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貓巴士(駐站作家)

  下課的鐘聲還沒有響起,揚聲器就先傳來校務處的沉聲廣播。或許是揚聲器壞了,又或是雨聲太大,甚或是仍陶醉剛扮完「叮噹」跟學生玩訪問遊戲的餘韻之中,我聽不清楚廣播的內容。不過,看見窗外的大雨,就隱隱約約猜到是什麼事,紅雨來了。

  紅雨一來,為免學生遇上意外,課外活動取消。原來今天上三節課,最後只能上了兩節正規課堂的,課外活動那一節沒法繼續。我不是該校的全職老師,不用留守在校舍陪學生捱過紅雨和稍後的黑雨,於是就提著傘,與另一位導師走向小巴站。我曾想過既然學生不能離開校園,不如繼續上課,以免日後須補課。但我們沒法改變規則,只好默然離開。

  可能還沒到下班、下課的時間,小巴站的人龍不算太長,兩架小巴足夠把全部乘客運走。但是在前往小巴站途中,已從網絡、途人口中得知來往赤柱的兩條主要道路都發生了不同意外,不是撞了車就是山泥傾瀉,封閉了,陸上交通不知道何時才能恢復。

  初時還抱著僥倖心態,但等了一會兒,仍沒見小巴到站(附近的巴士站也沒有車)。人龍愈排愈長,心𥚃愈感不妙。不愉快的乘車經驗一一冒出來,在屯門公路擠塞了四小時;搭乘巴士經過上環窄巷時車身掃到大廈的屋檐,車窗爆裂,部分乘客身上都是粉碎的玻璃碎屑⋯⋯

  雨,漸次收細,只有偶爾的毛毛幾滴,連雨傘也不用打開。天色變得明朗,空氣也帶著雨後的清新,與人們等不到車子的焦躁形成強烈的反比,感覺異常奇怪。就在那時,我忽然有種異想,就是突然來了一輛貓巴士或旅遊巴,把車站的幾十人接走,然後送到不知名的地方,情節有點像動畫《迷家》,一群不想在城巿生活的居民,被送到一個近乎密封的世界,隨著命案發生,大家只能盡力生存,與本來不想生存的想法剛好相反。我環目四顧,看看其他乘客,禁不住在想他們就是我的同伴,未來該有更多合作,或衝突。

  當然一切皆是我的空想,等了一個半小時,奇情的貓巴士或旅遊車都沒有前來,久違了的小巴卻緩緩到達。上了車,仿如登上世外桃源,至少避過了稍後下的幾片大雨。但這一天並沒有完結。

  確實上了車,但擠塞卻在這一刻才開始。平日來往赤柱學校,我和同伴都會提早少許乘車,以防修路,來往的兩線行車變成間歇的一線行車。曾經試過這樣子,誤了上課的時間。這一天看來並不輕易。

  小巴來了,該是經過重重難關。現在駛回銅鑼灣,又要面對重重難關。果然一轉出大道,車子就只能緩進。我也曾想過不如留在赤柱吃頓提早的晚飯,待天氣全然變好,路面變得通順才回家。但誰都肯定不到稍後的情況如何,現在所謂變好是否只是暴風雨的間歇休息。聽說其中一條路好像遇上山泥傾瀉,誰也不敢保證另一條是否仍能行車。

  因此,縱使換了在車廂上憂心,總好過毫不前進為佳。打開手提電話,不住看天氣狀況、交通消息統統都是於事無補,只好把眼光投向樹上和更遠處的海面上,盡量把心情放鬆。當然,也不斷留意在校老師傳來的消息,他們也擔心我倆的安危,我們則擔心校內的情況。距離愈拉愈遠,但關心沒有怎樣間斷。

  眼前的景物漸次轉變,經過了淺水灣、深水灣,又看見了海洋公園。本來半小時左右的行程,加上等候車子的時間,足足花了三小時多。我曾有一刻在想,赤柱位於海邊、青衣也位於海邊,為什麼就不能乘船回去呢?不是有水陸兩用巴士嗎?假如我乘坐的是這一種款式,又或者像有腳的貓巴士可以翻山越嶺,是多麼愜意的事。

  當我們抵達銅鑼灣總站時,紅雨和黑雨都取消了,學生可以下課回家。路面應該會擠塞良久,學生會有貓巴士在他們腦中嗎?

一題兩寫:你受了委屈嗎?(徐焯賢)

Photo Credit: 蘇偉柟

  他看見了她,一眼就把她認出來,那怕是過了這麼多年,那怕她比從前瘦了一圈,他還是把她認了出來。那是個非常普通的下午, 乘車上班下班乘車,然後去探望年紀老邁的父親。他吃不慣父親味覺轉差後做的菜,父親總是下了很多鹽而不自覺,他已經反映過很多次。父親總是說跟從前一樣。

  他幾乎每次跟父親吃飯都說:從前你的手不是這麼腫脹,鹽吃得太多,要多注意身體。但說多了,心就覺得很煩,連帶甚麼都看不順眼,最終選擇不再一起吃飯。他通常一個人先去茶餐廳,吃完再買點水果給父親。吃多了牙關痠軟。父親總是說。你就是不吃蔬果。他不理會父親的推搪,放下水果就走。

  今天就是這樣的日子,沒有異常。唯一的異常或許就是遇上她。中學時差不多天天都見到的她,起初他還以為認錯人,但當她拿起杯子,他就確定眼前人就是三十年前的她,那神情、那姿態,不可能有第二人。她拿著水杯時尾指總是遞出來而不自覺。這應該沒有多少人留意,他也不止一次笑罵這個動作。她卻說沒有,然後很用勁地屈曲尾指,可是過了一陣子,尾指還是「彈」了出來。

  如今,她就坐在他兩張桌之遙,不過她應該沒有注意到他。他的身體也起了很大的變化,胖得連他自己照鏡時也認不出來的模樣,更何況是她。胖了總比瘦了好,至少是有營養的表現。

  她到底發生什麼事?從前已經頗瘦的她如今面頰幾近見骨,手臂也是幼幼的,好像一握就會斷開的纖瘦。肉都不知道跑到哪兒去,是營養不良,還是生活拮据呢?她只點了一碗米粉,連飲品都沒有點,只喝茶餐廳提供的水。這怎夠充飢呢?他真想立即喚伙計,給她加碟油菜和飲品。

  然而他沒有開口,他只在一旁觀察,看著這個差一點就成為人生伴侶的她。一切就如三十年前在學校飯堂內,除了他和她,還有她的他,他只偶爾開她的玩笑,他通常習慣在一旁看他倆。據說他們讀了不同的大學,然後因距離變遠和生活習慣不同就分手了。再然後他拍了很多次拖,選了最後一位結婚和離婚。至於她,一直沒有甚麼好消息或壞消息。

  她這麼多年一定過得很悲慘,受盡了委屈。他本想叫她,但怕驚動她。她或許不想再跟熟人打交道,誰會想被別人看到自己潦倒落泊。於是他就暗暗下了決定,假如她認出自己,就過去一起坐,還可以點幾道小菜。他一直在等,她也好像發現了他,可是她可能已經認不出他,每次眼光掠在他的臉上,也不多於三秒。

  他吃飽了,站起來,想要走過去,讓她看清楚自己。這時候茶餐廳的門打開,一名婆婆帶著一名小女孩走進來。小女孩看見她,興奮地跑到她的對面坐下來。她的臉色變得紅潤起來,一下子好像回復昔日的精神飽滿。

  他經過她們的身旁,不自覺多看她兩眼,她的臉跟他一樣,也有幾條皺紋。他想問她,你受了委屈嗎?不過始終沒有開口。他心裡猜測,她應該認出了自己,更可能會在想他受了委屈嗎?他確實有一段自暴自棄的日子,吃胖了沒有減回來,但最重要的關鍵還是父親做的菜下了太多鹽。

  他離開茶餐廳,走到水果店,挑了幾個橙,今天無論如何也要讓父親吃,頂多陪他吃完才走。

一題兩寫:你受了委屈嗎?(狡童)

(狡童,筆名取自《詩經》。香港出生,自幼喜愛寫作、音樂與舞蹈,於香港中文大學獲得民族音樂學碩士學位,研究地水南音。興趣廣泛,包括古典音樂、阿根廷探戈、芭蕾舞、潛水、手工藝,同時是素食者、基督徒。現職刊物編輯。)

某日,串流平台推薦一首歌給我,不是新曲,而是幾年前的作品,歌詞予人溫暖的感覺,旋律層層遞進,就像走進綿延起伏的山巒,充滿厚實的力量。雋永的歌曲,該是如此令人念念不忘,一再回味。好奇之下在網絡搜尋作者是誰,赫然出現了一個近乎遺忘的名字。

還年輕的時候,我曾嘗試不同類型的文藝創作,因而認識不少同道。她跟我年紀相若,熱愛創作流行曲,多次把自己的作品送去唱片公司,祈求獲得青睞。那個年代仍然流行卡式錄音帶,尋夢者把樣本歌曲(demo)寄去製作公司,或者千方百計送到電台DJ的手裡,當時的「唱片騎師」就像明星偶像一樣擁有萬千熱情粉絲的支持和擁護,因而擁有點石成金的能力。她一直在找尋和等待機會,後來被唱片公司選中了,可是對方卻開出令人很掙扎的條件——採納作品,買斷版權,冠上某當紅歌手的名字,充當是歌手自己的創作。我一聽之下忿忿不平:「你千萬不可以答應,太委屈了!」她卻是很平靜,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回答:「我想、我會答應,這是眼前唯一的機會。」

據維基百科的資料,她為不同歌手寫了很多首流行作品。原來她從沒有放棄,堅忍地走過荊棘長路,終於羽翼豐滿壯大起來,滿載自信閃亮地站於人前,我為她而高興。為何她當初願意接受不光彩的條件,在歌手背後當隱形人,默默地用自己的才華去烘托和成就他人呢?可能就是為了一個被看見、被肯定才華的機會;為了等候合適的時機,綻放眩耀光芒。

我曾經在某機構做資料搜集、編匯等出版相關的崗位。對我來說,本應是發揮所長,可惜現實與想像確實有很大差距。主編的工作態度得過且過,憑一點小聰明去賣弄技倆,本無實學,東拼西湊抄襲別人的作品,還指使我去截取他人的文字,上下句子對換一下,變成他的「著作」,無奈只能瞞心昧己去完成任務。由於他最終未能按時完成已訂明的出版項目,於是推諉己過。我當然不會忍氣吞聲,一口氣向老闆展示自己努力完成工作的證據,以為出了一口悶氣,誰知犯了職場大忌,自此被折磨得沒有一天好日子,最終唯有中斷合約。還記得辭職那天我對著人事部主管哭訴,對方一臉無奈。屋漏更兼逢夜雨,離職後被惡意中傷,流言亂竄。到底我做錯了甚麼,捍衛自己有做錯嗎?

抱著「天大地大自有容身之處」的想法,靠著舊朋友的信任,很快找到新工作。事後再三自省,我最不能忍受的是甚麼呢,應該是觸及光明磊落的做人原則。每個人都有自訂的界線,甚麼可做或不可做的,容忍程度有多少。自己性格上的弱點是受不了委屈,嚥不下這口氣,換一句話來說,取態有點狹窄。

世道複雜,不是要批判哪一種做法才是正確,或是凡事盡心盡力必會成功之類的老生常談,最重要是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能力,相信自己的善良與固執,時刻自省並確認自己正在做有價值的事情,撥開雲霧,堅定向前。這世上有許多批評聲音,你要選擇性地接收某些能夠建立、造就的批評聲音。唯有這樣,你才會走上正確的路,一步一足印留下憑據,作為抵抗壓搾的力量。

職場上的滑鐵盧,雖已是多年前的事,但一直提醒著我,做人處世需要修練一點智慧以應付風浪。例如:對人圓滑一點,也許可以避免地雷與陷阱;或者忍一時之氣,再伺候時機。當遇上不公義、面對被欺壓的情況該如何自處,某程度上是心態的取向,而不是對與錯的討論。我選擇了誠實地面對自己,因為只有在最舒服、最坦然的狀態下作出的決定,才算是無悔無憾,瀟灑做人。

在我離職後兩年,舊同事說,那位主編被辭退了,聽聞他離開了香港,去到另一個城市尋覓發展機會。我頓時有種「此人終於混不下去了」的暢快感覺。不過,再靜心細想,他當然可以繼續蒙混,但與我何相干呢?事過境遷,我已經不再是當日那個我了。

一題兩寫:親愛的陌生人(徐焯賢)

  每隔一日子,就有不同機構負責人邀請我去錄影,或講座,或工作坊,或文學散步。起初面對著鏡頭,還有點兒緊張,後來習慣了風浪,漸漸由緊張走向「有要求」。我已經不止一次,在錄影或錄音時,忽然聽到自己的聲音不夠溫婉,在下句就試試放溫柔點;又試過發現停頓不足、高低音調略有偏差,就試圖在下句改了過來。這是幾年前沒有的,特別在網課的日子,我總對著電腦忘形地說,完全沒有考慮過什麼。友人說我是進步了,懂得考慮內容以外的事,是游刃有餘的表現。我聽後沒有什麼反應,友人說你不相信就自己重聽一次。我立時打了個冷顫,對於自己的錄影或錄音,我通常只會頭、中、尾段各聽兩句就關掉。我不是太有自信,或太沒自信,而是我總覺得那不是我自己的聲音,確實那人是徐焯賢,卻不是我認識那個自己。那是一個獨立於我存在的「陌生人」。

  小時候父親經營工廠,不時會「執拾」到一些好東西給我和弟弟,其中有一次他拿回了幾十盒錄音帶,說是鄰廠的樣本,拿回來,好讓我們「玩耍」。拿錄音帶可以玩什麼,當然是錄音。那個年代住公屋,人人都沒有太多零用錢,我也沒有買唱片的習慣,於是就試著用錄音帶錄下收音機的歌曲。才錄第一次,我和弟弟就發現這些錄音帶只有三分鐘容量,根本錄不到太長的歌曲。然而這對於喜好聽收音機的年代,已經非常足夠。

  不過,我們並不滿足於「翻錄」歌曲,不知是誰開始,嘗試摸仿DJ在歌曲前面錄下自己的聲音去作介紹。但三分鐘容量,我們說完,再錄歌曲,根本沒有太多發揮機會,而歌曲更是零碎得可憐,真是吃力不討好的玩意。然後,我開始模仿DJ去做節目,說這說那,無無聊聊錄音三分鐘。然而我是很少聽回自己的錄音,每次聽到,總懷疑那不是我的聲音。

  我平日聽到自己的聲音是比較沉實和厚重,然而在錄音帶內的聲音卻很幼嫩和單薄,那怕是我親自「監製」,也很難斷定是同一個自己。後來看到一些關於聲音的書或報道,才發現人類聽回自己聲音的時候,除了通過空氣的震盪外,還包括面骨的傳遞,因此聽起來與別人聽到的聲音全然不相同。曾經不止一人說我的聲線與某著名DJ相同,甚至有大學同學聽到那DJ的節目時,懷疑是我本人。我一直對於這種說法半信半疑,後來認認真真聽一下錄音,才發現聲音確實有點兒相像。然而,我仍然很疑惑錄音內的並不是我,不是有報道說有些人會有另一種性格嗎?那麼會否那聲線不屬於我,而是屬於我體內的另一個人呢?

  親愛的陌生人,不在那裡,就在我的體內。因此,這陣子,不單錄影錄音,在講座工作坊文學散步時,我有時候會停頓兩三秒,去聽聽這「陌生人」的聲線、語調、節奏,再嘗試通過腦部去告訴他,要改善甚麼云云。有一名學生說我現在的演講比起初初教她時進步了不少,從前我要求自己不要說錯,現在更要求那「陌生人」要說得吸引。而這位「陌生人」確實做得不錯,我想,是的。

一題兩寫:親愛的陌生人 (璇筠)

(璇筠:香港作家、詩人、中學教師。曾獲青年文學獎、大學文學獎,城大文學獎,青協徵文比賽評審等;著有詩集《水中木馬》、《自由之夏》;散文集《珍真集》。)

我是典型的被問路體質,曾經創下一天之內被問路三次的紀錄。有時不禁想︰究竟被問路體質,是怎樣養成的呢?在詐騙橫行的今天,長著善良甚至若愚的臉也許更容易招來騙徒?然而,看起來「人畜無害」,至少不是兇神惡煞,讓人避而遠之,可能也算是好事。

被問路的時候,我當然也略盡綿力為陌生人指引方向。由於家附近有一個著名的文化景點,有時我甚至會充當Google Map,直接把遊客帶到地標,甚至還順道介紹週圍好吃的餐廳。這樣做與其說是奢望以一人之力振興旅遊業,不如說是看到陌生人感謝的笑容-自己也會不自覺的微笑。反過來說,如果在外國迷路,可能也會希望遇到如此熱情的陌生人,因為即使路在口邊,通常還是得重新依靠 Google Map,然後繼續把方位攪混。如此,如果有時間,倒不如直接把人帶到目的地,讓彼此感到安心。當然這樣完全違背「逢人只說三分話,那可全拋一片心」的傳統教誨,但是「問路情境」雖然就是三分鐘,卻體現了互相信任的美好,就是三分鐘,可能就可以歸納對這個城市的好感。

有一次,我在回校的路上,看到一位學生和她的家長暫停在路中間,表情有些困惑。我下意識覺得,是否是我校的插班生不認得路呢?要從商場四通八達的通道上趕回校,有時也不知道應該走哪一個出口。於是我就上前詢問:「同學,怎麼了?應該是這邊吧?」說時用手擺了一下,示意方向。然而,她旁邊的那位中年婦女突然皺起眉頭,表情顯得十分厭惡,緊張地說:「不是呀,我只是問問她…你也太緊張了!」

我這才突然發現,原來他們並不是母女的關係,他們也只是陌生人。那位同學一臉茫然,當我反應過來想解釋什麼時,那位阿姨突然非常不快地大動作撥手:「你也太緊張了,以為我是什麼人嗎?我不是要拐騙她啊!」其實,我一點也沒有想像到那裡去,阿姨就一邊罵一邊離開了。留下我與那位同學面面相覤。

原來「偏見」甚至「標籤」就是如此坦蕩蕩地存在於尚未認識的人之中。那位阿姨以為我是過度擔心學生的誰?而我下意識以為她是女孩子的媽媽。學生對我們兩個的舉動一臉茫然,反應不過來。但是,話說回來,為什麼阿姨會覺得我在阻止她問路呢?可能她就是常常被拒絕的人?人們是如何看待她的?以至當我這樣走近,讓他立刻聯想起平日素常面對的惡意?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別人眼中的你不是真正的你;但是你眼中的別人,正是你自己。

上班的途中我又遇到另一件小事。在這城市裡,每一個人其實都來去匆匆,沒有人會關心地鐵裡每天擦肩而過的陌生人。有一天,我也像往常一樣上班,背著一個大袋子,匆匆地在港鐵上奔跑。突然背後有一個女人追上來,拍了一下肩膀,我嚇了一跳,是一個行政人員裝束的短髮女子。然後她用手掌畫了一個弧度,小聲地在我耳邊說:「小姐,你的裙子是不是穿反了?」我低頭一看,當天所穿的長裙,那長方形的布招牌就像一面小旗幟,魯莽地在裙邊搖曳。「非常謝謝你呀‥真的感謝。」然後只能送她一個大大的微笑。那天上學的路上,一股暖流穿過心房︰即使看到陌生人的裙子穿反了,其實也未必會告訴她吧,畢竟事不關己己不勞心,正是城市生活的基本訓條。感恩這位陌生人的熱心相助。畢竟當我大搖大擺的回到校園,讓學生發現了這事的話,可能就會成為當天的笑柄。

蘇軾曾經說︰「無故加之而不怒」,便成為勇者,如此,可能向陌生人行善,也能算是一種勇氣吧。 畢竟維多利亞港沒有應承要多寬容,我們也沒能斷定誰善誰惡。陌生人的微笑,雖然過於輕盈,但是累積下來的善,在這個風卷殘雲的世代,也算是遲開的百合花。我喜歡的詩人海子曾說︰親愛的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在加陪沮喪的某些時刻,可能是來自陌生人的善意接住我們。

2024年12月11日

記憶雞尾包

  這是件很奇怪的事,我應該去求證,然而回心一想,有些事情實在不用講得太明白。我和弟弟出生年份在數字上相差四年,實際上我生於年尾,他生於年頭,屈指一算,只相差三年多。因此我們唸相同的小學,一起成長,一起犯錯,一起經歷過很多事情,是後來生活習慣和愛好慢慢地將我倆變得極不相同,成為兩個完全獨立的個體,不過這已經是後話。不,也可能是「前話」也說不定,我猜想母親定是怕我倆年紀太相近,容易起爭執,於是把我倆養在不同的「生活圈」之中。

  假如案頭放了兩個水果,我必然是吃橙的那位,弟弟則負責幹掉那紅紅的蘋果。如果在餐廳點了兩瓶牛奶,弟弟必然是喝白色的鮮奶,而我則喝比鮮奶滑溜又深色得多的朱古力奶,還有好立克和阿華田、雪碧和可樂。在甚少翻閱的相冊裡,我是穿著藍色的卡通人物襯衣,弟弟則是紅色的。至於玩具,大多如此,總是買兩份不相同的。我們的世界就是如此分成了兩半。至於吃麵包,弟弟是專門料理菠蘿包,我則是雞尾包的擁護者。

  說也奇怪,自幼對食物甚挑剔的我,除了絕少吃黑色的食物外,對於名字古怪點的食物都往往敬而遠之。因此到底雞尾包是怎樣變成我的專屬,實在沒有任何頭緒。近年倡議食物要正名,不能違反商品的名字,菠蘿包及雞尾包絕對是這些條例的反面例子,菠蘿包外形像菠蘿或許還說得過去,雞尾包怎看也不像雞尾巴吧?我應該曾經懷疑過雞尾包真的是用雞尾做的,不過可能只是一瞬間,否則我是絕對不敢吃下去的。

  記憶回到七、八歲的時候,我時常於下午三、四點受命去麵包店購買兩三個新鮮出爐的麵包作為下午茶,每次將盛著熱燙燙麵包的膠袋放在手上,總有滿滿暖熱的幸福感,真是想偷偷咬它幾口,不過每次都得忍耐。回到家中,打開膠袋,分好麵包,二話不說就把仍有點溫度的雞尾包放進口中。雞尾包的構造相當特別,咬下去的第一口是軟綿綿的,卻又一下子變成空心。起初是淡淡的麵包香,要多咬一兩口才能嚐到甜甜的椰絲。當甜味擴散到整個口腔時,已經差不多吃到最後一口了。因此我有一段日子懷疑它根本是一道甜品,而不是一個麵包。至於它的表層,或許是為了美觀的緣故,有兩道劃痕,劃痕與劃痕之間,是莫名其妙存在的芝蔴。該是椰絲加上砂糖太甜,搶去了芝蔴的風采,它完全發揮不到在軟豬仔包時的香味,似貼在窗子上的貼紙,純是裝飾吧。剛出爐的雞尾巴是最美味的,放涼了,麵包外皮會變硬,甜味也過於突出,濃得要和著水才可以吃下去。凡事得看時機,這是古今中外的真理。

  小時候喜歡雞尾包多於菠蘿包,大概是源於我可以把它吃得乾乾淨淨,不像菠蘿包有些碎屑,吃起來要小心翼翼。後來,可以選擇麵包種類愈來愈多,腸仔包、沙翁、墨西哥包、硬豬仔包、軟豬仔包,惟雞尾巴依然是心水麵包的首幾位。一個麵包已經不足夠成年的我裹腹,每每購買兩個,一個雞尾包、一個菠蘿包。沒有吃下的次序,有時候把雞尾包當作頭盤,有時候當作壓軸的甜點。無論先後次序如何,當我吃下它們時,總想起昔日與母親、弟弟一起圍著小桌子吃麵包的情景,那怕是我們剛剛被母親責罵過。

  我沒有問過母親如何決定我和弟弟的愛好,反正她也記不起來。曾經聽過雞尾包起源的故事,其中一個版本是麵包店師傅不想浪費,把那天賣剩的麵包加上砂糖搗爛再製成二次麵包,因為製法似雞尾酒的混合法,順理成章就命名為雞尾包。我沒法求證傳言的真偽,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在母親的心裡,兩兄弟各有各的愛好,不用爭什麼是最美好的事。

地上的天文學

在大學時,我曾經修讀過「天文學入門」,起初讀得起勁,功課成績也不錯,後來由於涉及愈來愈多的科學知識,對我這個文科生來說確是個大挑戰,結局當然是成績不大理想,但這無礙我與星空的聯繫。這幾年經常帶文學散步,與學生邊讀文學作品,邊欣賞歷史陳跡。這些陳跡都是在陸地上,然而結合古人的想像,卻也可以視作一本另類的天文學讀物。

曾在〈龍生九子〉的文章中提到龍與九名兒子的故事,顯示了古人對父子的想法。近日在新開拓圍村的導賞裡,更與學生一同尋找牠們的身影,當中以鴟吻的故事最豐富。據明朝楊慎《升菴外集》記載:「螭吻,形似獸,性好望,今屋上獸頭是也」,這裡的「螭」可以視作「鴟」。據字面解釋,鴟吻的特性是張望,因此古人將它置於屋頂。為什麼「好望」,就置於屋頂呢?那麼就得從牠的外形入手。鴟吻是龍頭魚尾,是一條五行屬水的龍。古人擔心房子被火燒毀,置帶水性的龍於屋頂上,實有防火的象徵功能。

然而鴟吻的形象是怎樣得來呢?見坊間的書籍及網頁,最常與牠一起出現的名字,包括了鰲魚、摩羯。鰲魚就是成語中「獨佔鰲頭」出現的鰲,跟鴟吻一樣也是龍頭魚身。這或許又跟「鯉躍龍門」的故事有關,據古物古蹟辦事處出版的《香港文物》(2013年4月號)引述《太平廣記》的記載:「每年暮春之際,便有大量鯉魚從四方河海爭相進入龍門。但要抵達龍門並非易事,每年能成功一登龍門的鯉魚,不會超過72條,競爭甚烈。成功登上龍門的鯉魚,便能變化為龍。」我們一般理認識魚與龍的「進化」關係,以及半龍半魚的造型應與此出處有關。

至於摩羯,相信很多人都曾經有過疑惑,為什麼在星座之中,摩羯座又被稱為山羊座呢?摩羯到底是何物呢?摩羯的源頭有很多不同見解,有說源自希臘,有說源自印度,更有說來自美索不達米亞,要追溯的話,真的要花大量功夫。不過無論牠源自哪裡,牠的形象普遍是結合了山羊的上半身與魚的下半身,又是一個混合的形象,而當牠傳到東方世界後,部分人看見山羊的上半身,就稱呼牠所屬的星座為山羊座。弘揚中華文化辦公室總監伍志和曾在公開講座指出,黃道十二宮的概念早於隋代已隨佛教傳入中國,在五代的敦煌壁畫上也有摩羯作為第十宮(即山羊座)的肖像,後來更慢慢發展成龍頭魚身之形。

在圍村導賞中,摩羯、鴟吻和鰲魚是相當受歡迎的故事,令不少同學眼界大開,發現原來中國古代文化並不限於中原世界,更與世界各地的文化有關連。關於摩羯的故事,更不能不提及韓愈、蘇軾、文天祥三位文人,三人屬於不同時代,卻因摩羯而有聯繫。文天祥在〈贈曾一軒〉的詩裡寫著「磨蝎之宮星見斗,簸之揚之箕有口,昌黎安身坡立命,謗毀平生無不有⋯⋯」曾一軒是一位相士,學者羅宗濤就指出宋人有贈相士詩的習慣,從而討論命理術數。「磨蝎」即「摩羯」,「昌黎」即世稱「韓昌黎」的韓愈,「坡」即號「東坡居士」的蘇軾,這四句詩的意思大抵是指與摩羯座有關的韓愈、蘇軾,平生有毀有譽。查網上資料,蘇軾生於一月,確實是屬於摩羯座。至於韓愈,雖未必是摩羯座,不過與牠甚有關連,蘇軾《東坡志林・命分》曾寫:

「退之詩云

我生之辰  月宿南斗

乃知退之磨竭為身宮,而僕乃以磨竭為命,

平生多得謗譽,殆同病也。」

「退之」乃韓愈的字。蘇軾指出自己的命宮是摩羯,而韓愈的身宮則是摩羯,因此兩人不是常被毀謗,就是常被稱譽,起落波伏頗大。文天祥的贈詩顯然是沿用蘇軾的講法。相學、術數是否有根有據,需要從不同角度考證。然而有兩件事可以相信,第一,屋頂上的一個小小塑像,卻藏著跨時代跨空間的知識,也隱藏了與別不同的天文學世界,不可以忽視;第二,凡摩羯座的日子,必定與考試有關,是謗是譽,就得依靠自己的實力。

一題兩寫:水壺(徐焯賢)

  那天黃昏完成講座,從學校離開,步行下山,再轉乘巴士,剛坐下來忽然有感,打開背包,果然發現忘記了拿走水壺。我們這類飄流教師常因來去匆匆,久不久就留下物品在陌生的校園,大如雨傘、風衣,小如USB外置儲存器、簽名筆等都經常離我們而出走。如果是不要緊的物品就任由它自生自滅,或許遇上新的主人,然後另有一番經歷。倘若是重要的物品,如果是經常前往的學校,就通知老師好好收藏,留待日後再取回。然而那一天並不幸運,那是我只去一次的學校,講座完結後再無瓜葛,下一次再會遙遙無期,而偏偏那水壺極具紀念價值,是友人老遠買回來的手信。我只好硬著頭皮,下了車,步行了兩個巴士站,再在漸漸變暗的天色下登山。一切都只為了那個早已褪色的水壺。

  由於遺失了太多次物品,我盡可能在購買它們時,挑選不容易遺失的。譬如我會購買白色的USB外置儲存器,當然可以套上繩子的更是心頭好。外套方面,我大多挑選紅色的,貪其搶眼,老遠就能看見,我發現不到師生也會提點我。然而我近來才發遺失之神總是要考驗我,大半個月前購買外置儲存器時,遍尋不獲白色或其他搶眼顏色的,整個貨架就只有黑漆漆的款式。店東告訴我,很久沒有賣白色的,不生產了,也沒有可以套繩子的。我分辨不到店東話的真偽,時間緊逼之下只好買了黑色的、細細的一枚。我拿起它的時候,千叮萬囑自己不要把「貴重的東西」放進去,它是買回來遺失的。

  有句話大概是「人一出生就是邁去死亡」云云,這道理是年紀愈來愈大才深深地體會。少年時呢?誰會識愁滋味,若非遇上大變動,誰有閒情理會「死亡」是什麼一回事,大多只視它為一個詞語罷了。不過我相信大家都必定有聽過那則笑話,沒錯,就是「從前有個小明,然後死了」那則。那一天來回學校趕了一轉大概是十年前的事,雖然天色已然全黑,到了學校後,更是陰風陣陣,但拿著那水壺的喜悅,卻填滿了一切疲憊和別的想法。

  當時,那水壺我已經用了一段日子,外面的塗層早已佈滿的刮痕,但我仍然不捨得將它棄掉,甚至不辭勞苦去找回它。一切只因它是手信,藏著朋友對我的情誼。偏偏後來,那水壺實在褪色得難以再上陣,我只好把它藏起來,再後來因家中雜物太多,我忍痛把它丟掉。自從丟掉它後,我就再沒有用過攜帶式水壺,有時候在街上喝杯果汁或涼茶,有時候則是校方提供飲品。好幾次到了家品店、電器店想購買新的,總是找不到合心水的,只好放棄添置新的念頭。一切最美好的永遠在心中,那水壺是鐵製的,黑漆的底色上畫滿了一張張彩色且笑得很燦爛的臉,像我們美好的日子。

一題兩寫:水壺(樊善標)

(作者簡介:樊善標,香港出生、成長。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退休教授,香港文學研究中心名譽研究員。著有學術論文集《真亦幻:香港散文及非虛構寫作探析》、《諦聽雜音:報紙副刊與香港文學生產(1930-1960年代)》、《清濁與風骨──建安文學研究反思》、《爐外之丹:文學評論及其他》,創作集《未濟》、《發射火箭》、《暗飛》、《力學》。)

搬進這間房子,等待了三個月,從海路運來的行李終於送到。霎時紙箱堆滿了客廳,我們憑着當時匆忙畫上的符號和模糊的記憶,估量最需要的東西在哪個箱子裡,有時猜中,有時猜錯,但總附帶一些驚喜或感慨。

現在我望着廚房的一角,枱上的金屬架是剛找出來的,上面放了四個盛水的容器,由左至右是:新買的濾水壺、業主好意留下的電熱水煲、隨行李寄到的暖壺、新買的玻璃瓶子。我對妻子說,你看,是生老病死啊。她說,改為春夏秋冬好嗎?

我們遷入時是盛夏,第一天就遇上熱浪。這裡的夏天本不算熱,熱浪來襲也不過攝氏二十七、八度。但為了度過嚴冬,房子都很保暖,當然沒有冷氣。而且這不是我們住慣了的高樓大廈,街上的人好像隨時能夠爬進來。那麼,睡覺要不要關窗呢?悶熱而死或擔心到睡不著,怎樣選擇呢?可幸人類發明了即時通訊軟件,我馬上詢問朋友。住在附近的一位比我們早來半年多,他說沒有問題;另一位住了三十多年,但在另一區,她說有保險鎖的話可以打開一線。那時不知道原來我們的窗子是有保險鎖的,在兩難之間爭扎好一會,還是打開了窗。後來常常覺得這反映了我適應新生活的冒險精神,或者草率魯莽的性格──視乎你是正面還是負面的評論者吧。

這之後還有一、兩次熱浪警報,都沒有甚麼感覺,當然窗是打開了的。其實不僅打開了窗,還曾經沒有鎖上前後門──那些門鎖不是我們熟悉的,花了好些時間才弄清楚怎樣操作。但丟三漏四也沒有出亂子,該是上天鼓勵我們在這裡安頓,還是等到累積幾個小過,就給我們大懲罰呢?也視乎你是怎樣的評論者吧。

我們常說要抓住美好夏天的尾巴,不過中秋來臨得真快。新認識的鄰居邀我們到家裡吃節慶晚飯,我帶了幾個風琴花燈過去,那是到來之前很不容易才買到的──炎炎暑天怎會有花燈呢?──可惜忘了配上蠟燭。鄰居說住久一些就沒有過中秋的興致了,我這些不亮的燈籠還會拿出來多少次呢?

剛過去的星期二,我們吃早餐的時候,飯桌旁的窗外本來正下雨,忽然發現雨點變成了白色,輕飄飄的。原來降雪了。趕忙拿起手機拍攝,發給遠方仍苦於燠熱的親友,嘰嘰喳喳談了一輪。雪下了不多久又變回雨,地上只有積水。也幸好這樣,因為這天訂了票去看電影,我還未學習雪地開車哩。傍晚,在漆黑而溫暖的放映室裡脫下外衣和帽子,看着我們熟悉的景物和面孔,陪着角色經歷了一連串生老病死的情節。散場時,有一瞬以為走出戲院門外,就是電影取景的地方了。

4.23世界閱讀日創作比賽

為響應4月23日「世界閱讀日」,推廣閱讀文化,香港公共圖書館以「閱讀—我的旅遊小伙伴」為主題,舉辦2025年「4.23世界閱讀日創作比賽」。我們期望藉着這項結合閱讀與創作的比賽,鼓勵兒童及青少年擴闊閱讀領域,深化閱讀層次,讓閱讀開啟知識大門,拓展視野,豐富人生。

詳情

初中組 (中一至中三)
中文 / 英文

主題:我的旅遊小伙伴

以「我的旅遊小伙伴」為主題,自定文章題目,以散文形式分享一本從香港公共圖書館借閱並曾在旅途中陪伴過你的書(紙本書電子書均可)。

650 – 800 字 (標點符號包括在內)

高中組 (中四至中六)
中文 / 英文

主題:心靈之旅

以「心靈之旅」為主題,自定文章題目,以散文形式分享多於一項你讀過的文學資料(包括至少一本從香港公共圖書館借閱的紙本書電子書),並加以整合內容。

1000 – 1200 字 (標點符號包括在內)

獎項及獎品

初小組 ─ 優勝獎25
高小中文組 ─ 優勝獎15名;高小英文組 ─ 優勝獎8
初中中文組 ─ 優勝獎15名;初中英文組 ─ 優勝獎8
高中中文組 ─ 優勝獎12名;高中英文組 ─ 優勝獎5
各得獎同學可獲頒發港幣五百元書券、獎牌及獎狀;得獎者所屬學校亦可獲頒發獎座。

如有興趣,請在12月20日前聯絡莫偉滔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