》、文化評論雜誌《Sample樣本》及多種結集。著有個人散文集《流雲抄》(香港:後話文字工作室,2021年))

我想起這樣遙遠的外賣。

2018年,那時世界和平,我前赴京都進修及蒐集博士論文的研究材料。脫離遊客身份,以住民身份居住下來,自然面對不少文化落差,其中一項,是京都人甚少在路上進食,亦即是我們香港人十分習慣,甚至嚮往的「掃街」。撇除祗園、四條及新京極一帶的外國人旅遊區,其他京都府區域基本上罕見「掃街」。邊咬麵包邊走路,恐怕只會出現在動漫情節,現實生活中大多會惹來奇異的目光,認為你不得體,不禮貌,認定你是外人。

或許是獨在異鄉的小小落寞,加上「只要你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對方」的小小無賴放肆,那時我到超巿購物,往往會一併多買點零食糕點雪條之類,在回家的路上,又往往刻意拆開一枝雪條,或者其他,讓包裝紙內面的銀色往外瓣開,好像特意叫暗夜行路的下班族看見。有時中午閒來無事,有點情緒,便會買一大包豐富的便當,走到鴨川河畔旁若無人開自己的試食會。心想:「這樣和緩舒爽的好風光,竟無人一起在這裡吃飯,實在太可惜,你說是不是呢?」沒有人應答,那就是我當時的小自由。

正當我懷想着不過數年前的氣淑風和,當中情節帶點落寞、帶點感觸而最終獲得意料之外的圓滿,就在此時,我勾起關於「外賣」回憶的同時,我本人,肉身,其實正身處觀塘某座老舊工業大廈的停車場。本來我要前往某單位工作,但早到了,辦公室沒人應門,手上外賣的可口程度已隨邊際遞減定律流失太多,而且工作與錄音廣播有關,也不方便待到開始工作前才匆忙吃用。於是,我就在停車場內一條違和感強烈許是拆遷小學丟棄出來的老木櫈上開始進食。停車場旁邊的側門通往某個連鎖酒樓集團的工場和寫字樓,我正面朝向的電梯分成「人?」及「貨?」,停車場窄長而深處缺乏日照,只有更亭微薄的泛藍光管,閉路電視九宮格總匯的灰,以及神檯上照耀關帝的一臉紅燈。

飯盒已失去溫熱,但算不上涼。我一邊吃一邊和上落進出的人打個照臉。看更在我面前踱步打探,躡手躡腳有點不好意思,明知道有個人在吃飯而問他「你在做甚麼」肯定不是聰明的說法,但他也不無戒備。有的人視若無睹,或更準確的說法是若無其事。謝謝。有的人錯愕。是因為我在不恰當的場所做不恰當的事?還是因為我在不適當的場所做恰當的事情?香港法例沒有限制巿民在停車場進食,如果因我驚咤,為甚麼不因午巿堂食如常而驚咤?我不明白。

究竟是誰──或者不應該以擬人和人格化的「誰」來稱呼──是甚麼,使我們的生活改變?

事實上外賣毫不難吃,如果以性價比來說,甚至很高、很好吃,俗諺「賤物鬥窮人」,大概便是這種意思。

雖然吐糟,但我並沒有過得很苦。我在停車場吃外賣的同時,我從前讀博士學位時認識的烏克蘭友人正身在烏國首都附近,他說,I am ok for now.

我僅希望他肉身完整安好,而完全不敢想像他的食用,以及在日後,在避難處,在一口離鄉背向的井,他一切所食,是否仍有內外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