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題兩寫:親愛的陌生人(徐焯賢)

  每隔一日子,就有不同機構負責人邀請我去錄影,或講座,或工作坊,或文學散步。起初面對著鏡頭,還有點兒緊張,後來習慣了風浪,漸漸由緊張走向「有要求」。我已經不止一次,在錄影或錄音時,忽然聽到自己的聲音不夠溫婉,在下句就試試放溫柔點;又試過發現停頓不足、高低音調略有偏差,就試圖在下句改了過來。這是幾年前沒有的,特別在網課的日子,我總對著電腦忘形地說,完全沒有考慮過什麼。友人說我是進步了,懂得考慮內容以外的事,是游刃有餘的表現。我聽後沒有什麼反應,友人說你不相信就自己重聽一次。我立時打了個冷顫,對於自己的錄影或錄音,我通常只會頭、中、尾段各聽兩句就關掉。我不是太有自信,或太沒自信,而是我總覺得那不是我自己的聲音,確實那人是徐焯賢,卻不是我認識那個自己。那是一個獨立於我存在的「陌生人」。

  小時候父親經營工廠,不時會「執拾」到一些好東西給我和弟弟,其中有一次他拿回了幾十盒錄音帶,說是鄰廠的樣本,拿回來,好讓我們「玩耍」。拿錄音帶可以玩什麼,當然是錄音。那個年代住公屋,人人都沒有太多零用錢,我也沒有買唱片的習慣,於是就試著用錄音帶錄下收音機的歌曲。才錄第一次,我和弟弟就發現這些錄音帶只有三分鐘容量,根本錄不到太長的歌曲。然而這對於喜好聽收音機的年代,已經非常足夠。

  不過,我們並不滿足於「翻錄」歌曲,不知是誰開始,嘗試摸仿DJ在歌曲前面錄下自己的聲音去作介紹。但三分鐘容量,我們說完,再錄歌曲,根本沒有太多發揮機會,而歌曲更是零碎得可憐,真是吃力不討好的玩意。然後,我開始模仿DJ去做節目,說這說那,無無聊聊錄音三分鐘。然而我是很少聽回自己的錄音,每次聽到,總懷疑那不是我的聲音。

  我平日聽到自己的聲音是比較沉實和厚重,然而在錄音帶內的聲音卻很幼嫩和單薄,那怕是我親自「監製」,也很難斷定是同一個自己。後來看到一些關於聲音的書或報道,才發現人類聽回自己聲音的時候,除了通過空氣的震盪外,還包括面骨的傳遞,因此聽起來與別人聽到的聲音全然不相同。曾經不止一人說我的聲線與某著名DJ相同,甚至有大學同學聽到那DJ的節目時,懷疑是我本人。我一直對於這種說法半信半疑,後來認認真真聽一下錄音,才發現聲音確實有點兒相像。然而,我仍然很疑惑錄音內的並不是我,不是有報道說有些人會有另一種性格嗎?那麼會否那聲線不屬於我,而是屬於我體內的另一個人呢?

  親愛的陌生人,不在那裡,就在我的體內。因此,這陣子,不單錄影錄音,在講座工作坊文學散步時,我有時候會停頓兩三秒,去聽聽這「陌生人」的聲線、語調、節奏,再嘗試通過腦部去告訴他,要改善甚麼云云。有一名學生說我現在的演講比起初初教她時進步了不少,從前我要求自己不要說錯,現在更要求那「陌生人」要說得吸引。而這位「陌生人」確實做得不錯,我想,是的。

一題兩寫:親愛的陌生人 (璇筠)

(璇筠:香港作家、詩人、中學教師。曾獲青年文學獎、大學文學獎,城大文學獎,青協徵文比賽評審等;著有詩集《水中木馬》、《自由之夏》;散文集《珍真集》。)

我是典型的被問路體質,曾經創下一天之內被問路三次的紀錄。有時不禁想︰究竟被問路體質,是怎樣養成的呢?在詐騙橫行的今天,長著善良甚至若愚的臉也許更容易招來騙徒?然而,看起來「人畜無害」,至少不是兇神惡煞,讓人避而遠之,可能也算是好事。

被問路的時候,我當然也略盡綿力為陌生人指引方向。由於家附近有一個著名的文化景點,有時我甚至會充當Google Map,直接把遊客帶到地標,甚至還順道介紹週圍好吃的餐廳。這樣做與其說是奢望以一人之力振興旅遊業,不如說是看到陌生人感謝的笑容-自己也會不自覺的微笑。反過來說,如果在外國迷路,可能也會希望遇到如此熱情的陌生人,因為即使路在口邊,通常還是得重新依靠 Google Map,然後繼續把方位攪混。如此,如果有時間,倒不如直接把人帶到目的地,讓彼此感到安心。當然這樣完全違背「逢人只說三分話,那可全拋一片心」的傳統教誨,但是「問路情境」雖然就是三分鐘,卻體現了互相信任的美好,就是三分鐘,可能就可以歸納對這個城市的好感。

有一次,我在回校的路上,看到一位學生和她的家長暫停在路中間,表情有些困惑。我下意識覺得,是否是我校的插班生不認得路呢?要從商場四通八達的通道上趕回校,有時也不知道應該走哪一個出口。於是我就上前詢問:「同學,怎麼了?應該是這邊吧?」說時用手擺了一下,示意方向。然而,她旁邊的那位中年婦女突然皺起眉頭,表情顯得十分厭惡,緊張地說:「不是呀,我只是問問她…你也太緊張了!」

我這才突然發現,原來他們並不是母女的關係,他們也只是陌生人。那位同學一臉茫然,當我反應過來想解釋什麼時,那位阿姨突然非常不快地大動作撥手:「你也太緊張了,以為我是什麼人嗎?我不是要拐騙她啊!」其實,我一點也沒有想像到那裡去,阿姨就一邊罵一邊離開了。留下我與那位同學面面相覤。

原來「偏見」甚至「標籤」就是如此坦蕩蕩地存在於尚未認識的人之中。那位阿姨以為我是過度擔心學生的誰?而我下意識以為她是女孩子的媽媽。學生對我們兩個的舉動一臉茫然,反應不過來。但是,話說回來,為什麼阿姨會覺得我在阻止她問路呢?可能她就是常常被拒絕的人?人們是如何看待她的?以至當我這樣走近,讓他立刻聯想起平日素常面對的惡意?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別人眼中的你不是真正的你;但是你眼中的別人,正是你自己。

上班的途中我又遇到另一件小事。在這城市裡,每一個人其實都來去匆匆,沒有人會關心地鐵裡每天擦肩而過的陌生人。有一天,我也像往常一樣上班,背著一個大袋子,匆匆地在港鐵上奔跑。突然背後有一個女人追上來,拍了一下肩膀,我嚇了一跳,是一個行政人員裝束的短髮女子。然後她用手掌畫了一個弧度,小聲地在我耳邊說:「小姐,你的裙子是不是穿反了?」我低頭一看,當天所穿的長裙,那長方形的布招牌就像一面小旗幟,魯莽地在裙邊搖曳。「非常謝謝你呀‥真的感謝。」然後只能送她一個大大的微笑。那天上學的路上,一股暖流穿過心房︰即使看到陌生人的裙子穿反了,其實也未必會告訴她吧,畢竟事不關己己不勞心,正是城市生活的基本訓條。感恩這位陌生人的熱心相助。畢竟當我大搖大擺的回到校園,讓學生發現了這事的話,可能就會成為當天的笑柄。

蘇軾曾經說︰「無故加之而不怒」,便成為勇者,如此,可能向陌生人行善,也能算是一種勇氣吧。 畢竟維多利亞港沒有應承要多寬容,我們也沒能斷定誰善誰惡。陌生人的微笑,雖然過於輕盈,但是累積下來的善,在這個風卷殘雲的世代,也算是遲開的百合花。我喜歡的詩人海子曾說︰親愛的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在加陪沮喪的某些時刻,可能是來自陌生人的善意接住我們。

2024年12月11日

一題兩寫:水壺(徐焯賢)

  那天黃昏完成講座,從學校離開,步行下山,再轉乘巴士,剛坐下來忽然有感,打開背包,果然發現忘記了拿走水壺。我們這類飄流教師常因來去匆匆,久不久就留下物品在陌生的校園,大如雨傘、風衣,小如USB外置儲存器、簽名筆等都經常離我們而出走。如果是不要緊的物品就任由它自生自滅,或許遇上新的主人,然後另有一番經歷。倘若是重要的物品,如果是經常前往的學校,就通知老師好好收藏,留待日後再取回。然而那一天並不幸運,那是我只去一次的學校,講座完結後再無瓜葛,下一次再會遙遙無期,而偏偏那水壺極具紀念價值,是友人老遠買回來的手信。我只好硬著頭皮,下了車,步行了兩個巴士站,再在漸漸變暗的天色下登山。一切都只為了那個早已褪色的水壺。

  由於遺失了太多次物品,我盡可能在購買它們時,挑選不容易遺失的。譬如我會購買白色的USB外置儲存器,當然可以套上繩子的更是心頭好。外套方面,我大多挑選紅色的,貪其搶眼,老遠就能看見,我發現不到師生也會提點我。然而我近來才發遺失之神總是要考驗我,大半個月前購買外置儲存器時,遍尋不獲白色或其他搶眼顏色的,整個貨架就只有黑漆漆的款式。店東告訴我,很久沒有賣白色的,不生產了,也沒有可以套繩子的。我分辨不到店東話的真偽,時間緊逼之下只好買了黑色的、細細的一枚。我拿起它的時候,千叮萬囑自己不要把「貴重的東西」放進去,它是買回來遺失的。

  有句話大概是「人一出生就是邁去死亡」云云,這道理是年紀愈來愈大才深深地體會。少年時呢?誰會識愁滋味,若非遇上大變動,誰有閒情理會「死亡」是什麼一回事,大多只視它為一個詞語罷了。不過我相信大家都必定有聽過那則笑話,沒錯,就是「從前有個小明,然後死了」那則。那一天來回學校趕了一轉大概是十年前的事,雖然天色已然全黑,到了學校後,更是陰風陣陣,但拿著那水壺的喜悅,卻填滿了一切疲憊和別的想法。

  當時,那水壺我已經用了一段日子,外面的塗層早已佈滿的刮痕,但我仍然不捨得將它棄掉,甚至不辭勞苦去找回它。一切只因它是手信,藏著朋友對我的情誼。偏偏後來,那水壺實在褪色得難以再上陣,我只好把它藏起來,再後來因家中雜物太多,我忍痛把它丟掉。自從丟掉它後,我就再沒有用過攜帶式水壺,有時候在街上喝杯果汁或涼茶,有時候則是校方提供飲品。好幾次到了家品店、電器店想購買新的,總是找不到合心水的,只好放棄添置新的念頭。一切最美好的永遠在心中,那水壺是鐵製的,黑漆的底色上畫滿了一張張彩色且笑得很燦爛的臉,像我們美好的日子。

一題兩寫:水壺(樊善標)

(作者簡介:樊善標,香港出生、成長。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退休教授,香港文學研究中心名譽研究員。著有學術論文集《真亦幻:香港散文及非虛構寫作探析》、《諦聽雜音:報紙副刊與香港文學生產(1930-1960年代)》、《清濁與風骨──建安文學研究反思》、《爐外之丹:文學評論及其他》,創作集《未濟》、《發射火箭》、《暗飛》、《力學》。)

搬進這間房子,等待了三個月,從海路運來的行李終於送到。霎時紙箱堆滿了客廳,我們憑着當時匆忙畫上的符號和模糊的記憶,估量最需要的東西在哪個箱子裡,有時猜中,有時猜錯,但總附帶一些驚喜或感慨。

現在我望着廚房的一角,枱上的金屬架是剛找出來的,上面放了四個盛水的容器,由左至右是:新買的濾水壺、業主好意留下的電熱水煲、隨行李寄到的暖壺、新買的玻璃瓶子。我對妻子說,你看,是生老病死啊。她說,改為春夏秋冬好嗎?

我們遷入時是盛夏,第一天就遇上熱浪。這裡的夏天本不算熱,熱浪來襲也不過攝氏二十七、八度。但為了度過嚴冬,房子都很保暖,當然沒有冷氣。而且這不是我們住慣了的高樓大廈,街上的人好像隨時能夠爬進來。那麼,睡覺要不要關窗呢?悶熱而死或擔心到睡不著,怎樣選擇呢?可幸人類發明了即時通訊軟件,我馬上詢問朋友。住在附近的一位比我們早來半年多,他說沒有問題;另一位住了三十多年,但在另一區,她說有保險鎖的話可以打開一線。那時不知道原來我們的窗子是有保險鎖的,在兩難之間爭扎好一會,還是打開了窗。後來常常覺得這反映了我適應新生活的冒險精神,或者草率魯莽的性格──視乎你是正面還是負面的評論者吧。

這之後還有一、兩次熱浪警報,都沒有甚麼感覺,當然窗是打開了的。其實不僅打開了窗,還曾經沒有鎖上前後門──那些門鎖不是我們熟悉的,花了好些時間才弄清楚怎樣操作。但丟三漏四也沒有出亂子,該是上天鼓勵我們在這裡安頓,還是等到累積幾個小過,就給我們大懲罰呢?也視乎你是怎樣的評論者吧。

我們常說要抓住美好夏天的尾巴,不過中秋來臨得真快。新認識的鄰居邀我們到家裡吃節慶晚飯,我帶了幾個風琴花燈過去,那是到來之前很不容易才買到的──炎炎暑天怎會有花燈呢?──可惜忘了配上蠟燭。鄰居說住久一些就沒有過中秋的興致了,我這些不亮的燈籠還會拿出來多少次呢?

剛過去的星期二,我們吃早餐的時候,飯桌旁的窗外本來正下雨,忽然發現雨點變成了白色,輕飄飄的。原來降雪了。趕忙拿起手機拍攝,發給遠方仍苦於燠熱的親友,嘰嘰喳喳談了一輪。雪下了不多久又變回雨,地上只有積水。也幸好這樣,因為這天訂了票去看電影,我還未學習雪地開車哩。傍晚,在漆黑而溫暖的放映室裡脫下外衣和帽子,看着我們熟悉的景物和面孔,陪着角色經歷了一連串生老病死的情節。散場時,有一瞬以為走出戲院門外,就是電影取景的地方了。

一題兩寫:重複與差異(徐焯賢)

(作者小時候住過的邨)

事情的開始,從來在我們不以為的時候開始了。那一年,放學後換上便衣,趕去補習社,還沒有安定下來,與我一起上課的小何就告訴我補完這個月後就不再來了。我沒有問是什麼原因,只記得接下來幾次補習都極不開心。小何是鄰校的學生,大家一起補習差不多兩年,逢星期二、四,個多小時,上課前看看《兒童樂園》、《叮噹》,上課時或認認真真較量,或一起躲懶,下午的時光總過得特別的快。我不知道他的成績如何,我的成績就一直保持在穩定的水平。滿以為大家可以一起去到小學六年級末,怎料還沒有來得及應付各種考試,每次上課就變成一個人了。

尚未消化到小何離開的消息,小六的離別忽然又殺過來。母親知道我的成績不錯,替我報了區內頗好的中學,而大部分同學則報讀同邨的同系中學,我心裡當然期盼分派到好的學校,但同時又不大想跟同學分別,尤其是羅記。我們本來同住大興邨,後來羅記家人買了居屋,就搬了去較近碼頭的兆山苑。我跟他本來不大稔熟,不過到了小五下學期,他的成績突飛猛進,我們竟然也曾討論各自升學的問題,他說他也不會跟大隊升同系中學,當我滿以為他會報讀那較好學校的時候,他卻說了另一個名字。我們就明白大家都會變成孤獨的人,或許這緣故,我們熟絡了。當功課上遇到不明白的地方,我們會互相請教,進步未算神速,也算開了另一個眼界。羅記是當時聊電話最多的同學,至於其他,因為就住同一層大廈或鄰座,要見面就跑過去就可以。

那應該是在中學派位未公佈之前的事,我和其他同學有時候會到他的屋苑遊玩。從公共屋邨到居屋屋苑,環境清幽了,也有一份新鮮感。同學組合經常變化,後來大家各自升到不同的中學,就再沒有一起玩耍。印象中有一次獨自搭乘巴士前往兆山苑,怎料認不到路,竟然早了一個站按了下車鍵。巴士到站,當年還年幼的我不敢說什麼,只好乖乖地下了車,在烈日當空下,沿著異常空曠的馬路慢慢地走去下一站。看著那遠去的巴士,心裡確實有點兒後悔,暗罵自己為何不直接跟司機說出來。另一方面,我覺得走這一段路沒有什麼要緊,只是怕那些風駛電掣的巴士、汽車會撞上幼小的我。當然,與同學會合後,一起逛蝴蝶邨商場,誰也沒有提起我為什麼這麼遲。到了中二,大家各自有了新的社交圈子,少了聯絡,後來也再沒有撥過對方電話號碼。到了再後來,找到電話簿方發現電話已再不能接通,直至近來探訪住同一屋苑的姑姐,看著那本來空曠的馬路旁已建成密密麻麻的私樓,才記起這一段往事。

補習老師的女兒知道我不開心,邀約了小何、我在早上未回校前見面,我們好像只匆匆聊了幾句,就再沒有說什麼。建基於補習社內的友情,當補習完結後,就再沒有什麼可以說了。有時候說是友情,可能是大家說重了。由小何、羅記開始,愈來愈多跟昔日「同伴」離別的時候,中三、中五、中六、大學本科、碩士,然後離職、離職、離職,不斷地重複著。不少天天相處的他或她或他們變成陌路人,只有少數脫穎而出,成為會互相關心的好友。回心一想,跟羅記的友誼一定比小何的厚,至少在小學完結後,我們仍繼續通信了一兩年。當然,長大後的我懂得跟巴士司機說按錯鍵,也懂得怎樣維繫真正的友情。事情不斷重複,自己的改變彷彿成為了關鍵。

一題兩寫:重複與差異(施偉諾)

橫山光輝《三國志》曾經是很多人愛不釋手的三國漫畫

(作者簡介:施偉諾,基督徒,薪傳文社成員。曾任職香港中文大學香港文學研究中心,現職香港教育大學文學及文化學系。曾獲中文文學創作獎、大學文學獎等。作品散見《字花》、《聲韻詩刊》、《明藝》、《大頭菜》等刊物。)

「士元的將星旁出現了死兆星,想必士元也注意到這一點了。」畫面中只見諸葛亮獨白,「唔哇啊啊!」一片沉寂以後,諸葛亮的頭像變得極為妖異,連帶背景也變成紫色漩渦。

大概是童年某個夏天,那直入心扉的冷顫至今仍然鮮活。這是一個叫《三國志曹操傳》的電腦遊戲,以現今角度看,那是個早已與時代脫節的遊戲。全是像素、模糊不清的人物、戰棋模式、行動緩慢,連帶部隊攻擊時都有一定機率「噹」一聲被擋下,要反覆讀檔才能使之「唰」的命中目標。對照現今遊戲講求效率,那種花上半晚反覆讀檔才能從地圖左邊順利走到右邊的遊戲,明顯沒有大賣的理由。可縱然如此,那仍是我童年極為重要的一款遊戲。

小學時同學間流傳「讀三國」的風氣,不論是橫山光輝的《三國志》、白話文的三國志人物傳記系列,還是街機《吞食天地》,無一不令男生兩眼放光。圖書館相關題材書籍的借閱率暴升。後來父親知道我愛看三國,不知從何帶來了一整套央視的《三國演義》電視劇VCD,在反覆播放下,背誦主題曲《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只是入門級難度。直至某天,童年好友帶來了一隻光碟,說是最新的遊戲,雙眼滿是期待。然後我們讀碟進入遊戲,花上了一陣子才明白戰棋玩法,笨拙地控制曹操幹掉黃巾賊,通過穎川之戰。去到汜水關之戰時天色已晚,我倆面面相覷,誰都不敢提開「離開」二字。電腦和遊戲存檔是我的,不過光碟是他的,這次分別份外艱難。直至幾天後,他給了我一隻碟,說是學懂燒碟後的成品,大家便有了再次投入冒險的可能。

在那遙遠的年代,遊戲卡關,問朋友;遇事不決,查攻略。只是這遊戲不如《寵物小精靈》熱賣,有坊間出版的攻略。遍尋不獲,在失望與糾結交纏之下,我不自覺打開了《三國演義》電視劇,嘗試從劇情中尋找線索。於是,我知道汜水關之戰關羽跑到華雄旁邊會觸發單挑,虎牢關之戰的呂布也是一樣。通過跨文類的解讀,電視劇成了活生生的攻略,電視中每個角色都在遊戲跟我互動,重現歷史。在一般情況下,《曹操傳》終於曹操病故、曹丕篡漢,這稱不上是個理想結局,卻合乎大家一般認知,沒人覺得有問題。直至有天,朋友告訴我,「你知道典韋可以救嗎?」

就是這一句,令已經通關的遊戲再次有了遊玩的意義。原先死在張繡討伐戰的典韋,原來只要HP不歸零,便不會死去。及後,我們又發現原來郭嘉也可以救活,只要在他病重時選擇放棄征討,他就不會勞累至死。在這個時間點,遊戲的發展跟電視劇、歷史首次有了偏差。出師未捷身先死的遺憾,在我們的操作下有了修正的可能。我們欣喜若狂。在反覆嘗試中,更加發現這原來是一隻多結局的遊戲。曹操每次面臨選擇時,不同選擇會將之導向歷史線,或是英雄線。過往我們盡皆亂選一通,故事才走向了平庸的歷史線。不過,只要將選擇導向藍色英雄線,並且救下郭嘉,故事就會在三國鼎立之始有所轉向。

劉備入蜀之時,孔明在後方統整軍備。隨劇情發展,他漸面容扭曲,頓成魔王,更害死了劉備、張飛。這種異想天開的劇情令我們眼界大開,關羽在走投無路之下竟然投靠我方,成了可選用的角色。我們離開了歷史的桎梏,走上了全然不同的路徑,然後故事在曹操與關羽合力討伐魔王下結束,遊戲主畫面多了一隻藍色的銅雀。

重覆的選擇和解讀,原來仍然有通向新結果的可能性。這種執拗大概也在不知不覺間融入,成為我性格的一部分。有時候,我會不自覺打開一套電視劇、一套看過很多次的電影,渴望在再次播放之下會有新的結局。這種沒意義的舉動,或者終究只是某種徒勞,浪費時間。但是,我間中仍會想像,有某種讀碟的方式、拭淨塵埃的手勢,甚至是某個開始播放的時份,會讓希望在反覆重播的遺憾中產生,開啟另一種可能性。而我們看似重覆的抉擇,不過是誤讀的失敗,尚待某天誘發未知的情節。

一題兩寫:兩老(徐焯賢)

「你昨天走得這麼快?」「我老了!」「別這樣說,誰不知道你當年是球場小旋風,差一點就踢到甲組⋯⋯」「你也懂得說當年⋯⋯還是不說了,我還要開會⋯⋯」「下一次再踢吧⋯⋯」

你知不知道,我很討厭你說那句「我老了」。昨天第一次聽到就已經很反感,今天你再重複,更叫我異常討厭你,那怕昨天的你是由於我的不濟,不得不靠著球場邊的鐵絲網,一面嘔吐,一面埋怨著。但是你怎麼可以完全忘記了站在你身邊的幾名球員都比你年紀大,他們都沒有埋怨,他們灼熱的眼光仍然專注在球場上,那怕有些後天要見大客戶,有些下星期要飛往外地公幹。當然他們不是沒有聽見你的話,他們只是怕被你的話捲入那些無謂的回憶中,就詐作聽不見。

你知不知道,我是多麼多麼的不甘心,你眼前仍在奔跑,沒有放棄的其中一名隊友比你還年長四歲,你憑甚麼說自己老啊。你一定會說,他比你幸福,家裡有錢,正在讀碩士,每天都睡得飽滿體力充沛才起來,他的生活就只用讀書考資格試寫論文,不像你,時刻都要在職場上拚搏,不是捱上司責罵,就是要擋著正在生氣的客戶。你強自壓下羡慕的心情,只欠一句年青,不,讀書真好沒有說出來。

你當然不會說出來,那是你的決定,當你那一拳打在獎杯櫃上,以及將幾名埋怨你的隊友推倒在地上,就決定了你和我的未來。你再不能代表學校出賽,那怕你多麼喜歡在球場上奔跑,你都只能選擇離開,離開可以讓你曾經可以安心踢球的學校。你只能把體力用在職場上,不過我沒有怪責你,我雖然不大認同你的行為,但我是必須支持你的決定。所有的錯都是我,如果不是我那天太衝動,一腳踢在對方守門員的心坎導致你被趕出場,你就不用揹負輸球的罪名。

不過,我必須跟你說,這只是一時三刻的不如意,你怎麼可以將我們都拖到那個不能回去的地步啊,如果不是你每夜花天酒地,將我也浸泡在酒精裡、埋沒在煙霧中,我是不可能跟你一齊在球場邊嘔吐。你吐出來不是早餐吃下的漢堡包熱奶茶,而是宿醉的烈酒煙灰,這一切都是你可以選擇的。你卻選擇了走最差最錯的路,然而既然走錯了就沒法子,我情願你一直錯下去,只要你相信,那條路就必定是一條光明正大的路,可是那一句「我老了」完全出賣了你。

「下一次再踢吧⋯⋯」為甚麼你不回答他,請你不要認老。你應該不甘心,就像中一輸球,又或中三失去正選位置時,那些年你的鬥志不但沒有熄滅,還拚命練習。可是你怎麼可以說出「我老了」這一句,你認輸了你服氣了,嘔吐完畢後,你沒有再上場,只是靜靜地更換好衣服,就走了。球場上所有的事情都已經和你沒有關係,你這樣跟我說,那怕我仍然渾身是勁,充滿鬥志,很想再證明一次自己。

我的靈魂,請你回答他一聲好吧,再一次擁抱你最愛的足球。請你相信大家,你靈魂和我肉體雙雙都沒有變老。

一題兩寫:兩老(麥樹堅)

作者親筆畫

(作者簡介:麥樹堅,過去因恆常跑步而寫《突圍長跑隊》,因製作模型而寫《雜魚又如何》。)

做完手術、猶有餘悸的多先生回家後,一度神經緊張。為確保肚皮的傷口癒合,出於好意,我們想檢查是否要塗消毒藥膏。多先生不領情,東躲西閃,滿臉不爽。

多先生不爽的樣子,米露看不到。米露右眼全瞎,晶狀體一片混濁,浮現病變膨脹的血管。幸好米露記熟家居的格局,和家具的形狀、位置,能在屋內小心翼翼地活動。我們不敢購置新家具,即使梳化殘破不全,好幾處露出發黃的棉芯。發病前,米露愛看電視,尤其追捧八點鐘的處境劇,例必於梳化上半坐半臥收看。米露左眼淚水汪然,估計僅剩一、兩成視力,日夜憑聲音分辨。

凌晨兩點,多先生竟然醒著,跑去廚房查察有沒有可惡的蟲子。樓下住客曾投訴多先生半夜的腳步聲嚇人,我們道明原委,懇求諒解,對方卻不通融。怎能給多先生穿厚襪啊,我們無奈。

蟲子入侵廚房,或緣於難以辟除的肉香。米露嗜吃禽肉,燜、燉、炸、烤……樣樣皆可,可惜牙齒掉落。我們怕米露鯁死,便將肥美鴨肉放涼,去骨剝皮,剁成幼絲,混少許開水調成羮,給米露舔著解饞。明知有害無益,還是選擇寵溺。

多先生則無蝦不歡,自從吃過新鮮海蝦,對急凍虎蝦不屑一顧。醫囑列明戒食海鮮,順便減肥,為免不和,我們偷偷去酒樓吃。然而拆過蝦蟹的手指沾染腥臊,多先生鼻子靈敏,知道我們在外邊吃過美饌佳餚,很難不發脾氣。

具暹邏血統的米露溫婉嫻淑,年輕時步姿款款動人,坐姿端正優雅。某年我們到泰國旅行,帶回一個手織小布袋,米露摟著不放,據為己有,實在出奇。

老房子不免小修小補:填充地板過闊的罅隙、髹油遮蓋雨後水漬等等,以前多先生從旁視察,樂此不疲。要是覺得好玩,可以推遲甚至放棄午睡。趁多先生晝寢,我們通常帶著樂悠卡、長者卡買菜和添補日用品。

回來時發現米露失禁,起初我們略有微言,未幾默默清潔善後,在米露活動的地方鋪設尿墊。我們上網調查紙尿褲的價格,並非吝嗇,是真心希望不需訂購。

日暮,我們時時攤開舊報紙剝豆、掰蒜、摘菜葉,多先生見慣不怪,呆在窗邊看街燈下輕鐵行駛,一列又一列,叮叮──砵!驅逐走得慢的行人。多先生已無大礙,精力卻大不如前。若逢打雷下雨,我們問,多先生,還記得那段到處為家的日子麼?多先生眨眼當作回應。

米露窩在梳化上假寐。往日多先生最熱衷監督我們做晚飯,此刻嫌我們手腳慢,轉而湊近米露,傍著小憩一下。一直以來,米露不允,會躲,會反抗,終於無力堅持。

多先生今年八十多歲,米露更老,過百歲算得上人瑞──不,貓瑞了。這個年紀的貓活得比人更像人。

一題兩寫:退休(徐焯賢)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當他看見那道紅色拱門上面的掛飾,還有那對寫得東歪西倒的對聯,所有本來壓抑住的怒火就忍不住吐出來。「掛飾不合格,新年怎麼只懂得掛金錢葫蘆,金金紅紅,很土氣,還有怎麼不找街頭的黃伯寫對聯揮春,是誰的決定。」他的眉頭皺得隆起幾座小山,任誰都知道他不高興,可是人來人往,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敢上前招惹他。

他氣忿得如街外炒粟子鍋上的熱砂,又黑又紅,又熱又滾。他沒有說任何一句話,但走過的人們都好像聽得清清楚楚他的埋怨。「怎麼我一退下來,大家的美感都差了這麼多,門換了色,燈又調亮了,還有那大大的金色的花,說是像花,卻又像顆種子。我還沒有退下來的年代,我們的店是號稱全區最美麗的,還獲得總行的稱許。怎麼我一退下來,所有所有東西都變醜了。」

沒有人敢上前招惹他,連望他一眼也不敢。大家都像知道他的脾性般,沒有人敢說上一句半句。他唯有繼續發自己的牢騷。「還有那本存摺,本身是黑色的,沉實不高揚,正好適合實業家。怎麼現在變得紅紅綠綠的。你們知道我費了多少唇舌才讓總公司那邊的人點頭,一改風格,自此銀行一帆風順,營業額、投資力大增。現在紅紅綠綠的,說甚麼有朝氣活力,說到底就是定位不準。」

他的聲音好像愈來愈大,走過的人,職員好,顧客好都不敢瞧他一眼。大家都不想把麻煩惹上身,直至一個人緩緩走到他的身前,把他扶起來。大家都鬆了口氣。「婆婆,麻煩到你了。」「對不起,老頭子就是放不下。」「放心,沒事的。」一名職員飛快地打開銀行的大門,讓老婆婆扶著他——前總經理離開銀行,回到他真正的世界。

一名顧客向詢問處的職員說:「你們的舊上司火氣挺猛。」「甚麼我們的舊上司。他是四葉草銀行的⋯⋯」「那分行不是已經搬遷了十多年嗎?」顧客看著職員掛在胸口的那個又像花又像種子的四不像襟章,暗想老頭的揶揄也不是全無道理。

一題兩寫:退休(律銘)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兒子,丈夫,父親,偶然寫詩。喜歡自己的工作,是和別人同行生命的一段路。另有筆名風緣。2001年,第一首紙本發表在《詩潮》。其他作品散見於秋螢/明報/聲韻詩刊/大頭菜文藝月刊/號外/字花/虛詞・無形/創世紀詩刊、亦有幸收於《瞧,他們的21 grams在飛翔》,《書在人在-在緊緻的密縫中閱讀》,《香港詩選 2013》。著有詩集《如今常存的》,《所望之事》,《沿道尋回》。)

「有啲野,你以為理所當然,原來,係經過一番掙扎,先變成今日咁。」泰叔在沉思。

泰叔明年就拿四十年長期服務獎,有一個獎牌和一筆獎金。他打算領獎後就辭職。從來沒有想過一做就做了這許多年。不是不想走,是一直沒有人入行,慢慢形成了一份責任,要捱下去。「有後生來,我教曉佢,就走。」一想就是四十年。他由泰仔到阿泰,後來變了泰叔。髮根都白了,不過再改又好像不太順口,大家還是繼續叫他泰叔。

「我做後生時,係唔一定要拆。」泰叔跟忠仔說。他喜歡忠仔,人如其名。泰叔深信忠仔一定會學到,也一定會堅持到有人接手。「以前多數土葬,無問題。」泰叔繼續說:「因為香港無地,開完藍田調景嶺之後好耐都無新地。好多人唯有燒。」又頓一頓。「幾年前,唔知邊個爐俾起搏器炸左,係炸左個爐。之後咪要拆囉。」泰叔不習慣解釋,其實,連跟人說話也不太習慣。如果在醫院,通常是實習醫生宣告病人死亡後,「順便」在病床做一個小手術移除起搏器。試過有病房職員忘記提醒醫生,遺體被移送到殮房。醫生唯有走去殮房,拉開冷藏庫,在已經冰凍乾涸的身體上動刀。當靈魂離開肉身後,皮膚失去彈性,可能要花更多時間才能將本來不屬於身體的異物除去。當大部分人都會選擇火葬,「順便」拆走起搏器便成了日常。

「試過有屋企人投訴。一早講明,土葬,病房同事半夜,發緊夢。人死左,又照拆。」泰叔若有所思,不知應否說下去,怕會嚇怕忠仔。「告上法庭呀!好似叫咩侵害他人身體罪,咁上吓。」泰叔頓了一頓。另一次是宗教理由,病者念佛茹素的,往生後要「助念」,好像是八小時。泰叔喜歡那黃金迦娑,維持肉身完整。人雖然往生,但他記得,大半天後脫下迦娑,肉身還有微溫,彷彿有神功護體的感覺。同事不知就裡去「移動了」往生者的身體,家人當然大發雷霆。泰叔喃喃自語:「驚嘛,助念唔完,都唔知會飄左去邊。」

泰叔決定放手讓忠仔做。想不到,第一天忠仔就求救,說給法醫警告。「噢,太耐無做,忘記提你。如果轉介法醫,就要特別小心。」再補充:「咩都唔好郁,包好膠袋,就夠。」因為屍體若有甚麼損傷,法醫也會紀錄,並且寫入報告。因此這類病者的起搏器不用移除,防止不必要的損傷,影響調查。忠仔問:「咁通常邊啲會搵法醫。」泰叔從沒有認真想過:「要搵咪搵,點知?」他沒想過問,也沒想過忠仔會懂得問。「若果唔清楚,就寧願唔好郁啦。少做少錯。」他以為自己一直這樣「得過且過」,其實別人眼裡的他不是。

「老實講,呢度得你同佢,做咩無人知,過到良心過到人。」泰叔最後的吩咐。他真的很累。覺得「過到自己良心」很卑微很底線。有時也會自責,畢竟生死都是大事,對於「那個人」就只有這一次。他有時會對著屍體說笑:「真係幫埋你呢次。」後來發現很多人連底線也沒有。都不知道是麻木了,或者工作就是工作,放工就安心放工的心態。泰叔覺得好像四十年都沒有「收工」,退休才真正放下。他眉頭終於可以鬆一鬆,頭也不回,回家安然睡一覺。心想:「唔知下次見面,忠仔仲認唔認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