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題兩寫:最想去的地方(徐焯賢)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街燈,向前。大樹,向前。月亮,向前。一切事物都向前。

我坐的夜遊巴,可能是司機打瞌睡吧,竟然在斜路緩緩溜後。起初確實緩緩,但不消一刻,速度加倍。

我記得好像看過甚麼災難節目,如果遇上交通意外,整個人應該伏在椅背後。但災難就要在車後發生,伏在椅背的意義是甚麼呢?

「砰」的一聲巨響,我就輕輕鬆鬆地昏迷過去。

到我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身處一個白色的空間,我就知道我已經死了。

那不是醫院的白,是白雲的白。這裡是天堂嗎?

不是,這裡是到下一個世界的緩衝區。

我忽然聽到一把聲音跟我說,我四處張望,卻看不見任何一個人。

別傻了,你生前看不到我們,死後為甚麼可以呢?

我們不是同類嗎?

誰說過我們是同類呢?

為甚麼有緩衝區呢?

還不是你們世界的人口膨脹得太厲害,你們到底有沒有想過別的世界的痛苦呢?

這不是我的決定。

而且我未結婚未有小孩子,算是對別的世界積了點陰德吧。我心裡咕嘀,卻沒有說出口。

我到底會到哪裡呢?天堂,還是地獄呢?

別傻,這些事不是由我來決定。

我應該去哪裡呢?

這應該由你來決定。

我忽然記起一套電影,不,是一系列關於死後世界的電影和電視劇,甚麼《下一站,天國》、甚麼《熱海搜查官》、甚麼《死役所》,都是講死後還有另一空間去處理人們快樂或痛苦的經歷。

我想回到校園。

為甚麼?

我想讀書。

這是你的心聲嗎?

你果然很聰明,我想回到十五歲那年的校園。

你有想見的人嗎?

沒有。

那你為甚麼要回去呢?

我應該有私隱吧。

你要有充份的理由,才可以回去。

我沒有再說話,只默默地躺在白雲上。我這時候才發現四周都是白雲,前面、後面、左面、右面、上面、下面,如果它不是親切的白,我一定以為自己在一個牢獄之內。

我又記起一套短片,有一個人被困在箱子內,打電話向報案中心求救,員警說不要浪費電話的電力,叫他默默等待,員警會憑著GPS找到他,可是他等了很久很久,仍然等不到,最後感到呼吸難當。這時候,鏡頭一轉,我滿以為他被困在棺材內、長埋泥土下,殊不料他竟在醫院,只是他已經變成植物人,意識被囚禁在一個箱子內。

當然箱子內又黑又硬,不像在白雲之中,又白又軟綿綿。

我說了。我終於妥協,另一個原因是我想試試這是否我自己的意識世界。

請說。

你說的剛剛是相反。

甚麼相反?

我不是想見某人,而是不想見某人。

你的答案跟很多人不相同。

我只要在十五歲那年,沒有天天在圖書館,就不會遇見她,也可以收回那一句話。

甚麼話?

我喜歡你。

你說完那句後發生了甚麼事呢?

甚麼都沒有發生。

我以為是美麗的愛情故事的啟端。

別傻了,她自此之後就再沒有出現。

她去了哪裡?

天曉得,或許是移民吧。

那麼你回不回去,不是一樣嗎?

確實回不回去也一樣,反正我已經死了。

我說完,就瞌上雙眼,不再說話。我沉默了很久很久很久,連我也開始覺得再不說話,我也可能變成望夫石吧。

好吧,我讓你回去。

真的。

但你必須應承我一件事,就是去看一眼就好了。

我點點頭,還沒有整理好內心紊亂的思緒,我的眼前竟然換成了圖書館的場景。

我用盡氣力吸了一口氣,鼻腔內有書的氣息,果然沒有做夢。

圖書館的門推開,一名美少女走了進來。

我要立即離開這裡,我不能讓事情發生。

你偷了我的東西嗎?

我沒有,你一定有,你這個變態狂,你天天跟蹤我還不足夠嗎?

我沒有,我大叫一聲。

甚麼?為甚麼又是這樣子呢?

我把她頭猛烈地撞向書架,我的手染滿鮮血。

我二話不說逃出圖書館,但當我以為步進走廊時,腳下竟然是白雲。

原來是你殺了她。

我沒有,我只是輕輕推開她。

不要再狡辯。

請你讓我多回去一次,只要再早一點,我就可以改變過去。

你已經回去了很多次啊,二十一歲、十九歲、十八歲,無論那一個時間你都會再殺她一次。

怎麼?我回去了很多次嗎?

你跟我說上一次是最後一次,今次已經是破例了。你認命吧!

認甚麼命?

我腳下的白雲,忽然變成黑色,我徐徐地往下跌去。起初是徐徐,到後來速度加倍。我感到熾熱的火焰向我湧過來⋯⋯

一題兩寫:最想去的地方(劉綺華)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我們玩個遊戲好嗎?現在疫情,什麼地方都去不了,我們互猜對方想到哪裡吧。」

明在旁邊,興高采烈地朝我揮手。這個遊戲有點無聊,我聳聳肩,說:「隨你喜歡。」

「我先開始吧。我最想去的地方,是很冷很冷的,在地球很北的地方……」

這裡也很冷呢。今年的冬天特別冷,我已穿上特厚的毛衣,手腳還是寒得快結冰。我想胡謅「不就這裡吧」,但見他一臉嚮往的樣子,就沒說話。

他對我笑了笑,「猜到沒有?沒頭緒吧?那裡距離這裡很遠很遠,有聖誕老人,有下方放滿禮物的聖誕樹,大家會在窗邊掛襪子,那裡還有香港沒有的動物,你猜是什麼?就是鹿,還有鹿拉的車……」

答案顯而易見,彷彿對著旅遊書照本宣科。我打了個呵欠。「是芬蘭吧,芬蘭有聖誕老人村。一星期前才聖誕節,所以你想去哪兒吧。」

我看著身旁細小的窗,雲朵在眼前緩緩飄過,天是那麼的藍,空氣又如此擠壓,儼如身處刻意調節氣壓至人體能適應的飛機艙,我和明,就是毗鄰的乘客,大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錯。」

我翻翻眼。這個遊戲太沒趣,我不想玩了。明執拗地說:「你再猜吧。那裡的人在聖誕節時會圍著火爐一起吃晚飯的,冬天實在太冷太冷了,他們最愛吃熱騰騰的肉丸……」說罷明把手覆在嘴邊哈氣。

不就是芬蘭吧。上年我才跟家人去芬蘭旅行。差不多十一小時的機程,我們一家四口坐在靠窗的座位,我和弟弟在前排,爸爸媽媽在後排。弟弟十分興奮,嚷著抵達後要跟聖誕老人握手,爸爸說要吃肉丸,媽媽說要看極光。我盯著掛在椅背的小熒幕,飛機圖標非常緩慢地橫越北半球,旁邊的計時器一分一秒地遞減,九小時五十分,九小時四十九分,九小時四十八分……漸漸我睡著了,坐飛機時我最愛睡覺……

「別睡了,吃飯了。」明的聲音把我喚醒過來,一盤飯就放在我眼前。明狼吞虎嚥地吃著,邊咀嚼邊說:「去你的,跟你說話你在睡覺。喂,猜到沒有?」

冷硬的飯,單調的菜,菜式沒得選,永遠吃不飽,眼前的午餐,跟飛機餐沒兩樣。以前聽空少朋友說,飛機餐成本才十多元,但弟弟就是愛吃,就像明。

但不吃就沒東西吃了,飛機餐是限定數量的。我跟明一樣,也吃起來。「很悶,不猜了,開估吧。」

吃畢午飯,明噯了一口胃氣,睨了我一眼。「不行,猜不到之後再猜。輪到你了,你最想去哪裡?」

這時鐘聲響起,是午後的小息時間,眼前的門開了,陽光映入室內,一片白白花的光影在眼底久久不散。我把餐盤端到洗潔台,就說:「我最想出去。」

室外比室內的氣溫至少低五度,冷得空氣快凝結,但我仍想出去,那線有如飛機窗的窗子太小了,我想觸摸頭頂的天,踏在腳下的地上。今天是什麼日子……十二月最尾一天吧,上年的今日,我們一家四口坐飛機回程,好趕得及一月開學。旅程裡爸爸如願地吃了肉丸,媽媽如願地看到極光,弟弟如願地跟聖誕老人握手,大家在飛機上睡得香甜,做著仍身在芬蘭的夢,不知道飛機快要降落了。漆黑的機艙裡,彷彿只有我看著窗外的夜景,由燈火稀疏的清水灣,到閃亮得有如銀河的將軍澳、馬鞍山、沙田……香港的地圖如此清晰地烙印在我心裡。我回來了,這是我的家……

「喂,你還沒答我,如果沒有疫情,你最想到哪裡?」明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最想回家。」我盯著四面圍牆框著的狹小天空,淡然地說。

明默然,吁了一口長氣,好一會才說:「你猜對了……我說的不是芬蘭,是我的家。你知道嗎?我住在很北很北的打鼓嶺,冬天冷得要命,還結霜。妹妹七歲,七歲該長大了,但她還相信聖誕老人,沒法子,總得跟她一起在窗邊掛襪子。每逢聖誕,媽媽會把以前妹妹用過的嬰兒車拿出來當作鹿車,車前繫一隻鹿娃娃,車裡坐著迷你版聖誕老人。家裡還有一棵很小很小的聖誕樹,真想知道今年有沒有。晚上我們會打火鍋,我們最愛吃牛肉丸和龍蝦丸。我真想打火鍋呢,這裡真的太冷了……」

(劉綺華,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文學碩士、香港教育學院中學教育文憑。曾任書籍編輯,現為寫作班導師。著有長篇小說《失語》,曾獲2016年中文文學創作獎小說組冠軍。)

一題兩寫:奇怪的靈感(徐焯賢)

夢中的世外桃源是真的嗎?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那一天我在半夜醒了過來,雖然很疲倦,睡意滿盈,卻仍不斷叫自己不要再睡,快點清醒過來,當然我最終敵不過睡意,又睡死去了。早上醒來,頭昏腦漲,好不容易恢復精神,才發現床上用作記事的紙上寫了一個字:針。靈台頓時一片清明,剎那間,我又回到夢中那個讓我沉醉了整夜的中世紀場景,又記起主角最後把自己變成「繡花針」,刺中死敵死穴的結局。

你是否覺得這情節很熟悉?如果套一句現在流行的話,這或許又是甚麼「中二病」發作吧。沒錯,假如沒有後著的事情,這只不過是坊間的動漫情節。不過我卻把夢中的奇遇寫成了大綱,給了編輯,成為了後來網絡小說《法術勢》的藍本,也即是近作《幻行者》的前身。

我非常羡慕那種能夠輕易熟睡的人,總覺得他們只需要睡一陣子,就會精神飽滿。我是很難熟睡的人,只要有少許風吹草動,就會醒過來,大學宿友早領教我這方面的「本領」。某夜我早已入睡,還發出鼻鼾聲,可是我突然坐了起來,問宿友為甚麼關掉電風扇。他們都覺得很神奇,只是輕輕按了風扇的開關掣一下,我就被「吵醒」了。不過,不能熟睡卻有個好處,就是我經常做夢,由古代到現代,由武俠到愛情,天南地北,大話西遊,應有盡有。而我,當然沒有浪費這個「技能」,把它們記起下來,成為了寫作的材料。

這樣的第一次應該是大三的時候,要交一篇短篇小說功課,可是想了很多天都沒有概念,直至提交的前幾天,做了一個男人把自己反鎖在屋內,任由妻妾如何相勸,都不肯出來的怪夢。在時間緊逼下,只好把故事寫成小說。我是慣於被老師批評的,當小說派回來的當天,早有心理會「體無完膚」離開課室,老師卻說寫得不錯,要好好在小說方面發展。看著那份派回來的小說,我疑惑了大半天,這麼奇怪的取材方式竟然讓我被讚賞,真是天下無奇不有。

後來第一次去旅行,當然睡不慣陌生的床,整夜也睡得不好,不住做惡夢。夢中情景,相隔了二十多年,至今仍然歷歷在目。那是個很有歷史的城市,可是也由於具歷史感,甚麼都很陳舊。整個城市瀰漫著漆黑、冷酷的氛圍,市民營營役役,突然有一晚城市開始傳來陰森恐怖的怪聲,吵得大家都睡不著。市民開始在城市尋找聲音的源頭,我當然也有幫助。我們找了很久仍然沒有所獲,突然我覺得腳旁溝渠蓋有點異樣,探頭一聽,怪聲異常清晰地傳來。我們提起膽量,打開了渠蓋,潛了進去,赫然發現地底住了個衣衫襤褸的怪人⋯⋯然後我就醒來了,後來我把這片段融入一個長篇小說之中。

那些夢通常是毫無先兆,最近的一次,我和幾個朋友困了在一起方形空間內,內裡有別墅、沙灘,食物無限供應,可是四周就是被無形的牆包圍,你完全沒法離開。部分朋友覺得沒有所謂,依舊嬉戲、享受。我貼近無形的牆,查探了大半天,終於在晨光之中隱隱約約看見一個巨人的身影,方發現我和朋友都被他囚禁起來,當成玩物。夢醒後,我告訴朋友,他們問我是否壓抑了很久,我說不大是,想了很久很久,終於記起幾歲時曾經看過一輯超人動畫,超人與城市被縮細後放進了一個玻璃罩中供壞人把玩和欣賞。

我時常告訴學生,不要相信靈感,靈感不過是寫不出文章時的借口。到了這個年代,凡事必有因有果,靈感不會突然襲來。「繡花針」故事顯然是看得多電影、動畫,以及玩得多電子遊戲的結果;「男人反鎖」則與聽了余華《妻妾成群》的小說有關,是一個反面的回應;「地底聲音」與張系國的〈銅像城〉描述銅像會發出怪聲異曲同工,那次在回程的航班上,我還寫了兩個科幻短篇,顯然是那段日子日有所思的反芻。我的夢,帶來很多奇怪的靈感,但說到底它只不過是一個熔爐,實依賴我不斷閱讀和生活去輸入,同時它們能化成故事,也需要經過我細想再寫出來,《幻行者》就跟「繡花針」的原貌相去甚遠,至少主角暫時沒有變成「針」的可能啊。

一題兩寫:奇怪的靈感(江澄)

Photo Credit: 江澄

偵探小說女王阿嘉莎克莉絲蒂(Agatha Christie)有個作品叫《五隻小豬》(Five Little Pigs)。故事中,神探佩洛(Poirot)要替二十年前的冤獄翻案,他叫當年涉案的五人寫下他們對二十年前那個夏天的記憶。看完五份口供後,他問其中一人:「那年夏天,你是不是在讀xx書?」那人聽到後十分驚奇,因為那年夏天她的確在看那本書,可她的口供中完全沒有提過自己看什麼書。「是呀,你為什麼會知道?」「因為一個偵探就是什麼都知道。」

我們在讀什麼、看什麼、聽什麼、做什麼、跟什麼人交朋友,甚至吃什麼,都會不知不覺地跑進我們的作品中。所謂靈感,不是天外飛來,反而是源於生活,隱藏在我們的四周。

現在很多人喜歡用照片記錄生活,簡單吃個飯喝杯茶要拍照,跟朋友歡聚要拍照,看到美麗的日落更要拍照,有些人連每天穿什麼也會拍照發佈,幾個月下來就會儲了幾百甚至上千張照片。有時翻看這些生活記錄,赫然發現才一年半載前原來自己天天都會烘麵包,可不知從那天起失卻了興趣,麵包機也蒙塵了。這個半新不舊的自己既熟悉又陌生,也是饒有趣味的發現。

我不是頂喜歡拍照,即使有時點了賣相很美的菜式,也是吃了幾口才想起應該要拍照。但近年我也經歷過幾次像以上的「發現」時刻,哎呀,原來我那時喜歡吃什麼,跟誰最要好,在看什麼電視劇,甚至我那時還相信什麼。這些「發現」時刻是在偶爾翻看自己的舊作時出現。

這點容我詳細解釋一下。不慣創作的人常會誤會,以為生活影響創作是很直接的關係,失意的人去寫勵志小說;被辜負欺負就把那個人寫進故事中,給他一個很壞的結局,在心理上報復;被考試迫得透不過氣來就寫個故事抨擊考試制度。

其實不是這樣的,或至少我不認識任何作者是這樣運用生活的靈感,我自己也當然不是這樣。

從生活而來的靈感會以很奇怪的方式跑進我們的作品中。我跟某某很好朋友,天天互發訊息,一個月總見上一兩回,談個不亦樂乎。她極大可能會在我的故事中出現,但我毋須寫一本書歌頌我倆友誼,可能我只會將她某個小動作放到某個角色身上,而那個角色的身份和性格可以跟我的朋友風馬牛不相及。我聽一位劇作家說過,他幾乎所有劇本的靈感都是突然又沒來由(他用的形容詞是「鬼拍後尾枕」),例如他坐巴士時聽到一段對話他覺得很有趣,他就會開始想寫一個這段對話能合理地出現的劇本。

日本文豪村上春樹在《身為職業小說家》中奉勸有志寫小說的人,平常要儲蓄多些生活的點子,看到有趣的都記下來,不管有用沒用。這些生活點子不是小說的大橋,不涉恩怨情仇,反之是最無關痛癢的觀察,例如吃意粉的獨特方式、脫衣服的次序、不明所以的裝修等。只要一直寫,這些平常記下來的點子就會自動出現在你的故事中,為故事增添趣味和最重要的生活質感。

可能因為我不擅長寫奇幻穿越之類的故事,於我來說,寫故事是很貼地,不抽象的藝術。寫故事的基本功普通初中生亦已完備。如何寫出情感真摯的好故事,最重要都是好好「觀眾生活,思考人生」。好好運用五感觀察,將自己從巴掌大的螢幕釋放出來;時刻思考,不做營營役役的應聲蟲,靈感自會湧現。

(江澄,小說作者,出版作品超過二十本,包括探討潛意識力量的《蒲公英女孩》系列及與徐焯賢合寫的《幸福》系列等,另有撰寫散文、影評及人物訪問。喜歡說故事,討厭聽道理。)

另一個自己(徐焯賢)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那一天,我知道你又來了,毫無先兆,連門也不敲,就走進屋內。你靜悄悄地坐了下來,面色死灰,是遇上討厭的傢伙,還是倒霉的事呢?你不發一言,像往常默默地坐著。如果我手上有鏡子的話,真想把它遞到你的面前。不過你連我也沒有瞧一眼,應該不會看鏡中的自己吧!

我已經不大記得你第一次到訪的情景,我只記得每隔一段日子,你就會像一條毒蛇偷偷潛進我的夢裡,你要銜走我所有的夢,好的、壞的、甜的、苦的,它們將成為你的人質、養份,把你養得肥肥白白。我不知道那些夢的去向,但我隱隱約約能想像得到,若干年後如你興致勃勃,我們可以把它們當成別人口中的流言,把著酒,憑吊一下所謂青春啊!

我記得你不大喜歡讓別人瞧見真身,所以你只會在夜闌人靜的時候才會現身,不過這不是必然,我記得有一次,你在眾目睽睽下出現。那是個熱鬧的聚會,人人都高高興興,為未來而祝福,你卻不發一言,像一隻蜘蛛攀附在我的肩上。為了陪伴你,我只好遠離人群,學著你靜靜地坐在樓梯上。有人看見我,想上前跟我說些甚麼,我卻搖搖手,我知道,你不喜歡別人打擾你。那麼就讓我獨兒地聽你的心聲。

「我不喜歡熱鬧。」「我知道。」「離開吧。」「但我們要給別人面子,這是禮貌。」「裝作肚瀉吧。」「但我剛剛還跟他們有說有笑。」「但你面色很差。」「是嗎?」「比我還差。」「我們照照鏡吧!」「你知道我不喜歡照鏡。」

我當然知道你不喜歡照鏡,那一次我們二十歲剛出頭,人生本應最得意的候,一則惡耗擊倒了你,你足足一星期沒有踏出家門。那是我罕有一次反過來陪伴你,你的意志消沉得很,甚麼事都不做,每天只吃一餐。我陪著你,甚麼事都不足。直至七天之後,我知道不可以這樣子,我打開了櫃門,讓你照照鏡子。你看見鏡中人,面色慘白,依稀好像說了一聲「抱歉」,就潛入鏡內。我看著鏡中的自己,發現近朱者赤果然不假。我曾經幻想自己如果是一隻動物,會是一頭世上獨一無二的獨角獸,那一刻覺得自己是隻瘦驢子。

我知道我不應該提起這件事,這是你的污點。但你要相信沒有甚麼是解決不來,吃好睡好,很多事就能夠想到方法。是嗎?我是不是成熟了呢?沒法子,與你混了這麼久,當然學懂振作的方法,安慰自己的句子啊!放心吧,無論下一次你是寂寞的蛇、離群的蜘蛛,抑或甚麼傳說生物,我也會偶爾讓你出來呼吸新鮮空氣。因為只有這樣一個的你,才可以成就樂觀、積極、熱鬧的我。

另一個自己(可洛)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可洛,原名梁偉洛。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中文系,創作以小說和詩為主。迷戀睡覺和夏天,最愛馬蒂斯的畫,擅長錯過。)

你認識自己嗎?這個問題看似多餘,但社會上許多人為了認識自己,會做心理測驗,看星座、命相,用各種不同的方法,想去跟「自己」貼近一點。

記得唸書時,同學都沉迷心理測驗。那時還沒有互聯網,心理測驗遊戲會刊在報紙或書上,大家輪流傳閱,或者互相提問。這時,負責提問的同學會拿著書,發出神秘兮兮的聲調。例如有一題是這樣:假如你現在身處河邊,身邊有一隻猩猩、一隻雀仔、一條蛇及一個背包,你會帶哪樣東西過河呢?等你思量片刻,說出答案之後,多會換來同學「我就是知道你會選這個」的表情,然後用專家似的口吻,把分析告訴你。

出來工作以後,心理測驗的熱潮也許過了,但也遇過公司要求員工做「九型人格測試」。簡單來說,就是公司透過你交來的測驗問卷,得知你屬於哪一類型人格,擁有怎樣的能力,然後安排合適你的工作。例如你是思考型的人,便安排你去做數據分析、研究等工作,而如果你是活潑型人格,擅長社交,便讓你做公關部。

我一直對心理測驗和人格測試很抗拒。雖然我也想認識自己,對隱藏著的另一個自己感到好奇,但我不想被定型,也不要設限。別人沒有把我分類的權利。於是同學問我心理測驗的時候,我都會亂選答案,不把他口中的分析放在心上。做公司的九型人格問卷時,更是亂填一通,幸好公司沒有亂派工作給我。那些透過星座分析出來的性格特徵,當然是一笑置之了。

我相信人是複雜、充滿謎團,有時甚至不可理喻的。如果信從那些白紙黑字的分析,覺得我就是這樣子,性格是怎樣、能力是哪些。還有灰色地帶讓另一個自己滋長嗎?那另一個自己,是未知的性格、未被發掘的才幹,一個有待發現的自己。

自小不擅長運動的我,跟同學踢球,常常拖後腿。喜歡跑步,但沒有爆發力。不知道為什麼,中三那年,學校選了我參加野外領袖訓練。我們被帶到西貢遠足、跑山、夜行,全程背著沉重的背包。那幾天,我曬得像碳一樣黑,幾乎認不出自己,不單外表,我還發現另一個自己:原來我也有做運動的能力,只是之前還沒遇到合適的運動而已。

最近,我再次發現另一個自己。我本以為我是不喜歡小孩子的,覺得他們很煩,但自從妹妹的女兒出世,我便發現原來自己也不大抗拒。我喜歡跟她玩,喜歡聽她叫舅父,她每天的成長都為我來喜悅。當我為她設計遊戲、講故事,詫異自己竟然樂意和擅長做這些事時,另一個我又被發現了。

不要被定型,也不要為自己設限。你以為走到盡頭,難以再突破、成長的時候,另一個自己說不定就在轉角等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