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蕉變臭事件(駐站作家)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傑這陣子鬧鼻塞,不但每夜被兩個鼻孔折磨得輾轉難眠,苦不堪言,連帶吃什麼也提不起勁,甚至覺得「食之無味」。幸好他靈機一觸,記得小時候媽媽教過的方法,就是在臨睡前,在人中塗抹少許藥膏,然後用力吸幾下,或花香或草香就會滲入鼻腔,不但鼻塞全消,更覺心曠神怡。這方法確實有效,不但讓傑可以安睡,也重拾飲食的樂趣。然而事情往往出人意表⋯⋯

這夜他看見爸爸在超市買回來的香蕉,二話不說就狠狠地咬下去。當然在剝香蕉的時候,他記起某大明星的方法,從香蕉的尾部開始剝起和咬下去。事情就是如此發生,他才咬了一口,就覺得香蕉的味道很怪,再多咬一口,就立即吐了出來。很臭,怎會這麼臭!他喜歡吃臭豆腐,也不抗拒榴槤,但從來沒有吃過這麼臭的東西,如果必須找個比喻去形容,他只能說這香蕉的味道簡直像腐屍一樣,縱使傑從來沒有吃過腐屍,不知道它的味道如何。

傑漱完口後,就開始責怪爸爸定是又為了節省一元幾角,在水果店購買快要腐爛的水果。然而爸爸卻告訴他是在超市購買,有單為證。那麼定是超市售賣次貨,爸爸卻說兩老吃了也沒有發現不妥。傑擦了擦鬍子,像名偵探般,開始研究問題所在,心想難道只有他吃的那條香蕉變壞了?望著其他未吃的香蕉,他又真的不敢再去嘗試,嘔吐、漱口,弄了大半天,那陣臭味還殘留在口腔之中。

應該不是香蕉出事,是你生病了?爸爸說。我怎會生病呢?我的嗅覺才剛回來,精神和胃口都挺好,而且世上應該沒有一種病,會令到病人吃東西時覺得東西變臭了吧!難道是剝香蕉的方法?這更奇怪,絕對沒有這個可能。最後他的結論是他吃那條的香蕉變壞了,別無其他原因。

翌日早了下班,可以回家吃飯。才吃了一口,傑就發現不對勁,那臭味雖然不濃厚,但很熟悉。是昨夜的臭味,怎會這樣子呢?難道是上次補牙的物料漏了出來,一定是這樣子,從小就看這牙醫,三十年過去,牙醫老了,手法也差了吧。他狠狠地刷完牙、漱完口,卻沒有發現牙齒有任何受損、破爛的情況。

是怎麼一回事呢?傑想著,不經意打開了藥膏,又在人中起勁地抹上去,用力吸了一口氣,腦際頓時清醒過來,禁不住試了一口藥膏,果然是這種臭味。一切謎題解開了,是鼻塞的緣故,他塗抹了過多藥膏,殘留在唇上,不慎把它們連帶香蕉也吃了,才令到香蕉變味了。傑為了自己的發現樂了半天,同時也開始責怪藥廠改了配方,令氣味變得難以入口,一切與他塗多了無關。這夜他睡得安穩,臉上還不時露出微笑。

已讀不回(駐站作家)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意外就這樣子發生,偉還沒有弄清楚是什麼一回事,手機已迎頭砸下來。當然這種意外,天天也發生在每個人的家中、每個人的床上,只要你躺在床上看手機,就無可避免周公拿手機擲向你,永不落空。當然很多時候,偉跟大家一樣,稍微回過神,就繼續拿著手機,或繼續看或繼續睡,當作沒有事發生一樣,可惜他今天實在太疲累,沒法掌握這個生命裡微小的傢伙,任由它從手中滑下、擲中面門、倒在床上,然後翻了幾個筋斗,自殺式跌在地上。

哎喲,他意識到是什麼一回事,但今天實在太累,他完全沒法作出任何補救的動作,只得繼續睡,一直到稍為能移動身子,他才從地上拾回那個只能輸入指令的手提電話。他暗責自己大意、魯莽、懶惰這些其實完全沒有不相干的詞語之後,發現最最最最不妥的地方,是這個電話變成只可讀,不可以回。

7時13分,一個朋友群組彈出了生日祝福的信息。原來今天是心的生日,群組內有六人,每逢有人生日,大家都會約出來見面,但因為疫情或疏懶的關係,這兩年已經沒有再約出來,一切都壓縮成簡單的祝福圖片。偉想打些有心思的句子,或用符號砌一朵花或一個生日蛋糕,但看著各人的祝福句子,他只能成為旁觀者。

8時10分,是波友說昨夜球賽直播的結果,另一個波友立即說他的愛隊真的輸得不值,偉很想說他沒有看直播,叫他們不要再說下去,無奈電話完全沒有反應。然後,大家就開始預測今晚的賽果,有人言之鑿鑿說某隊必勝,某隊有計時炸彈,彷彿大家都是未來學的先驅。他想揶揄幾句,但看著有少少龜裂的畫面,他完成無能為力。

他呼了口氣,今天是星期天,理應睡至中午才起來,但今天的節目看來要換成去修理電話吧。他起床,梳洗,挑選衣服,同時看著那些不住跳出來的信息,已不敢想像別人收不到他信息時的妄測。他是有信息必秒回的人,這麼久沒有回信息,大家會怎樣想他呢?遇到意外?生病?被隔離?還是簡簡單單,生氣呢?

——生氣?我怎會生氣呢?他的脾性一向很好,友善、溫柔,怎會生氣呢?不,前幾天我才揶揄了心的新衣服不好看。昨夜才譏笑過波友支持的愛球不入流。他們會否因此誤會了我呢?

偉愈來愈不敢想像大家怎樣看他,換好衣服正打算外出的時候,才記起好像有個備用的電話,不過好像前陣子才借了給媽媽,但媽媽好像又還了給他。反正店舖仍未開門,他仍有時間,於是他在衣櫃、雜物櫃、書櫃找了一會兒,終於找到一個前幾年被他淘汰的電話。太幸運了,他迅速換了電話卡,打開了舊電話內,但軟件太久了,要逐一下載、更新。等了一小時後,終於可以使用了。他打開通信軟件,瘋狂回覆生日群組、波友群組、舊同學群組、家族群組⋯⋯然後跟大家如常交談。

當晚,他拿著新電話,躺在床上,周公又再次襲來,電話再次擲在他的面上,如蘋果掉中牛頓的頭上一樣,他立時醒過來,發現了一個驚人的大秘密——他沒有按入信息,信息不會變成「雙剔」。雖然他「已讀不回」,但沒有人發現他「已讀不回」。太妙了,他笑了,然後沉沉睡去,抱著他的電話,等待下一次被智慧之神擲中。

三十秒(駐站作家)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又浪費了三十秒。

強這樣想的時候,三十秒已經流逝了一半。

這是他從來沒有過的想法,但這陣子每次手機熒幕顯示出「三十秒後有獎勵」的句子,「虛耗人生」的感覺愈發強烈。

因為疫情的關係,他盡量不外出,閒時唯一的娛樂就是上網、打機和煲劇。不過他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妥當之處,人生彈指一瞬,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是很好的選擇。

然而就在那一刻,當他看到重複又重複的「三十秒」電子廣告時,就覺得這三十秒虛耗得十分不值得,假若他不是躺在床上,他一定會去浴室照照鏡,看看自己容顏如何在三十秒中變得蒼老、蒼白。

於是他就開始想,應該利用這三十秒去做點有意義的事,他第一件想到的就是不如泡個杯麵吧,但三十秒實在太短了,不要說泡,連打開櫃門找出杯麵撕杯蓋湯粉和那些泡水後會發才的食材的時間也不足夠⋯⋯

第二件想到的事不如跳去Facebook、IG看看朋友的動態,可是他才按過去再按回來,那獎勵竟然消失了。他痛恨遊戲商、廣告商的精打細算。

第三件想到的事⋯⋯

強想了很多可能性,可是沒有一件事是行得通。他想放棄,想普普通通閉目養神。然而腦袋在這刻又不爭氣,竟然浮起了〈最後三十秒〉這個中學作文題目。

看似很荒謬的題目,但人生無常,疫情好,意外好,天然好,人為好,人無時無刻不是在倒數。他的姨婆雖然病情與疫情無關,但確實在疫情期間逝世,連最後一面也見不到。

他看著手機上「三十秒後有獎勵」的句子,開始幻想三十秒後自己突然暴斃,然後或在天堂或在地獄,當權者問起他臨終在做什麼,他實在答不出口自己當時在這個很無聊的三十秒中怎樣度過。

我應該做一點比較「有型」、「文青」或有意義的事。於是他離開沙發,走近窗邊,看著窗外那幾棵有五層樓高的大樹、聽著似遠還近的鳥聲,深深呼吸了一下。

叮噹,獎賞剛好來了⋯⋯

倒霉的一天(駐站作家)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你今天醒來,發現渾身不對勁,靈魂好像住進了一個不屬於你的軀體內,不但渾身疼痛,眼皮更不住跳動,這一切都是你先張開右眼之故。當然你下床的一刻拐了拐,塗花生醬時麵包脫手翻了在桌上,都令你覺得今天是倒霉的一天。你回頭,看著睡床,恨不得立即跑回被窩,重新由昨夜夢見奈何橋、喝過孟婆湯開始,再做一次投胎的夢。但你知道自己沒有時光回溯的能力,錯過了的十數秒時間就只能讓它錯過,你伸手去拿另一塊麵包,叮囑自己這一次必須拿得穩。

麵包塗好了,你才發現沒有煲水,水瓶、杯子空空如也。你看著麵包,已經可以幻想乾巴巴吃它的下場。你只可以撕下一小片麵包吞服,那怕你今天很想吃花生醬,也不能沾上半點。你目光游移,看見水龍頭,同時也瞟到雪櫃。喝生水應該不怕吧,外國不是可以直接打開水龍頭就喝嗎,但這裡是甚麼地方,你腦裡開始浮起喝生水的代價,你搓搓肚子,不知道是安慰肚餓或幻想中的肚痛。

好了,不能再胡思亂想,要趕著去赴人生的盛宴,今天不能遲到。你打開雪櫃,記起冰格有幾顆冰粒。打開了,果然不負你的期望。你吃了一顆細小的冰粒,心情變得輕鬆點,決定出外走走。你走到走廊,發現四處都很靜,或許有鄰居向你打招呼,但你記起不能隨便與人談天,就只好詐作不見。你下了樓,肚子抗議的聲音就來了,你才記起看見冰粒之後,忘記了肚餓,現在記起已經沒有時間,你只能硬著頭皮走出大廈,走到社會之中。

街道上都是不熟悉的面孔,你開始有點方寸大亂,生怕自己不能混入他們之中。你開始模仿他們的行動,當然你的行姿仍如昔日,很快就暴露了身份,甚至倒在地上。你記得魯迅筆下的大小眾如何圍著出醜者指指點點,也開始害怕自己頸上的小痣會被發現,用盡力氣把襯衣向上拉高,不料就露出肚皮上的舊傷口。你開始怨恨沒買大一點襯衣,更開始怨恨今早起床時候的不順利。今天的所有倒霉,都是由自己睡醒的一刻開始。如果睡醒的時候能夠先睜開左眼一切都會變得順利,你如此相信,也如此安慰自己,但一切無法逆轉,你已經過了倒霉的一天,那怕那一拐只是很輕微,你曾吃了少許麵包和咬過冰粒,以至沒有途人恥笑過你跌倒地上,但你依然想從頭來過。你這麼一想,不自覺得已經到了黃昏,很快又要入夢,又要走奈何橋⋯⋯

小傢伙(駐站作家)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我的視力一向不錯,從前靠著街外的燈光,凌晨在家中走動也不用亮燈。但近來每夜到廚房喝水,總要先打開光管,否則就要步步為營,生怕驚動那小傢伙。當然,最真實的想法,是怕驚動那小傢伙後,牠突然在我面前走過,嚇得我打翻水杯。

我家一直不容許其他小動物存在,蚊子、螞蟻、蒼蠅,十居其九不是被消滅,就是被趕走,惟獨這小傢伙,我們一直容忍牠。相對起來,牠的外形比蚊子、螞蟻等更不堪入目,我們之所以可以讓牠在家中走動,全因相信一件事,就是牠會殺蚊子,還一廂情願地相信牠會吃蟑螂。說到這裡,你或許已猜到這小傢伙是甚麼了,沒錯,牠就是粉紅色的壁虎。當然牠有其他名字,但怕引起你不安,還是叫壁虎這個比較中性,或帶點威武的名字吧!

我害怕一切小昆蟲、小物體的,小時候住公屋,睡在上格床,旁邊剛好有個小洞讓街外的電話線、電視線等進入屋內。突然有一天發現有幾頭小螞蟻從洞口爬進來,不但嚇得立時醒過來,還整夜不敢睡。據父母說,必定是家中的食物氣味吸引了牠們,翌日放學回家立即清潔了一遍,可是仍然沒有令螞蟻「過門而不入」。後來,父母教了一個方法,就是用蒜頭抹在螞蟻走過的路,消除牠們留下的氣味,隨後的大軍就沒法跟隨氣味走進來。試了幾次,螞蟻果然少了,但偶爾仍有冒失的來探路,於是我索性把整顆蒜頭塞進洞口。自此,螞蟻之患除去。

小傢伙比螞蟻更大,形相更可怕,不過我倒不怕牠。一來牠會吃蚊子,是有益於一家人,二來看過幾篇網上雜文,或小說,都說在日文裡,壁虎的名字即是「家守」,家中的守護者。梨木香步有本作品叫《家守綺譚》,大抵是用壁虎角度,去寫家中的奇幻故事。

不是所有小昆蟲、不速之客,我們家都會趕走,有時候我們還希望牠們能多留下來。每隔一段時間,我們總聽到小昆蟲或拍翼,或撞上窗子的聲音,抬頭一看,就會看到一頭飛蛾,想到的不是燈蛾撲火這成語,就是「你」又來了。在中國人的傳說中,過世的人會化成飛蛾回到自己或親人的家中,去探望親人。我們也知道這種說法或多或少帶點迷信,但與親人分別太久,總會思念,總會渴求一看,於是蛾來了,我們的美好想象也來了,想像一位久違的親人來聚一聚。當然這親人是誰,我有我的想法,父母各自有他們的想法吧。

媽媽曾經親眼看到小傢伙吃蚊子,但我沒有看過,因此我也只能像美好地想象蛾是故人般,一廂情願地相信牠是家的保護者,像座敷童子保護我們的家吧!

一題兩寫:海(徐焯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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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比海還深的思念。他知道。A也知道。但知道了又如何,我們都知道很多事情,卻沒法去改變它。A經常說,我們一直處於停滯的狀態,這次出國是很好的機會。是嗎?他不想離開,他剛剛受到上司的賞識,升職在望。那麼,你留下來。於是他留下來,別無選擇。是否別無選擇?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二十年後的某個晚上,他一定會覺得後悔,但這一刻,以至很多個晚上他都會選擇忘記這件事,這一個女子。

不過在未忘記她之前,他們仍保持線上通訊,他也開始發現有很多與她一樣的朋友,滯留在異地,而未能回家。B也是其中一位,她的合約本來在上年已經到期,但疫情爆發後,她選擇留下來。她是他的中學同學,過往沒有太多交往,求學時期可能連話也沒說過,好像是在同學聚會後大家才交換通訊方法,純粹禮貌式交換那種。

那一天,他看見B背後的意大利風景,就忍不住說了一句:「你在威尼斯嘛,真好。」「不好,全城封閉,那是舊照片。」「是嗎?」「是的,我在這裡已經比原定時間留多了個多月。」他們的話閘子就此打開了,那是A提出分手後的第28天,如果是二月的話,可以說是一個月之後的事。自此,多少個失眠的夜晚,是B的話拯救了他。他仍然記得披著棉被聽著B分享在法國南部吃豬雜丸的情景。「外國人吃內臟嗎?」「為甚麼不吃呢?」他覺得不可思議,B像打開了他的世界,這是A從來不跟他說的話。

日子是如何度過,他並不知道。全城的人也不知道,在家工作、網上開會,沒有煙花、沒有旅行的日子,人們過了一天又一天。他慶幸還有B跟他分享異地的風情。有一天夜晚,他買齊材料,跟著網上的食譜,做了幾顆豬雜丸,還學著KOL裝模作樣地拍下照片。他打算跟B分享,可是等了一整個晚上,他還是等不到她上網。他開始擔心,上網看新聞的時候不期然翻到歐洲各地染疫和死亡人數。

他著急,但沒有甚麼可以做。他下了樓,沿著海邊散步,剛巧看見一名女子對海大喊,她脫下口罩,叫聲很嘹亮。他隱隱約約聽到一個陌生的法國名字,和一些思念的話。他也想跟著她呼叫,但他沒有,他的教養告訴她,海是用來游泳、橫渡,不是拿來呼喚,他從不相信對著大海呼喊,就可以把話傳到遠洋的傳說;更不相信叫喊完後,心情會變得輕鬆點的講法。

過了三天後,他終於收到B的信息。B說:「我跟他分了手,他說分開太久,感情淡了,分開吧。」似曾相識的話再一次呈現在他的面前,他的心竟然很痛很痛,過了很久很久很久後才跟她說:一道門關上,另一道門就會打開。當天晚上,他開始構思說服上司讓他到歐洲公幹的借口,甚至有了假如上司不批准,就自己成立公司遠走他鄉的打算,當然這夜入睡後,他做了一個邊吃豬雜邊對著大海叫喊的夢。

一題兩寫:海(鄒文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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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文律。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現為香港高等教育科技學院(THEi)語文及通識教育學院副教授。創作以小說和詩為主。喜歡優雅的天鵝和呆萌的水豚。)

港島東面的辦公室望海,陽光明媚的日子放眼看去,戴著口罩的她總幻想法國南部海岸的海水,是否擁有相同的顏色。他是否站在那無盡的大洋前面,喝上一口普洱茶。

去年舉辦的品酒會上,她負責接待來自尼斯的他。他是一名品酒師,頭髮和鬍子都修整得妥貼整齊,西裝筆挺的模樣,專業而沉穩。

公司裡就數她的法文說得最為流暢,每次有來自法國酒莊的代理人或客戶,都是由她接待或充當翻譯。這次自然也不例外。

當他為一瓶來自尼斯的葡萄酒解說歷史和酒體特色後,明顯過早有了醉意的陳總以有點蹩腳的法文問他,品酒師是否千杯不醉?他以波瀾不驚的微笑和純正的英語回答,不醉的秘訣在於自制,只有自制的人才懂得佳釀。全場突然陷入一片靜默。正當她儘力管控表情,試圖打圓場之際,陳總出乎意料地哈哈大笑,一點不惱怒。全場陪笑聲不絕。只有她發現,老闆的臉閃過一絲陰霾,像暴風雨下的海。

活動結束,她送他回去下榻的酒店。十二月的尖東海傍迎來冷冽的風,吹向二人因為酒精發燙的臉。維多利亞港對岸的燈飾在墨色海水上照出一波又一波霓虹。

臨別前,他一臉不好意思地為了自己懂得英語而道歉,卻不認為自己當時的話說得不夠得體。她但笑不語。事實上,她從來沒有要求過解釋,只覺得這份孩子般的執拗,有幾分可愛。

之後的幾場品酒會,他主動提出用英語講解。老闆想他用法語,好突顯公司請來純正的法國品酒師,還請她當說客。但她最終還是拗不過他,老闆亦只好妥協。

誰知道,憑著他的滿分自信,八分專業和兩分幽默,幫公司接連簽了幾張大單,連陳總出手也比平常闊綽,還嚷著要請他帶團參觀尼斯的酒莊。

「看我這麼厲害,妳是否應該帶我遊覽一下香港?」看他孩子氣的笑容,在酒會與酒會之間,她領他逛香港的中上環,看日落時分的大澳。事實上,每次請來外國客人,她都會按照對方的喜好和氣質,帶他們到幾處香港別具特色的地方遊覽,保證讓客人對香港留下美好印象。這次自然也不例外,例外的是,她帶了他去九龍城的茶莊喝自己最喜歡的古樹普洱。「這種茶可以解酒,雖然你從來不醉。」看著他那副試圖適應普洱的沉香甘醇,不知是痛苦還是苦澀的表情,她便想起年輕的時候,那個被父親牽來品茶的自己。她希望稍後通過社交網絡把酒會的照片發給他留念。誰知他放下茶杯,說自己除了電話,只用電郵。「想保有自由的人,千萬別掉進社交網絡織成的網。」看他一臉認真,差點把她說服得想要立即刪除手機上的各種社交媒體應用程序。「這種茶,有意思。」他自言自語,又喝了一杯。離開茶莊前,她送了足夠他放滿半個皮箱的茶葉。他笑著說,這是叫他以後都不用再來香港的意思嗎?

別後的日子,她常常給他寫電郵,告訴他生活裡瑣碎的喜悅與憂愁。他則給她用紙筆寫信,給她寄來親自拍攝的尼斯風景照。她把這一切都細細收好在首飾箱,彷彿收好那些陳年的普洱茶葉那樣。直到突如其來的全球疫情大爆發,讓她和他的聯繫,停在那張他最後寄來,站在天使灣喝普洱的照片上。

她想方設法地嘗試與他聯繫,但無論是電話、電郵還是書信,依然音訊杳然。

她有想過飛到法國找她,甚至人都來到機場了,突然接到獨居母親的電話,關心她的近況。她才赫然發現自己實在無法抽身。

這天,她獨自來到馬灣,迎著海風,脫下口罩,看著那片翡翠色的海,把心裡想跟他說的話都呼喊出來。

也許海會知道,那是比海還深的思念。

一題兩寫:大夢想家(徐焯賢)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曾經他有一個夢,他也不知道自己為甚麼有這個夢。總言之,有一天,他做了一個夢,然後就被『謀殺』了。」

如果只看以上的文字,你一定把它等同於「從前有個小明,然後就死了」這則笑話,但如果我告訴你,這是我歸納某名篇,你一定覺得很驚訝,為甚麼有夢的人,要被殺呢?

當然,如果是普通人,做夢是應有的權利。但偏偏這個不是普通人,而是一個機械人。近日在工作時,聽見電視台正在播動畫《遊戲王》最新篇章,說一個AI突然做了一個可以稱霸宇宙的夢,當他以為自己是宇宙最強時,不夠兩集他的硬件因負荷不來,死機收場。看著這集,我不期然想起這個我一直很喜歡的故事。我們曾經認為機械人、AI是模仿人存在,可是我們卻經常否定他們,不承認他們人類的身份,更不讓他們做夢。

小說的名字叫做〈Robot Dreams〉,直譯為〈機械人之夢〉,是美國科幻作家以撒.艾西莫夫(Isaac Asimov)的名作,故事中的小科學家因為動了手腳,令到機械人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於是引來小科學家的上司親自動手,重新裝置過該名機械人的思緒,令他不能再做夢。上司懼怕的那則夢是那名機械人夢見一名機械人帶領著一群機械人反抗人類,這情況在人類世界當然不准許,更令上司驚懼的是那名機械人夢見的領袖竟然是那機械人本身。人類一直主宰機械人的生命,怎會容許機械人反抗人類呢?

人工智能是現今科技發展重要的項目,怎樣平衡人類與機械人的權利是很多科幻小說、作品的題材。同樣近來在電視台播放的《幪面超人》,也以人工智能作為素材。以撒.艾西莫夫在他的作品裡,曾經提出過「機械人三定律」,包括「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或坐視人類受到傷害」、「機械人必須服從人類命令,除非命令與第一法則發生衝突」及「在不違背第一或第二法則之下,機器人可以保護自己」。機械人做一個攻擊人類的夢算不算是違反三大定律,實在可圈可點。不過,從一系列人工智能、機械人的故事引發的討論,絕對跟倫理有關,更簡單來說,就是機械人算不算是人。

科幻小說的使命是甚麼,實是見仁見智,我的其中一種想法是它是能夠反映現實某些特點,〈機械人之夢〉既前瞻機械人的未來,也是對現實某些群體受到壓迫的呼應。很多科幻、奇幻作品也有如此共通點,《猿人襲地球》、《X-MEN》等不是述說在社會上被壓逼、被歧視群一群的夢想嗎?每位科幻作家都應該有個大夢想,就是希望社會能夠朝著美好的方向發展,將末日鐘的指針撥前幾分鐘。你雖然未必是科幻小說家,但也希望是個大夢想家!

一題兩寫:大夢想家(謝翠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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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葉出版社創辦人,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碩士、香港浸會大學語言及文學學士畢業。現為多所中、小學駐校作家,並於香港中文大學專業進修學院擔任課程導師,對中文閱讀及寫作技巧教學素有心得。出版包括《心之遠航》、《二十九歲的單人床》、《旋轉木馬》等多部小說作品。)

初春第一道陽光從窗縫偷偷漏了進來,把大夢想家搔醒了。

這是一個久違了的明亮的清晨,和煦的光線適合做夢。

大夢想家從被褥中緩緩醒來,他沒有忘記使命。真的,他已經等了好久好久,當陽光灑進的一刻他就知道,今天,就是今天!

於是大夢想家爬上閣樓,把藏在牆角塵封已久的木箱掏出,木箱裡放滿了畫筆、顏料、畫板和調色板,大夢想家點算過工具,滿意地點了點頭。

他下樓找來一個背包,把工具都塞了進去,然後給自己做了一份簡單的午餐,就昂首闊步地出門了。

今天,他決心要為夢想中的家園做好準備。

*   *   *   *

春風洋洋得意地吹過,大夢想家疏落的髮絲也隨風起舞。

「今天是個好日子,做夢的好日子!」

泥徑上他邊走邊哼著歌,想像著未來美好的生活,滿心愜意。

*   *   *   *

大夢想家想找一個離家千里的地方,這距離散發夢幻的味道。

這趟追夢之旅沒有地圖,隨心而發,走到哪裡就哪裡。

小道不遠處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挾著皮包在趕路,他似乎沒有停下來跟大夢想家寒喧一番的打算,匆匆忙忙拋下一句「先生,你好」就擦身走過。大夢想家來不及回應,只見一個小紅包從西裝男的皮包裡滑了出來,大夢想家馬上放下畫具,趕忙把紅包拾起。「先生,先生!」西裝男一個勁兒在趕跑,對大夢想家的叫喊充耳不聞。大夢想家嘀咕著從後面追上去,「喂先生,你東西丟了!」西裝男這才發現身後有人,一見大夢想家手中的紅包當場秒速取回,邊擦汗邊說:「天啊,我真大意!這是我太太為我求得的平安符,祝願我身體健康、事業步步高昇的,丟了就麻煩。今天幸虧有你,太感謝了!」「客氣,上帝必保守你一家。可是先生,請原諒我多言,你臉色青白,看來精神不佳,不如稍息片刻再趕路吧。」西裝男聞言嘆息,說:「先生你不懂,我家小孩年幼無知,家累千斤,若不趁年輕多打拼,晚年恐怕落泊唏噓。」「若你現在累倒了豈不更危險?」「先生,謝謝你的好心腸,這十幾年我每天工作十二小時, 因工作拼搏認真,現在我已經成為公司經理。每天工作雖然勞累不堪,但一家衣食豐足,看著孩子一天天長大,活著再苦也欣然……時間不早了,我約了一位重要客戶,不能遲到呢。」西裝男謝過大夢想家便又加速前行了。

大夢想家瞧著這單薄的背影,心裡納悶著:他忘了年輕時候作過的夢了吧,那個曾經發亮、光彩、燦爛的夢。當個人被家庭佔據,靈魂隨即變得卑微,綣縮如蛆,甘心成為工作的奴隸。追、趕;追、趕,現代人的宿命,連呼吸都變得奢侈。沒日沒夜東奔西跑,滿腦子盡是憂愁與恐懼;生活盡獻給了工作,耗損生命以換來體面的皮相。這追趕是虛渡、是空白、是末日為末世編奏的哀歌。可憐啊,沒夢的人生我寧願死掉。

*   *   *   *

大夢想家撿起地上的畫具再次上路。

*   *   *   *

他走了不知多久,來到一個異地城巿,高樓、鐵道、咖啡廳與香水味,形形色色的電子大銀幕迷糊了大夢想家的視線。「哎呀!好痛!」說時遲那時快,一個低著頭按著計算機的女子跟大夢想家碰個正著,把大夢想家踫得滿身香氣。計算機應聲落地,隨之而來的是女人高十六度的尖叫聲。「你是瞎了還是怎樣!天啊,剛才計到哪裡……對,三千萬,三千萬。」大夢想家被這龐大的數字嚇呆了。「三……千……萬?」計算女向大夢想家挑眉一笑,「哼,這是我為未來定下的目標數值。告訴你,每個人的未來都有一個「價格」,用來顯示你的價值。年齡、長相、學歷固然是價值指標,但這還不夠,生活若要得到長遠保障,投資學問不能缺。我十八歲涉足股壇,二十二歲置業,樓價升值以後再炒上去,資產已翻了幾倍。現在一房子自住,兩房子放租,資產百分之三十作股票買賣,晚年收租收息,目標四十歲擁三千萬身家。知道我最大的價值在哪裡嗎?」她以紅色的指尖指向太陽穴,「四十歲退休還有難度嗎?」隨著「嗎」的高音頻,她的臉微微仰起,瞳孔閃耀著勝利者的光芒。「這計算機送你,我現在正趕著出席投資講座。」

大夢想裡從漸漸飄遠的香氣中驚醒,他輕輕抹走沾在計算機上的灰煙,試圖計算出自己的價值,但呆了半天卻不曉得如何入手。他摸摸頭頂疏落的髮絲,又回想自己的學歷,至於長相……不妙啊不妙啊。然而,大夢想家深信,人的價值不該以數字評定,誰有資格評定一個人價值的高低?就連「價值」一詞也運用不當。上帝創造的人類是平等的,何須在上面張貼數值?她這是貶低自己!眼裡只有數字的人,心中不會有夢。他想告訴計算女,夢想才是靈魂的支撐,不是數字!想到計算女的數字人生,大夢想家朝著天空搖頭嘆息。

*   *   *   *

大夢想家義無反顧地一直向前走、向前走,走了一段路,突然就感到餓了。

眼前是一片黃金色的稻田,「好美啊!」大夢想家霎時被這片純淨的風光吸引住。光燦燦的稻田中央分散地放置著一個個稻草輪,讓大夢想家想起了梵谷的〈午睡〉,寧靜、慵懶又富詩意。

他走到最近的稻草輪下,準備享用他的午餐。一頂草帽自稻草輪上方滑落,剛巧蓋住了大夢想家的午餐盒。大夢想家頭抬一看,瞅見一個男人橫躺在稻草輪上面。

「對不起,我不知道這裡有人……」大夢想家怯怯地道歉。

「不礙事,今天天氣好,在這裡睡個午覺,反正我沒事幹。」

大夢想家難以猜度這男子的年齡。二十?三十?四十?或許他已有兩房在手,得以提前退休。

「你是外來人?我沒見過你呢,我每天都呆在這兒,村子裡每個人我都認識。」

「是的,我從很遠很遠走到這裡。」

「你為何而來?」

「是命運引領我到這裡來的,我在尋覓夢想中未來的家園。」

「哈哈哈哈!」大夢想家的話引來午睡男一陣狂笑。「未來,未來!哈哈哈哈!」

他一連串的笑聲令大夢想家感到被冒犯。

「這……你到底在笑甚麼?」大夢想家站直了身子,氣得漲紅了臉。

「先生,請你告訴我未來是甚麼?人為何苦惱未來、想像未來?我從不為未來煩愁,日子嘛,你要過總有方法。人就像稻草,上天的雨水自會餵養。父母仍然健壯,我就靠父母養活;日後父母兩腳一伸,我就靠遺產渡日。哪用管未來不未來、夢想不夢想的,享受當刻的陽光最要緊吧兄弟。」

大夢想家絕不容許任何人污衊「夢想」兩字,他一直以來以生命捍衛夢想。一個不事生產、懶惰又庸碌的人憑甚麼談論夢想。他沒資格!

大夢想家氣得連午餐都吃不下了,把午餐盒往背包裡一塞就動身離開。

午睡男見大夢想家要走了也顯得毫不在意,施施然把草帽蓋在臉上,繼續享受上帝無限供應的陽光。

*   *   *   *

大夢想家已經不知道走了多久,腳步突然停在一幢古老的石屋前面。白色的外牆上爬滿了紫紅色的簕杜鵑,活像新娘婚妙上艷麗的彩花。突然,石牆上的木門「吱呀」一聲推開了,一個老婦人拿著臉盆走出來。一個陌生男子無故站在自家門口,老婦人自然是一臉驚惶。

大夢想家搶先開口:「老太太,對不起,希望沒嚇著你……我被盛放中的簕杜鵑吸引,想把它畫下來,」大夢想家說著把背包往胸前一甩,掏出袋中的畫紙和顏料。「你看,我是畫家,我想畫出未來的夢想居所。」「啊,這樣啊……」老婦人帶點困惑,但也緩緩露出了笑容。「不介意可以進來喝杯熱茶啊!」老婦人既然誠意邀請,大夢想家也只好從命。

屋內比他想像的小,而且破舊,還滲著一股酸餿難聞的氣味。剛才她提著的臉盆,裡面原來放著一條條白蘿蔔,大概因為天氣好,想要端到外面曬乾。

「喝茶吧。」老婦人慢慢坐下,為大夢想家倒茶。「這房子已經一百零五歲了,比我還要老。是我爺爺留給爸爸,爸爸留給我的。」仔細一看,老婦人穿著的圍裙沾滿星星點點的油污,裙襬磨損得厲害,棉線一絲絲往地上拖。「我十六歲時被父母安排嫁到別村,生兒育女,勤懇過活;後來老伴死了,子女先後有了自己的家,於是我又回到這幢石屋。我今年七十有三,幸好身體尚算壯建,社會福利金也足夠過活。」老奶奶說著說著,又為大夢想家添茶。

大概人總喜歡追憶過去,但這裡沒有甜蜜的光線配合追憶的情調,而且,最大的敗筆是——茶不夠香,水不夠熱。

「孩子已兩年多沒回來探望,」老婦人淒然一笑。「我已經老了,對生活無慾無求,只求上天眷祐,得以善終。」

一生順乎天命,隨父母、隨丈夫、隨兒女、隨命運,隨波而流。老婦人的一生就像這杯茶,不冷不熱,不純不香,平淡,無味。她自己的一生自己作不了主,談何作夢。

說著說著,日光斜照,大夢想家隨便找個理由逃離了這幢陰鬱的古屋。

*   *   *   *

憋得太久,大夢想家必須找個地方好好呼吸。

他揹著畫架,逕自來到一處荒原。野地空無一人,千里內只立著一棵大樹。

落日是個滾燙的火球,赤裸裸地掛在半空,在廣漠之中,它不容許任何生靈迴避它的威嚴與壯大。

這團紅火灼熱了大夢想家的瞳孔與神經,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大夢想家衝著火球高聲呼喊:「我要建一座石房子,上面有紫紅色的簕杜鵑攀滿牆身;我要天天欣賞這美好的餘暉,享受甜美的清風;屋前要建一個大花園,我的孩子在裡面畫畫、打球、唱歌,我呢,必努力守護他們,確保他們健康成長;我會有一份體面的工作,四十歲前退休;我的晚年必享福樂,必得善終。」大夢想家滿胸激情,他飛快地打開畫架,取出畫紙、調色盤、畫筆與顏料,正要下筆了,卻又突然住了手。「噢,日落時分,光線快將轉暗,現在才來調色已太晚,而且風勢漸大,想必連畫架都會被吹得搖擺不定,這怎麼畫?沒關係,我今天作了夢,對,今天若時間不夠,就等待明天吧,反正還有很多個明天,至少我沒浪費今天的時光,我得到了對未來充份的想像,體驗了活在當下的奧妙,我擁有一生中最美的落日。我是一個富足的人!對,最重要有夢,有夢,生命就能發光!」大夢想家帶著一臉滿足,收拾物件,揹起背包回程去了。

*   *   *   *

一隻一直身藏樹丫的貓頭鷹目睹一切,牠禁不住拋下冷笑,不動聲色地雙翼一展,向火紅的天空飛去。

一題兩寫:最想去的地方(徐焯賢)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街燈,向前。大樹,向前。月亮,向前。一切事物都向前。

我坐的夜遊巴,可能是司機打瞌睡吧,竟然在斜路緩緩溜後。起初確實緩緩,但不消一刻,速度加倍。

我記得好像看過甚麼災難節目,如果遇上交通意外,整個人應該伏在椅背後。但災難就要在車後發生,伏在椅背的意義是甚麼呢?

「砰」的一聲巨響,我就輕輕鬆鬆地昏迷過去。

到我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身處一個白色的空間,我就知道我已經死了。

那不是醫院的白,是白雲的白。這裡是天堂嗎?

不是,這裡是到下一個世界的緩衝區。

我忽然聽到一把聲音跟我說,我四處張望,卻看不見任何一個人。

別傻了,你生前看不到我們,死後為甚麼可以呢?

我們不是同類嗎?

誰說過我們是同類呢?

為甚麼有緩衝區呢?

還不是你們世界的人口膨脹得太厲害,你們到底有沒有想過別的世界的痛苦呢?

這不是我的決定。

而且我未結婚未有小孩子,算是對別的世界積了點陰德吧。我心裡咕嘀,卻沒有說出口。

我到底會到哪裡呢?天堂,還是地獄呢?

別傻,這些事不是由我來決定。

我應該去哪裡呢?

這應該由你來決定。

我忽然記起一套電影,不,是一系列關於死後世界的電影和電視劇,甚麼《下一站,天國》、甚麼《熱海搜查官》、甚麼《死役所》,都是講死後還有另一空間去處理人們快樂或痛苦的經歷。

我想回到校園。

為甚麼?

我想讀書。

這是你的心聲嗎?

你果然很聰明,我想回到十五歲那年的校園。

你有想見的人嗎?

沒有。

那你為甚麼要回去呢?

我應該有私隱吧。

你要有充份的理由,才可以回去。

我沒有再說話,只默默地躺在白雲上。我這時候才發現四周都是白雲,前面、後面、左面、右面、上面、下面,如果它不是親切的白,我一定以為自己在一個牢獄之內。

我又記起一套短片,有一個人被困在箱子內,打電話向報案中心求救,員警說不要浪費電話的電力,叫他默默等待,員警會憑著GPS找到他,可是他等了很久很久,仍然等不到,最後感到呼吸難當。這時候,鏡頭一轉,我滿以為他被困在棺材內、長埋泥土下,殊不料他竟在醫院,只是他已經變成植物人,意識被囚禁在一個箱子內。

當然箱子內又黑又硬,不像在白雲之中,又白又軟綿綿。

我說了。我終於妥協,另一個原因是我想試試這是否我自己的意識世界。

請說。

你說的剛剛是相反。

甚麼相反?

我不是想見某人,而是不想見某人。

你的答案跟很多人不相同。

我只要在十五歲那年,沒有天天在圖書館,就不會遇見她,也可以收回那一句話。

甚麼話?

我喜歡你。

你說完那句後發生了甚麼事呢?

甚麼都沒有發生。

我以為是美麗的愛情故事的啟端。

別傻了,她自此之後就再沒有出現。

她去了哪裡?

天曉得,或許是移民吧。

那麼你回不回去,不是一樣嗎?

確實回不回去也一樣,反正我已經死了。

我說完,就瞌上雙眼,不再說話。我沉默了很久很久很久,連我也開始覺得再不說話,我也可能變成望夫石吧。

好吧,我讓你回去。

真的。

但你必須應承我一件事,就是去看一眼就好了。

我點點頭,還沒有整理好內心紊亂的思緒,我的眼前竟然換成了圖書館的場景。

我用盡氣力吸了一口氣,鼻腔內有書的氣息,果然沒有做夢。

圖書館的門推開,一名美少女走了進來。

我要立即離開這裡,我不能讓事情發生。

你偷了我的東西嗎?

我沒有,你一定有,你這個變態狂,你天天跟蹤我還不足夠嗎?

我沒有,我大叫一聲。

甚麼?為甚麼又是這樣子呢?

我把她頭猛烈地撞向書架,我的手染滿鮮血。

我二話不說逃出圖書館,但當我以為步進走廊時,腳下竟然是白雲。

原來是你殺了她。

我沒有,我只是輕輕推開她。

不要再狡辯。

請你讓我多回去一次,只要再早一點,我就可以改變過去。

你已經回去了很多次啊,二十一歲、十九歲、十八歲,無論那一個時間你都會再殺她一次。

怎麼?我回去了很多次嗎?

你跟我說上一次是最後一次,今次已經是破例了。你認命吧!

認甚麼命?

我腳下的白雲,忽然變成黑色,我徐徐地往下跌去。起初是徐徐,到後來速度加倍。我感到熾熱的火焰向我湧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