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題兩寫:漫畫教學(唐睿)

Photo Credit: Christophe TONG Yui

(薪傳文社社員。曾獲大學文學獎詩、小說獎及青年文學獎散文、兒童文學等獎項。香港教育學院教育學士 (主修美術) 巴黎第三大學──新索邦大學法國文學學士、比較文學碩士,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小說《Footnotes》曾獲「年輕作家創作獎」,及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現為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助理教授。另譯有《行腳商》(散文)一書。)

課堂結束後,W 興高采烈地來到講壇前面。

我在課上所提及的動漫,對於學生一代來說,可能已經有點舊,但 W 對部分作品的內容,竟然知之甚詳,這不禁讓我有點意外。

「是的,我師父也曾向我推介過這些作品。」

原來W 在校外,也通過各種渠道,學習寫作和攝影。

文圈有不少認識的文友,都在教寫作,於是我想,W 的師父,會不會恰巧是哪位認識的朋友。

「你恐怕不認識他,嚴格來說,他並非文圈中人。」

但我還是禁不住好奇,繼續追問,於是 W 說出了一個名字。

那確實並非文圈裡的朋友,卻是我知道的名字。

我立即問 W ,他怎麼會認識這位師父。這倒輪到 W 好奇我怎麼會聽過他師父的名字。

「他是我中學的師兄。」我說。

「噢,你原來也在那裡畢業。」W 說。

事情愈來愈玄……

我們的中學,並非那種一提名字,就會讓人發出「噢,原來是那間」的名校,但聽 W 的語氣,他彷彿對我的中學非常熟悉。

「那當然,我在那裡長大。」

母校是一所教會學校,經 W 這麼一說,我開始思疑,他和家人,會否恰巧就是母校教會的教友。如果屬實,那真是太巧了,因為據我所知,母校教會的教友為數並不算非常之多,能夠湊巧讓我在課上遇上的機率,可說是非常之低。

然而,現實竟比我想像的更離奇。

「我爸爸是那裡的老師。」被問及跟我母校的關係時,W 理直氣壯地這麼說。

竟有這麼巧恰的事?我順理成章向 W 打聽他父親的名字。

 

那真是個久違的名字……

 

W 的父親並沒有任教過我,而且就在我入學的翌年左右,他就轉職到其他中學,然而這位老師的名字,卻因為一些事情,鮮明地保存在我的意識之中。

 

現在的中學如何,已經不太清楚,但那時中學的操場早會,是會有突擊檢查儀容和書包的環節。香菸、色情書刊或者其他違法物品,當然是絕對不行。然而,在那物質遠沒有今天豐富,娛樂生活仍然非常仰賴實物交流的年代,同學之間,有時為了交流興趣——特別是流行或次文化方面的興趣,卻會冒著被記過和沒收的風險,偷偷帶上一大堆今天回想起來,可能均屬無傷大雅的「違禁品」回校。這些東西包括Walkman 或者Discman,錄音帶和CD;潮流雜誌或者唱片;明星海報和照片;遊戲機、遊戲匣帶,電玩周邊產物,乃至曾經風靡一代人的——「他媽哥池」養雞機;此外更為大宗的,相信就是從動漫屋租借或者買入的漫畫和錄影帶,還有海報、閃卡或者首辦模型等數不盡的延伸物品。

 

對於剛入學的中一生而言,總難免會遇上這樣的倒霉日子。

當你跟幾位剛開始熟稔的同學,三三兩兩,男男女女,捧著排球,興高采烈,準備在放學後的操場聯誼一番之時,竟發現無論是有蓋或沒蓋的操場,均已被校隊佔用,而狹仄校舍的邊緣地帶——操場邊的走道或者後閘旁邊的廢棄物料場,也早塞滿比你們高一到六年的前輩時,你們實在不得不冒著被屋邨童黨騷擾的風險,到學校附近破敗的球場,一圓那卑微的願望。

 

排球懸起在半空時,你忽然想起,《龍珠》裡的孫悟空,已搖身一變,成為傳說中的超級撒亞人好一段日子,於是你就到邨裡的書報攤,將那搖搖欲墜的娜美星,搬到球埸一角搖搖欲墜的長椅上仔細端詳。奸角菲利被自己的傲氣一刀兩斷的瞬間,你瞥見一張似曾相識的身影步進球場。菲利的太空船,原來已破損得無法啟動,悟空哀傷地對你說,要爆炸了,眼下是逃不掉了。結果,你只好乖乖讓巡邨的訓導老師扣押你的漫畫,並答應在翌日的小息主動到教員室投案。

 

你其實曾經暗自盤算,要不要悄悄逃掉。因為,對於從未任教過你的老師,即使在校內再次碰見,他恐怕也無法將你一眼認出。只是,考慮到罪加一等的可能,你最後還是老實帶著手冊,踟躕地踱到教員室,等候發落。

 

「我翻了一下書的內容,裡面並沒有甚麼不良意識。」

你頓時鬆了一口氣,準備把一早翻開的手冊闔上。

「不過你穿著校服在邨裡無所事事地留連,多少還是會損害學校的形象……」

好吧,剛才手冊翻開的那頁是……。

「這次我沒打算寫你的手冊,但在交還漫畫給你之前,我想你先給我寫一篇作文,談談看漫畫的好處與壞處。」

 

那篇有關漫畫的作文,到底寫了甚麼,已經亳無印象。翌日取回漫畫的時候,我只記得,這位從未任教過我的老師,跟我上了饒富意義的一課。

相對於恫嚇,教育的意義,其實更在於幫學生梳理一下自己的想法吧?

離開教員室之後,我一路翻著我的漫畫,然後將它帶到了我的寫作教室,並且胡里胡塗地,遞了給老師的孩子。

W 翌日跟我說︰「我爸竟說他已毫無印象。」

這是在所難免的。

那篇有關漫畫的作文,少說已經丟失了二十多年,文中到底寫了些甚麼,我們肯定都已毫無印象。幸好漫畫的其中一項優點是,它會不住地為我們講述故事,在文本之內,還有之外。

 

從猜字遊戲說起(駐站作家)

近來朋友之間流行網上猜字遊戲——Wordle,每逢凌晨起,大家就開始分享各自的成績,有否較量之嫌,不得而知,但總算為平淡的日子添少許樂趣。Wordle玩法很簡單,類似Mastermind,都是在拼湊中猜出謎底,不同的是要從二十六個字母中選出適當的五個,組成有意義的單字,答案有常用字如robot、could等,也有比較冷門的pleat(衣服上的褶)、aloft(在空中)等。Wordle有二十六個字母,表面上比只有六種色的Mastermind困難,但因有韻母、英文組字順序的規限,因此大部分機靈的玩家都能在六次之內猜中。後來又多了數學公式版本Nerdle、粵語版本Zidou⋯⋯

不記得是從哪個遊戲開始,每逢有這樣子小遊戲流行,大家就一窩蜂地玩,然後衍生一批又一批副產品,當中必定有一兩篇從遊戲發展出來的人生思考文章,內裡的道理大概是勸你要有耐性、機會是留給不放棄的人等。每次看著這些文章,有時候我會想起古文〈賣油翁〉,但更多時候會想起這些遊戲不流行的未來。

Wordle、Nerdle的玩法與其說是猜字、猜數學公式,我認為其性質更接近邏輯推理遊戲——這個位置能夠填這個字母或數字或符號,這個位置不能,根本是考核邏輯,當然背後的運算基礎會因遊戲的性質而有所不同。它們讓我想起小六時的學能測驗,依稀記得當時升中試好像取消不久,取而代之是學能測驗,只考中文、數學兩科,不考英文,但與其說是考中、數,不如說是邏輯遊戲,譬如會問「現在桌旁圍坐了六個人,小明坐在小芬的對面,小強坐在小芬左面⋯⋯那麼誰在小玲的右面呢?」我很愛玩這種「猜謎」遊戲,因此成績不錯,再加上在兩次呈分試中突然取得好成績,就這樣子我幸運地入讀了當時區內數一數二的中學,反而精英班中多人遭逢滑鐵盧。

升中後,我發現自己的學識與同學有一大段距離,有很長時間成績一直在谷底,直至中五才稍有起色。那時候我會回想當初這評核制度一定是走錯了方向,將我放置在不大適合的學校裡。相信很快就會取消或改制,再然後,我就再沒有聽過學能測驗這名稱。

我時常有個想法,我們是活在未來。我們有更多知識去理解古人不知道的道理,因此相對於古人,我們就是未來人。把時間縮短,我們就是昨天自己的未來人。我們穿梭於時空,會知道有些事必然會過去,也會知道很多事必然會發生。譬如我們知道有些遊戲終必不流行,有些機制終必被取代。如果你有這份能耐,可以提早寫下文章,去說這些事,該比哪些老生常談道理的文章更精彩。但回心一想,明天的我應該會跟今天的我說:你這篇文章也不過是平常道理罷了。

一題兩寫:渡輪(徐焯賢)

Photo Credit: 蘇偉柟

從小時就覺得乘坐渡海小輪是出於「實際需要」,譬如要去如長洲、大嶼山、坪洲這些當時沒有陸路交通可抵達的離島;又或避開塞車如從中環乘船回屯門的家。渡輪從來是我的第二次選擇,這種想法一直維繫了好一段日子。當然,我這種想法是受制於實際的地理因素,隨著填海工程的不斷展開及完成,碼頭離巿中心愈來愈遠,前往碼頭先要走一大段路,離開碼頭前往目的地甚至要轉乘別的交通工具。選擇坐渡輪,絕對無法滿足其他實際需要:快速或「點到點」。

我少坐渡輪,還有一個很大的原因,就是我會暈船,而我的暈船跟一般人暈車暈船是完全兩碼子的事。通常的暈車暈船是即時發作,在車上或剛下車,頭暈、反胃、嘔吐。然而,我不知道我的那種情況該否稱之為暈船,它往往是延遲半天後才發作。沒錯,人會遲到,車船會遲到,我的暈船也有好一段日子是「姍姍來遲」。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中五會考後大半班同學一起去宿營,男男女女在中午過後浩浩蕩蕩由中環乘船至梅窩,再轉乘巴士到塘福。吃過晚飯,大家正玩撲克玩得異常投入之際,我突然感到天旋地轉,面色慘白。同學問我有甚麼事,我說暈船了。大家都很驚訝,怎麼有人會在半天後才暈船。我也不知道理由,只知道這是第一次發作。我躺下來,閉上眼,耳畔就是海浪聲,整個人像置身大海之中。那一刻,我就是渡輪,隨著浪濤一起一伏。後來,這種情況出現過幾次,但有了第一次經驗後,我通常乘船後會早早休息,果然趟下不久,海水就從四方八面拍打過來,一下子又把我拖進海中心。再後來,事先吃暈浪藥,再後來,大抵習慣了,不吃藥、不暈船。

我這幾年也會乘搭渡輪,通常不是出於實際需要,而是每逢完成工作後發現身處在碼頭附近,又不想乘搭巴士、地鐵。當然,應該很多人都有這種想法,就是不想被困在石屎森林裡,想喘一口氣,最佳方法就是走向海邊或走進海裡。碼頭離巿中心遠了,不大方便,但也有好處,就是在前往的途中,可以享受沿路的風景,那怕旁邊是爛地,是地盤,或許有了海的相伴,總覺得它們變得可親可愛。

我喜歡坐在船的下層,一來好像便宜點,二來跟海更貼近,三來海水味、氣油味交織出來的粗獷味,令坐船的真實感大增。當然讓我最享受的是海風迎面的吹拂,看著陽光打在對岸的景物,一起一伏,雖然很多時候只是十分鐘左右的船程,也覺心曠神怡、精神爽利。其實,「實際需要」不一定是快速或「點到點」,在船上的體會也算是一種吧,這應該是小時候不曾發覺的愜意啊。

一題兩寫:渡輪(趙曉彤)

Photo Credit: 趙曉彤

(趙曉彤,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從事文學寫作及文學教育工作,曾獲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香港青年文學獎等獎項,主要創作小說、散文及非虛構故事寫作,專欄見於網絡創作平台Storyteller有小說專欄及《明報》時代版。)

自從搬到離島,我常常都在趕船。有時是因為「出門口拖延症」發作,不到最後一刻不肯出門,結果只能沿路奔跑,祈求渡輪不是準時開出;有時是準時出門,可是沿路好山好水有貓有鳥,一遇見忽然盛開的花叢,或是看見可愛的野貓在路邊伸懶腰討摸,我就停了下來,拍一輪照片,忽然想起——我是在趕船!!!立即跑往碼頭。

如果不是趕船,我不會常常都在跑步,有次追船扭傷了腳,去看跌打,醫師說這樣忽然跑起來是很易扭傷的。有次不知為甚麼扭傷了腳,跌打醫師問我做什麼來,我說我只是走路就扭傷了,走路原來這麼危險,醫師說有什麼出奇,一個人站著坐著都會弄傷,何況是走路。

渡輪有快有慢,我常常坐快船。慢船其實只是比快船慢了十五至二十分鐘,可是船費便宜一半,母親覺得一天的來回船費差價已夠吃一頓飯,很堅持要坐慢船,而我則是出門後很想快點到達目的地,下班後又很想快點回家,總是處於一個很趕時間的狀態,幾乎是只坐快船。雖然這種趕時間的心情和離島的慢節奏形成奇妙的對比——如果趕時間為什麼要住在離島呢,我只能說我在城市長大,無論如何身上都有城市人的影子,所以島民有時不計回報做一些美好的事,我會問他們一些功利的問題,這是城市價值觀在我身上的烙印。

從前為了消磨船程,我常常買麵包或是買飯盒去坐船,在船上渡過早、午、晚飯時光都很不錯,有海景相伴又可以慢慢吃。自從疫情就不能在船上吃東西了,我改為帶一本書坐船,來回島嶼都在看書,最初不覺得有什麼好處,反正我更喜歡坐在家裡的沙發看書。後來搬回市區一陣子,發現我一本書都沒有看完,就明白渡輪真是一個很好的閱讀室,把我這種不專注的人鎖在船裡看書。

渡輪也是我的寫作室。自從買了一部輕巧便攜的小電腦,我就很習慣在趕稿前坐船,有時只是寫到一半就泊岸了,我會覺得快船未免太快,而稿件寫到一半是很難暫停再續的,只好在碼頭尋找一張椅子繼續寫作。我也常常在渡輪備課,反正坐渡輪有的是時間,而我總是拖延到最後一刻才做正經事,後來短暫搬回市區,我如常每天睡到最後一刻才醒來,趕著出門,一上車才驚覺沒有座位給我備課。

夏天限定的渡輪節目是船尾觀鳥。為了觀看追著船尾吃魚的一群群燕鷗,我在夏天會坐慢船,留在船尾看著渡輪慢慢駛離群山包圍的海灣,很快飛來一大群鳥,牠們可以一直跟著船速飛行,直至渡輪靠近港島,途中不用休息,非常厲害。從前只有寥寥數人在船尾看鳥,後來一到夏天,船尾都是觀鳥的人,找到一個空位也不易,所以發現了美好的事物,我不是每次都想告訴別人。

聖誕雜想(駐站作家)

那天在家工作,媽媽從外出回來,遞上一封郵件。這個時勢,還有誰會寄信給我啊,少不免有點疑惑。握上手,挺硬的,是請帖麼。再翻動,在回郵地址看到熟悉的名字,原來是海外朋友寄來的。我忘記了曾經給過她地址,匆匆打開,是久違了的聖誕卡。

說久違了,是真的很久沒有收過聖誕卡了。當然聖誕卡仍未絕種,但每次到文具店,看見它們被擱在一旁,就難免有種看著史前化石的唏噓。曾幾何時,每逢聖誕節,旺角街頭,就會有大大小小臨時的聖誕卡店,有點像農曆新年的利是封、年花店,節慶前熱熱鬧鬧,節慶後無聲告別。

那些聖誕卡店主打的卡價錢一般不大貴,幾元內就有交易,如果購買大量,又不講究精美,二三十元就有十來張,適合想送卡又不想花費太多的人士。當然有更高級的賀卡,但一般若要買更高級的,就到高級點的文具店或百貨公司吧!

唸書的時候,送聖誕卡是「大陣仗」的事。最親密的朋友一定要送最漂亮的,播音樂的,立體的,應有盡有;次一點就送普通一點;再次一點,甚至只純粹為送的就普普通通罷了。不過,長大了,心裡難免在想,差不多每天都見面的同學,送聖誕卡,然後簡單祝一句聖誕快樂,又或添上新年進步、明年多多指教之類,到底意義在哪裡呢?或許換一個角度去看,這可能是頗厚道的「親疏排行榜」,收到卡者自然比沒有收到的親密,然後再按前述所細分。收到卡的人按卡的質量看看自己在對方心中的價值。雙方不用明言,冷暖旁人不知,也就沒有其他尷尬的情況吧!

出來工作後,送聖誕卡仍算是流行的流行玩意,有一年寄過一大批聖誕卡給各客戶,除了蓋章簽名問候外,還在卡內附上公司的最新書單。其實我不大記得自己有做過這回事,我的記憶全來自某朋友收到卡後,說附上書單的做法挺聰明,我不知道是說真話,還是反話,總言之,過了這麼多年後我仍記得她曾經這樣說。後來電子賀卡流行,人人改用虛擬的卡,再後來,各式通信軟件大行其道,一個信息、一段短片,把電子賀卡的短暫壽命輕鬆了結。

我終於記起是什麼時候給朋友地址了,是朋友那次去旅行,想她寄明信片給我,就把地址給她,好像有收過她幾張明信片。話說回來,我去外地的次數不算太多,起初也沒有寄明信片習慣,後來有朋友要求,就寄一張,然後變成了「習慣」。疫情期間,沒法去外地,某天打開抽屜,發現前次去旅行買下的明信片,就草草寫了問候話,寄了出去。先是一張,然後另一張,又一張⋯⋯我當然會幻想收到的大小朋友反應,應該會比收到一則電話、一段信息珍貴吧。物以罕為貴,正如我今年收到朋友的聖誕卡,也開心了大半天。同學們,你們仍會送聖誕卡嗎?

與思考無關的事(駐站作家)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我是個笨拙的人,有很多事情,一開始想不明白,就會一直想不通。縱使我知道,部分事其實與思考無關。

我身邊不乏路痴朋友,對於自幼喜歡看地圖、方向感極強的我來說,我完全沒有辦法想像迷路是怎麼一回事。當然我也曾走錯路,但每當遇到這種情況的時候,腳下彷彿會浮現一個大大的「十」字,沒錯,我會把自己當作座標,直向、橫向兩條直線成為所有尋路的線索,無論我怎樣移動,它們都不會轉變⋯⋯朋友每次聽到這裡,都會說不大可能,轉一個身,那怕只是微微移動方向,都會亂了吧。我沒法說明為甚麼自己不會混亂起來,我只能再重複一次自己是怎樣找出正確的道路,最後,路痴朋友和我都會覺得對方行徑匪夷所思。

人們不明白的事有很多,只是大家通常會以別的方式表達,有時候是恥笑,有時候是責罵。每逢冬天,我們總會聽到有人說:「他們哪兒不對勁,只是氣溫稍微下降,就立即穿羽絨,再冷一點豈非要穿兩三件嗎?」身體是屬於自己的,穿著多少,是自家子的事,為甚麼要受到恥笑和批評呢?易地而處,對方也不會明白為何有人可以穿戴這麼少。

關於穿著與氣溫,我每逢炎夏三十多度時,都會覺得冬天穿著毛衣是件奇事,反過來,每逢十度左右被北風吹得渾身打寒顫時,就會覺得夏天只穿一件襯衣是難以置信的。我時常幻想冬天的自己會跟夏天的自己為了穿著多少而吵一場大架,最後冬天的自己一定會拋下一句:「夏蟲不能語冰」。當然,這兩個自己並不可能並存。但真的不可能嗎?

記得有一次中一班主任課節上,老師派了一份「我是這樣子」的表格給大家,叫我們填完後過一段日子拿出來看,對比一起自己的轉變。我不知道其他同學有沒有這樣子做,我一直把這份資料收藏在抽屜的最下層,完全忘記了。直至中五搬屋的時候,它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看著那些資料,上面寫著的飲食習慣、嗜好,還有形形式式如喜歡對象等等敏感問題,就覺得挺不可思議。這個似曾相識的傢伙,說是自己當然可以,如喜歡食芒果,但說不是自己又可以,例如喜歡的著作已不再是那些稚嫰作家的作品。

世界是很廣闊的,我們不明白、不知道的事有很多,有些是知識性的,有些不全然與知識有關。我們只能容讓這些不明白繼續存在這個世上,我們不是一直強調社會要多元化麼?為甚麼要別人跟自己一模一樣呢?我在旺角二樓書店工作的日子裡,曾經有一次下班時遇到下面的情況:甫走出梯間,腳踏在西洋菜街的石屎路面上,就發現不對勁。在這個熟悉的地方,我一時三刻竟然不知道要轉左,還是轉右才好,我立即想調整心中那個「十」字,可是至少有半分鐘,那個「十」字沒有出現。我迷路了,當然半分鐘後一切如常。事後,我沒有半分沮喪,反而覺得驚喜,好像窺視了不屬於自己的秘密。有些事真的與思考無關,更不宜與恥笑、責罵拉上關係,它們是一種狀況,一種你體會不到的狀況而已。

不再屬於作者的作品(駐站作家)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每逢DSE中文科試卷牽涉到在世作家,記者總會帶著考卷去找那名作家,問問他的意見,特別一些要思考的題目,往往會問他會否有考卷提及的想法,當然這種訪問不用播放,我們都知道作家的答案一定是沒有這種想法,否則該新聞就沒有「價值」。我極不喜歡這種做法,題目和答案是否正確,我在此不作評論。但是作家完成作品後,真的只有原作者有解釋權嗎?我想未必然。

在學術界裡,有個更準確的想法,就是「作家已死」。撇除其他引申的觀點,其核心概念大抵是作家完成作品後,作品的解釋權就開放了,在讀者,也在評論者手中,而非在作家手中。這看似很難明白的概念,同學一定會問:為什麼作者沒有解釋權。舉一個較貼身的例子,就是一名學生在作文課時完成一篇滿以為無懈可擊的作文,通常換來的結果是不但沒有如期的取得高分數,還被批改得「體無完膚」。難道學生能夠說一句,老師誤解我的意思,然後取回高分嗎?學生對自己作品的「期望」與老師的「觀察」顯然就是兩碼子的事。

舉一個前人的例子,在《三國演義》中,不論原作者是誰,都顯然希望諸葛亮成為忠義的代表,為了效忠劉王室,他的無所不用其極,在很多場合都看得大快人心,可是在近代,卻換來了「狀諸葛之多智而近妖」。為什麼在古代和近代對《三國演義》中的諸葛亮看法有這種差異呢?這只能說是時代變了,對作品的解釋都有了不同的讀法吧。

一部作品的生命,是它自己的命運,連原作者想修改也難,我認為近幾年非常好看的漫畫——《約定的夢幻島》就是這樣子。我依然認為這部作品的前半部,即在孤兒院內的鬥志、解謎是非常出色,可是到了後半部,由於離開了孤兒院,少了空間上、時間上的「困局」,作品張力減少,淪為普通的作品。不過看完第一輯改編動畫後,依然對第二輯有點兒期望,然而到第二輯播出時,我就看到網上很多評論,批評它沒有跟原著,那怕那些改動是原作者、漫畫出版社也同意,甚至據說是他們提出來,也不能平息眾怒。看完相關報道後,我禁不住問,難道連原作者也沒有權力修改自己作品嗎?當然,靜下來細想,就明白到作品出版後,已經不再屬於原作者,而是「屬於」讀者。因此,近日很多有回憶的大人都不大喜歡某臘腸廣告,那怕是原作者把自己的筆下角色授權出去。作者已死,大抵是這種情況吧!

時光倒流一句話(駐站作家)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坊間不乏關於時間旅行的小說、電影,著名的有《回到未來》,浪漫的有《時光倒流七十年》,青春活力的有《求婚大作戰》,完全不受控又帶點悲痛有《時間旅人之妻》,當然還有形形式式的穿越小說。前幾天,在面書看到有人提問:假如你能回到過去,能跟十八歲的自己說三個英文字,你會說什麼呢?我在留言之下,發現很多或有趣或痛苦的故事,當中很多與愛情有關,有說「別嫁他」,有說「在大學不要談戀愛」,看到這些留言,禁不住想他們的婚姻、戀愛帶給他們有多大的痛苦呢?

中國語文科迎來改革,文憑試作文卷除了寫長文外,還要寫有字數上限的實用文。跟很多老師提起,他們都異口同聲說,上限這個設定應該難倒不少學生。沒錯,如果可以任由學生發揮,愈多篇幅、字數,以至愈多時間難度愈少。但上限的做法顯然頗考學生的天分和自制能力。

曾經在網上看到一個徵文比賽,以六個英文字創作一篇小說,看過的五篇得獎作品充滿無限可能,我最喜歡以下一篇——「Sorry soldier. Shoes sold in pairs」,語譯大致是:對不起,士兵先生,鞋子是一對發售。簡簡單單六個字,道出一名士兵的悲哀,讀者不難想像該士兵因為戰爭犧牲了一隻腳,已經受盡折磨,連想買一隻鞋子也受到挫折、遭到刁難。最可圈可點還要算那個「對不起」,表面是店員跟士兵說,但想深入一點,這句道歉或許是來自國家。你為了國家犧牲,可是卻沒有得到適當的照顧,是多麼悲哀的一件事。悲哀之外,也禁不住問一句:戰爭是什麼鬼東西呢?

這幾年開辦的微型小說課,我都會跟學生做一個練習,創作一篇十五字的小說。要用十五個中文字,說出一個完整的故事,是相當困難的事,因此我從不強求學生創作出絕妙的作品,而只需要他們明白小說中時、地、人、事、轉折各元素的重要性,當然更希望他們擁有刪減多餘材料的勇氣,正如「士兵先生」那例子不用談及戰爭的由來、可怕,一句話已勝過千言萬語。同學,看完這篇文章,假如可以讓你跟五年前的自己說一句話,你會說什麼呢?又或者你會像歌曲〈時光倒流一句話〉般,回到過去,不是要說什麼,而是不說什麼呢?

標點人(駐站作家)

《蝙蝠俠》有一個歹角,叫做謎語人,擅長利用各式猜謎遊戲去考驗對手。這個角色外形上最大特徵除了一身不堪入目的綠衣外,就是衣服上或身邊總有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問號」,這種打扮無論是現實,還是放諸動漫真人電影裡,都是挺怪形怪相。當然,在現實上,我們不曾見過如此打扮的人,不過另類「問號人」卻總是圍繞著我們身旁。

「問號人」大致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人就像謎語人般,不斷出題去考驗身邊的朋友。當然,這類人很擅長打開話題、製造氣氛,不過有時候過了火或遇到不適合的環境,就希望他能夠靜一靜,回心一想,這種人大抵是出於善意的。第二類人就是遇事必問,遇到不明白的地方他總問過明白,問得徹底有助理解,也方便行事。當然這類人有時候挺煩人,普通很容易理解的事,甚至不用理解也能順利進行的,被他一問,難度往往倍增。第三類人是擅長製造問題,沒錯,他沒有發問,但他的言行本身就能製造各種大大小小的問題。例如簡單做一張海報,他不但可以錯漏百出,改完這個錯誤後又會製造另一個錯誤。

我喜歡與第一類「問號人」相處,不用我打開話匣子,就有無窮無盡的話題;我相信很多人也不會喜歡第三類「問號人」,偏偏我們身邊就有很多這種人,而且還要一起工作、做功課,通常我們會把這種人調離重要崗位,免得令工作的難度由一變二,由二變四,幾何級遞增。至於第二類「問號人」,我本身就是這類人,因此,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挺煩人,也很難想像別人怎樣跟我相處。為免令人反感,有時候我會以觀察代替發問,遇到一些難題,我會嘗試觀察師長、同學怎樣解決,從中「偷師」,我初初學寫詩的時候,根本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寫得不好,但假如問老師的話,就會變成老師替我寫,而且也不能每個地方都細問,於是我就以觀察代替發問,看名家、看同學的作品,從中發掘自己寫不好的因素。最後,我用了差不多整個週末,發現到問題所在,也從同學詩中「獸」、「牛」得到啟發,寫出幾首野獸詩。

其實,除了「問號人」外,我們身邊還有林林總總的標點人。「句號人」是擅長終結話題,還是處事圓滿呢?「省略號人」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抑或說話吞吞吐吐呢?「感歎號人」喜歡長嗟短歎,還是總掛著一臉令人惋惜的病容呢?標點看似單一、呆滯,實際上卻充滿無限可能,一切都源於你,寫下標點的人。

 

我的體質(駐站作家)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人生有一些福氣是你從來不會察覺,就像現在放在我案頭的梨子。我猜想無論過了多少個年頭,每次看見梨子,都會想起父親。這不是朱自清〈背影〉的內容,父親在火車站買橘子的親情大感動那種,而是父親體質偏寒,每次吃完梨子,深宵都會「寒咳」發作,要咳好一會兒,才能入睡。

按中醫的說法,我應該是又熱又燥的人,很容易屯積一團火,喉嚨痛、牙肉痛經常發作,卻不怕寒涼的食物。同事喜歡吃蟹,卻不能多吃,吃多了身體受寒,各種毛病就會一起襲來。我卻沒有這個苦惱,吃蟹,多多益善。同事很羡慕這樣體質的我,實際上我也有自己的煩惱,我不能喝含奶類的飲品,咖啡、奶茶,差不多每一次喝也會反胃,作嘔卻吐不出來,非常難受。不知道多少次,喝完咖啡後坐巴士,胃部不適,不住咳嗽,弄得乘客紛紛投以奇怪的目光,以為我染了什麼重病啊!

朋友中不乏患鼻敏感的、濕疹的,每次看見他們的痛苦狀,我慶幸自己不是其中一份子,但我也有自己的苦處。我的指尖是不能碰到塵的,一旦碰到塵,就會痕癢大半天,縱使不斷洗手、抹手,那痕癢的感覺也不能輕易消除。這看似不干擾日常生活,但我有一段時間在一間二樓書店工作,書店主要售賣詩集、和其他類型的文學著作,為了增加收入,曾幾何時設了兩個舊書專櫃。每次有舊書來,我尚未觸摸到,就感到指頭發麻。其實不止舊書,有些國內運下來的新書也曾在沙塵中顚沛流離,到我手時,翻閱的除了是閱讀的喜悅外,也伴隨著難以止息的癢。當然,我喜歡閱讀,經過一些舊書攤,也忍不住要觸碰一下那些罕有的著作,每次也需要大半天指尖才恢復正常。

為免敏感發作,我在後來工作的出版社長期放了一對勞工手套,不過戴了手套後,指尖的觸感差了,有時候難以抬起整箱書,甚至連幾本書也拿不穩,曾經試多次整包書脫手,跌在地上,圖書散滿一地。權衡後,只好除下手套,用自身意志拼命抵抗痕癢。我慶幸自己有點福氣,同時不能避免在某些事情上,必須有另類的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