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名乘客(駐站作家)

  當列車駕離月台差不多半小時後,比葉嘉才發現梓乙一直坐立不安。她意識到有事情發生,徐徐回頭,才發現非亞並不在座位上。他留了下來。梓乙說出了這個守住了半小時的「秘密」。比葉嘉沒有怪責梓乙沉默不語,更沒有怪責非亞不辭而別。他們早有預感,當列車愈來愈接近終點,陸陸續續會有乘客下車,各自尋找他們歸宿而去。最先應該是明月松,然後到阿孟兒、將雲⋯⋯不,最先是小珊妮,一個比葉嘉永遠不會忘記的名字。

  小珊妮是第一個離開大隊的,在她最風姿綽約的一刻,她留了下來。就在那個名為約翰七世的車站,她沒有跟著他們上車,只是在月台向他們搖手。她早已消瘦得沒有從前的從容,但一舉手一投足仍然相當動人。比葉嘉滿以為她是那朵永遠不會凋謝的玫瑰,然而在最盛放的年華,她停了下來。列車離開了車站,只剩下她一人獨自留在那裡。比葉嘉仍然記得她握著自己的手,溫婉地叫他們記著她最美麗的一刻,沒有她的允許,誰也不能在分手時哭出來,更不能想像她老了是怎樣一回事。

  然後,就是明月松。他要離開的日子忽然變成了一名哲學家,時常在讀書,一讀就是通宵達旦,不理會任何人。有一天,他告訴大家,他似乎要離開了,各人才恍然記起這趟旅程似乎差不多接近終點。望著天際銀河,明月松談到近來讀了一本很有意思的書,指每個星球都有自己生命,它們會用盡一切方法將他們這班過客留下來,成為永恆。例如你喜歡花,星球就長滿了花,令你甘心放棄一切,留在這星球的懷內。我應該會被夢想留下來。一個星球怎樣開滿了夢想?非亞好奇地問。我不知道。明月松說。還有小珊妮為什麼留下來呢?她為了什麼呢?梓乙也插口問。美。明月松說了一個最簡單的答案。

  不如回去看她吧。非亞找來了車長,說出了他們的要求。車長搖了搖頭,目光似乎落在他們背後的夜空,說:宇宙這麼大,車站這麼多,我們是沒有辦法回到同一個車站。聽完後,他們都保持沉默。他們老早知道這個事實,也是他們坐上這銀河列車必須遵守的規則,永不走回頭路,意味著下了車的人永不相見,那怕她曾經在過去佔了誰很重要的位置。非亞是愛慕著小珊妮,但小珊妮不愛他,她只愛美,自己的美*。為了美,她留下來,獨自地留在那個叫做約翰七世的車站。

  比葉嘉依然記得那一天,他們一直擠在車尾,遙望著小珊妮變成一個小灰點,再然後隱沒在芸芸眾生之中。當時可能是阿孟兒或將雲嘆了口氣,說:下一個會是誰呢?非亞故意說:我一定守到最後,她看不到的風景,我一定看到,要她羡慕,要她後悔。我要看無數個日出日落,看無數個星球的特性,還有就是銀河的盡頭是什麼,是另一個銀河,還是起點。我必須親眼瞧見。

  任誰都知道非亞是強自振作,不過他算是信守「承諾」,一直強撐下去。如今他也被星球吸引住,留下來,無法再抵達下一站。這班銀河列車最原初的乘客就只剩下比葉嘉和梓乙,其他乘客出出入入、上上落落,全然與比葉嘉無關。比葉嘉已經衰老得無法記清楚誰是誰,誰不是誰。如果不是梓乙那麼神不守舍,比葉嘉才記不起還有非亞這個同伴。在他心裡,非亞也應該記不起自己才合理。比葉嘉勉強將身子靠近梓乙,探頭到窗邊,回望剛剛離開的星球。所有的東西都漸漸變成小點。明天比葉嘉將記不起非亞、將雲、孟兒、明月松、小珊妮⋯⋯

  答應我,你是最後一個乘客。

後記:那天讀了宮澤賢治的《銀河鐵道之夜》,想寫篇感想,下筆時卻成為一篇小說。沒錯,誰規定感想一定要寫成散文呢?而這篇作品中的「為了美」、「看日出日落」等想法則來自其他文學作品,你猜到是哪些作品嗎?

手提電話的哲學(駐站作家)

前陣子,在網絡上看到一則短片,主持人問幾位青少年希望手提電話在未來加上什麼功能,有說可以讓用戶自行更換電池,有說可插入記憶卡擴大容量,有說有個蓋子不用時可以關上電話。每種也很新奇,亦針對了時下手提電話的毛病,電池的能量用光了只能等待充電。以及電池過熱,都困擾過不少人。

然而在訪問之間,導演加插了從前非智能電話的功能,就是可以隨時更換電池、自由插入記憶卡,以至通話完畢後可以掩上蓋子。這些受訪青少年希望加進去的新功能,早在十多二十年已經出現,更被開發商淘汰了。這或多或少跟成本有關。另外也因機能愈來愈發達,電池和記憶體容量擴大了,根本就用不著時常更換電池和插入記憶卡。至於電話蓋,更是容易把自己的汗與口水混進去,產生衛生問題。值得深思的是,為什麼青少年仍想有這些功能呢?

我的微型小說課有一節叫做「重複與差異」,選用了英國作家哈里特.思勒的〈招牌〉。我對哈里特.思勒沒有太大認識,卻一直很喜歡這篇簡簡單單的小說。〈招牌〉是講述一名父親經營花店,起首是個冗長的招牌——「本店出售美麗鮮豔的花」,惟經不同顧客的指點後,慢慢刪減了無謂的詞語,「本店出售花」、「賣花」、「花」到最後成為沒有招牌的店。父親老了,由兒子接手花店,兒子說要用一個長名字的招牌招徠客人,這名字正正是父親最原初使用過的。故事到這裡結束,沒有交代兒子接手後招牌演變的經過。不過我們大抵會推測兒子經過其他顧客指點後,招牌上的文字會陸續減少,直到⋯⋯

生活上的知識是需要累積的,撞了釘子、受過教訓,人會成長,學懂很多從前不會的道理,刻骨銘心。這些道理有時候是難以言喻的,只有當事人才明白是什麼一回事,不是當事人只能嘗試代入。故事沒有提及父親聽到兒子要使用長名字後的反應,不過我猜想父親夠英明的話,該讓兒子放手一搏,從中學習。反正只是一間花店,不會倒蝕太多,引致家破人亡收場。

手提電話,特別是智能手提電話歷史不長久,卻不住變革,由當初的碩大如堅石到現在的輕巧可以放在掌中,由起初多配件到當下一機就包羅萬有,是一種不斷的減法。當然同時也不住添加新的東西,如全球定位、攝錄、生物識別等等,令到它跟原初的有著極大的變化,甚至可以當作是另一種產品。不過如非曾經歷過變革的過程,有時候是不知道當日是怎麼一回事。最佳方法可以是看書或找前人傾談,不斷吸收不斷有得著,才可以避免走回前人的舊路。

不祥人(駐站作家)

  13一直覺得這根本是上天作弄,否則自己不會變成正宗的不祥人。13號出生,學號13號,家住13樓。他住公共屋邨,大廈不像私人樓宇般抽起13、14、24等樓層號數。起初他並不察覺,後來當班上流行說鬼故事,提到13是不祥數字後,他才慢慢意識到自己與13結下「不祥」之緣。

  應該是3年前唸中一的事,班際旅行,在那輛旅遊巴上,有名同學開始說他的「所見所聞」,繪形繪聲,把愛好此道者都聚了過去。膽小的有些調了位,有些裝著睡覺,有些則不住回頭瞪著那名高談闊論的同學。這名同學在班上不算受歡迎,但自那一刻開始,他身邊就聚集了一群知己,在整個旅行中,總有幾名同學圍著他說這說那。有人更提議把他的「故事」錄下來,放在互聯網播放,說不定可以賺到他們的第一桶金。

  13不是那麼膚淺的人,賺不賺錢沒有所謂,不過當他聽到那個13樓發生的奇幻故事後,心裡一下子就有了想法,不過他還是忍住了。他不是那麼迷信的人,他的世界才不會被這麼一個數字困住。而且他覺得這只不過是大家旅行無聊時才聊到的話題,過兩天回到學校後就會一切如常。後來13才知道自己是低估了人類的無知,旅行假期後的校園以那名同學為中心,很快連起了其他班上志同道合者。據說還有鄰班同學把那些無聊的事寫在隨筆上,獲得老師的稱許。

  13這時才意識到這個旋渦很大,把很多同學都捲進去,每逢小息有同學在玩球下棋在小食部搶購零食時,這群人就在說他們的鬼故事。13心想這些故事,他要多少就有多少,他們根本什麼都不懂,根本是烏合之眾。我是住13樓生於13號學號也是13號的異能力者,還有這次考試的名次也是第13名,沒有人比我更清楚13樓藏著的奧秘。當13有次路過旋渦,衝動說出這句話,接著看見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後,他就知道沒有退縮的餘地。

  於是他開始說關於13不祥的故事,聽到古怪聲音,閃過黑影,升降機急墮事故云云,每一件事都聲色俱全,比任何同學說的都吸引。這些都是他「親身經歷過」的,他每次總是加上這句話作結。同學知道他「真材實料」、「絕無花假」,就替他改了個「13號不祥人」的外號。那怕所有他說的事都是他事前從網絡上搜索下來改編的,沒有一件事是他親身遇過,他仍覺得很滿足。13不吉麼,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出來,他成為了群組的新核心。至於那名始作俑者,早被他擠到外圍。

  然而所有所有的歹運似乎也在那時候開始,他的成績開始倒退,起初還在15名內,後來分數愈來愈低,名次也愈來愈後。有幾名曾經要好的同學開始疏遠他,很少和他說話。他有一次找他們聊天,他們在他要開始說「見聞」前,就推搪有事做要離開。本來有些新認識志趣相投的同學,可是才隔了一個復活節假,大家好像變得沒有關係一樣。當然班上也不再流行說鬼故事,據說有名同學在隨筆寫下見聞後,被老師召見,批評得體無完膚。一下子,所有事都變得不如意,都是由他住在13樓開始,不,由他13號出生那天已經決定好。13如此覺得。當然他一直沒有告訴其他同學,他每夜都在互聯網上看不同的鬼故事,以便隨時可以捲土重來。他的筆名是13,在每則鬼故事下都會留言,那怕明天要大考小測也阻不了他。

下落不明(駐站作家)

  有一段時間我弄不明白什麼是殭屍戶,總以為那是不再活躍的電子賬戶的別稱,後來才知道自己弄錯了。自互聯網興起,人們交往的模式變得不大一樣,虛擬世界佔了很多人不少時間。有人認真交往,有人曇花一現,來來去去,終究歸於沉靜。看著熟悉的名字由天天在線到消聲匿跡,有時候不免懷念。

  我喜歡玩《Pokémon Go》,為了完成任務加了很多來自世界各地的玩家。系統需要你跟這些異地玩家交換禮物,才可以捕捉到限定精靈。百多名「朋友」近至親戚朋友鄰居,遠至來自南美洲。有些直到現在也長期在線,有些早已棄遊戲而去。遊戲沒有自由通訊功能,對方消失了,你只能猜測他去了哪裡,連叫喊他一聲也不可能。通常長期不在線,沒有互動,我會把他移除,騰出空間迎接新人。但有幾個人,我猜想會保留一段長時間。

  我跟他們並不認識,然而他們來自的國度卻讓我想「保留」他們。他們分別來自烏克蘭和俄羅斯,都自戰事爆發後不久就沒有再上線。美國遊戲撤出俄羅斯,俄羅斯人想玩也不能,固然不再出現。烏克蘭那幾名居民呢?是生是死,是上了戰場還是躲了起來,從遊戲裡完全看不出來。我猜想有部分人是犧牲了,人走了遊戲賬戶仍在,我想保留它們,至少留個紀錄,也存有少許期盼,它們的主人會再次現身。當然有時候,難免會想,這兩個國家的人會否在戰場上,在不知道情況下把對方的性命奪走了呢?又或者想得美麗點,會否因這遊戲相認而放下武器呢?這個想法確實太天真,但人類文明不應該訴諸武力,我們還有很多不同的解決方法。

  當然在虛擬世界,網絡身分不過是現實世界的分身,不喜歡的話隨時換一個,舊有身分可以保留,也可以刪除。我有時候會幻想這些玩家只是玩膩了,突然有一天想看看遊戲變成怎樣,又會再現身,我當然知道這是奢望。人走了,賬戶仍在,仿如殭屍般存在,沒有靈魂只有軀殼。後來我才知道那些供人買like亂讚的賬戶才叫「殭屍賬戶」,但我已經無法改變那近乎「老頑固」的偏執。

  日劇《dele》講述主角二人組是專門替死者刪走他們在世的痕跡,特別指電子工具上的資料。確實在真實世界,除非你是名人,否則人走茶涼,隨身物品陸續被棄掉,最終就如沒有存在過。反而在虛擬網絡,賬戶仍在,身分不過是變成了不在線而已。偶爾仍有人去懷念你,甚至可能會留言問你一句「你近來好嗎」。假如那電子工具、遊戲可以存活過百年,下落不明者應該多於活躍戶數十,以至數百、數千倍,不過這已經不再是我們可以看到的事,當然我們也不能得知這些工具、遊戲可否存活百年以上。不過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終究所有人都會下落不明,人走了,賬戶仍在。我比較幸運點,我應該會有一言幾句留在書上,人走了書還在,可能是我繼續寫下去的原因吧!

如有雷同之疾病篇(駐站作家)

  自幼喜歡聽故事、聽傳說、聽別的國度的林林總總,這或多或少影響了我後來選讀人類學。記得在小學時看過一套叫《太陽之子》的動畫,是講述南美神秘帝國印加的故事,螢光幕上的黃金巨鷹、黃金船每次出現,帶給我的震撼絕不比讀到《一千零一夜》中辛巴達與異獸、巨人大戰低。到了中六選科的時候,契姐指出人類學當中有不少關於民族學、傳說的知識,我認真考慮後,就把它放在第一志願。

  後來,從書本中知道南美有兩個相當特別的古老文化,一個是馬雅,另一個就是印加。兩個曾經叱咤一時的文化,因歐洲人的到來,被逼成為了「歷史」。馬雅文化之所以滅亡,據書本記載是被西班牙殖民野心家消滅,據說動員人數更只有百多人,就把馬雅攻陷了。至於印加文化,沒有這樣的戰爭史流傳下來。於是各色各樣滅亡「傳說」相繼誕生,其中一種講法是歐洲人抵達南美洲後,不單帶來了戰爭、權力,也帶來了疾病,一種印加人從未接觸過的疾病。結果印加人相繼被感染、死亡,就是這樣,一個古老文化戲劇性滅亡了。

  我不是專家,難以判斷這種說法的真偽,但想想早年橫行歐洲的鼠疫,它們帶來的死亡率,以至日後的天花、流感,和我們熟悉的非典型肺炎、新冠肺炎等等,疾病引致一個地方,以至國家、民族滅亡也是存在著一定可能性。當然我們亦不能排除這些說法背後的動機、推搪,惟學術就是可以如此爭論,有人會認為是人為的文化滅絕種族屠殺,有人則認為是生理上帶來的不幸。

  然而,我卻發現同樣的滅亡解釋,也出現在一些我們從未見過的動物(傳說的動物)身上,曾看過外國電視台拍攝渡渡鳥滅亡的記錄片,也說這種僅生存在毛里裘斯島上的罕有鳥類不是死於人類的獵殺,而是死於疾病,疾病來自歐洲人帶至該大陸的獵犬身上。那種病毒在獵犬身上潛伏,就像我們患一般感冒一樣,普通不過,可是當病毒一旦傳至渡渡鳥身上就糟糕了。因為牠們由出現至今從未患過這種病,結果不用多少時候,疾病「屠殺」了整個品種。

  這種類似情況,又可以在人類身上看回。禽流感本身就存在雀鳥身上,後來卻傳給不同動物,如豬、馬,以至人類,曾經有案例說有人被驗出有禽流感,翌日就死亡,由此可以看出跨物種疾病的可怕。因此,大部分國家都嚴格管制外來物種,動物固然容易帶來傳染病,連帶植物,以至泥土都有限制。我們以為平平無奇、沒相干的一些東西,卻可以帶來無窮後患。求學問之所以具趣味,它獨有發展固然吸引學者追尋下去,有時候把相似的東西放在一起比較,互相對照,又有其無窮無盡的妙趣,引人入勝。

〈僅此一次,下不為例〉(駐站作家)

  人生總有那麼幾次奇妙的經歷,當食物一放進口腔內,你就覺得它是天下第一美味,無可取替。當然這往往誇張了,事後回想總得微調一下,就說是該種類的最佳吧。最近的一次應該是前幾年去日本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時,吃到的一盒飯。那是當地一群媽媽經營的店,侍應端來幾個日式便當,打開蓋,是常見的,有醃菜,有肉類,有蔬菜,擺盤精緻,不用吃也知道很美味。那是我還吃得下大碗飯的日子,把便當內的飯挾起,送進口裡,整個人頓時渾身一震,是這種美味。沒錯,是我平生吃過最美味的飯。飯有香氣,且甘甜。曾經有個煮飯專家遊歷各地,教不同地方的居民煮飯,聽來似是個笑話。但有煮過飯的人都知道,米要洗多少次,水要下多少,甚至用不用混合兩種或以上的米類,都非常講究。我也煮飯,但沒有深究,隨意洗好米交給電飯煲後,就去煮菜。這次我卻被眼前的飯征服了,至於吃過什麼菜,就不大記得了。

  通常所謂美味是相對的,也是要看環境的。那口飯之所以特別甘甜,是由於本身的飯香、煮飯人的技術,抑或是遊歷了半天疲憊換來的期待,又或是眼前山色之美令飯香昇華,這些都不得而知,導遊沒有編排我們再回去同一間餐廳,不能證實這所謂天下第一美味是否僅此一次。不過我卻知道從前有一次必定跟身體、環境有關。

  那是我還吃大量牛肉的孩童時代,那一夜我們一家人在巿區留到很晚,回到屯門大興邨時已近深夜。大家肚子餓,父母就帶我們到邨裡的「走鬼檔」,那時候熟食小販每夜推著木頭車出來擺賣,是大家默認的做法。或許有小販管理隊巡視,但年紀太少,甚少九時後下樓,不知道實情。我只記得當時每個檔口都有自己的位置,樓梯前是粉麵檔,老遠就嗅到牛腩的香味。過了社區會堂,有幾檔我時常想吃,但父母卻因為衛生問題不批准我吃的海鮮檔。看著那些貝殼,蜆呀、螺呀、蚶呀,兩眼頓時發光,不過一切只能空想。還有賣糖水的、賣油炸食品的,每個攤檔都亮著「大光燈」、桌椅沒有秩序地排開,當然少不了熱氣騰騰煮食爐的熊熊火焰聲、小販和居民你來我往的高談闊論,非常熱鬧,絕不像現在用手機下單的孤寂。

  說回那一夜,實在太晚了,很多熟食小販都打烊,把桌子、椅子都收在手推車上。粉麵檔仍營業,卻很多食材都沒有了。只有淨米粉。有什麼好吃。我心想,但同時又有點餓,只好順著粉麵師傅的意思點了一碗淨米粉,忘記了有沒有點油菜。米粉端上來,除了蔥,就沒有其他東西點綴。肚子實在太餓,沒法子,吃吧。才放進口裡,那種天下第一美味的感悟又來了。好像是粉麵師傅說的,又好像是父母說的:加腩汁是否很美味呢?我點了點頭,又埋頭進米粉碗裡。

  這應該是與身體、與環境有關,疲憊又肚子餓的身體,再加上是難得的夜深、最後一檔營業、尾聲的食物,大大影響了我的味蕾。後來我再到同一間「走鬼檔」,或去其他店舖,卻再吃不回淨米粉加腩汁的美味。那微小的一碗,是永遠不能再遇到的回憶。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流言(駐站作家)

剛過去的暑假有很多熱門話題,奧運是其一。來年香港協辦全運,那怕我們很多人都沒有定期做運動的習慣,體育這熱潮應該會持續好一段日子。奧運今年其中一個焦點,是土耳其射擊選手迪凱奇(Yusuf Dikec)輕裝上陣拿下銀牌,一時之間引發了各色各樣流言烽煙四起,有說他是職業殺手、僱傭兵,是真真實實的「職業選手」;有說他是因為被妻子拋棄,半途出家玩起射擊,拿獎牌的目的是希望妻子還他心愛的狗兒(有人甚至寫他是為了洩憤);更有說他跟冠軍選手放言,暫時把金牌放在對方那兒,四年後捲土重來就有對方好受,多管閒事的網民立即在帖文下留言,叮囑冠軍這四年間出入要小心,業餘遇上職業殺手,定掀起一番龍爭虎鬥。

傳聞愈傳愈激烈,後來有不少媒體嘗試還原真相,刊登了不同的報導,指出迪凱奇是位投身了射擊一段不淺日子的選手,不是職業殺手、不是僱傭兵,更不是半途出家,而且他參加的是雙人項目,不可能純粹「路過」因興頭來了就參加比賽兼且拿獎。他更有位長得像《間諜家家酒》安妮亞般可愛的女兒做他的「軍師」。真相似乎水落石出,然而這些真的是事實嗎?

讀到後來的報導,我禁不住升起疑惑,這些所謂真相是什麼一回事,真的是事實麼,它們會否是為了掩飾本來的「真相」而創作出來的流言呢?動畫《虛構推理》曾經說過,現今社會流言四起,往往掩蓋了真相。如果想要攻陷這些流言,最佳的方法不是反駁,而是創作出更多的流言,讓人們無法肯定那些流言是真的,從而令它們被淡化、淡忘,失去被討論的價值。

不過在這次事件上,我留意到很多人情願「相信」本來的「真相」,甚至在後來的報導廣泛流傳後,有不少網民仍在互聯網傳播職業殺手、想要回狗狗等傳言。最有趣的是他們不是不知道這些說法是虛構的,往往在帖文下更寫著「二次創作」、「未經證實」等,顯然以傳播這些流言為樂。起初我陷入迷思,為什麼大家樂此不疲散播這些假話,後來再想透徹一點,奧運、射擊、土耳其,以至迪凱奇離我們很遠,真相是什麼實是無關痛癢,反而有了傳言,可為我們平淡苦悶人生添一點趣味,甚至可以利用它們成為話題。

當然這趣味僅限於無關痛癢的人,不是麼?試從冠軍選手角度來看,真的沒有多少人記得他的名字、外貌,流言造就「神」,也造就了「凡人」,這次事件大抵可以成為一個重要的例子。你們在寫關於互聯網、AI、流言等文章時,會考慮用這個例子嗎?

來歷不明(駐站作家)

  在一場飯局裡,一位比我年輕幾歲的朋友說:今天有位剛從大學畢業沒多久的同事突然向她請教一位上世紀八十年代歌手的來龍去脈。我說他不是近來舉辦演唱會麼,一翻查互聯網就可以獲得他的大量資料。朋友回答正正因為這演唱會,她的同事才問起。我看朋友的臉色,大抵已猜到她不知道該如何說起這歌手吧;如何表達才可以將他的過去一一道來,而又不失真;又或怎樣才讓對方知道當年娛樂事業的蓬勃,追看電視劇是常態,電影有午夜場,還有人因電影不好看而割破櫈子啊。於我們平常不過的事,在年青同事的心裡應該有點匪夷所思——一位大叔怎可能這麼受關注,因而才有此一問。想著,我的腦中不期然湧現出「來歷不明」四個字。

  我經常在不同中學巡迴演講及教授創意寫作,每逢跟新的學生見面第一個「慣例動作」當然是自我介紹。我每次邊介紹自己,邊心裡在想,我的講座常跟閱讀和寫作有關,而我正正是一個樣版,因何如此「來歷不明」、「其貌不揚」的我,能在台上大發偉論,吵醒正在台下做著南柯一夢的你啊。沒錯,就是我掌握了閱讀和寫作的竅門,我才能站在台上。然而回心一想,老師或司儀同學簡單介紹幾句,或顯示一下我著作的封面,我就真的有來歷麼?會否一切都是一個局,我不過是一位名為徐焯賢作家的替身,又或者是老師邀請回來的演員呢?

  當然,這一切都只是無謂的推測。我在你還沒有打瞌睡或莊周夢蝶之前,必須以言行證明我並非來歷不明,因此我由《三國演義》談到《關公大戰外星人》,由〈沒有帶手提電話的一天〉說到〈校服的自述〉,由「借屍還魂」講到「密室殺人事件」,說到興起時,捉著幾位同學問長問短,這一切無非是表現到自己大有來頭。

  記得中四中文課,範文裡有一篇是郁達夫的〈一個人在途上〉,談到兒子之死,混亂的結構中有一種無助感,讀著才醒悟到原來文章是可以如此寫的,可以如此面對自己的虛弱和哀傷。我當時應該已經知道有郁達夫這樣的一位作家,然而從未細讀他的作品,那一刻他就像一位來歷不明的人,闖進了我的思海內,以他的作品告訴我不要輕看他。後來,我模仿這篇文章,寫了一篇周記,說到自己的無奈、軟弱和疑惑,當然以我當時的才情怎樣寫下去也不過畫虎不成反類犬,不值一提。這絕對不是我創作的起點,卻是非常有代表性的一頁。過客「來歷不明」,來匆匆去匆匆,只在你人生舞台上一現一逝,卻留下了你意想不到的一筆。

*《來歷不明》乃作者即將出版散文集的名字,並以此文為代序。

我們的「多元」人生(駐站作家)

「多元人生」,或有人稱作「斜槓人生」,是種在這幾年間於全世界廣泛流行的生活方式,甚至成為了公開試作文題目的內容。多元/斜槓人生,簡單來說,就是指一個人不獨只幹著一份工作,而是身兼多職,同時具備多個身份。因一個人上午可能是平面設計師,中午可能是麵店職員,晚上可能是演唱會保安員,不受單一工種限制,能接觸到的人和事自然比只做一份工作為多,理論上體驗更廣泛,更能找到自己的興趣,有助日後發展自己的事業。

什麼?你不就是正正過著這種人生麼?你既是作家,又是工作坊導師,更是出版社社長,有一段時間身兼撰稿、編輯、校對、翻譯、設計,又訂書、又辦書展,現在更協助中小學辦各類型講座、工作坊。朋友有一天忽然跟我說。他的話不無道理,但具體來說,我的工作仍然圍繞著「書」這媒介,以書聯繫世人,接觸的人和事依然比較單一。假如我的人生也算是多元化的話,很多公司的負責人也必定是。他們每開展一門生意,就開展了多一條新的人生路徑。

或者某甲過著比我更像大眾認為的多元人生,她既幹著與我類似的文化工作,同時又是甜品店師傅、書店職員,閒時更教授手工。只要有材料在手,她就是魔術師,不消一陣子,她的面前或出現形形式式甜品,或出現精緻的手工模型。我時常在想,有朝一日,她將甜品與文學混合起來,活出一段大家都沒法想像的人生。這應該是多元人生帶來的好處。

不,其實我們都在欺騙自己,都被一個詞語局限了思緒。想清楚一點,在這個世界上,所謂單一或多或少是個假象,令我們變得平庸,甘於被限制。你既是你雙親的子女、你兄姐的弟妹、你老師的學生,更可能是某球隊的成員、某單位的住客、某眼鏡的主人、某明星的擁躉⋯⋯只要你願意,你每一刻都能幻化成不同的人。每一秒都不相同,每一秒都可以擁有不同的經驗。反過來,你麻木對著世事,事事不加留心,你縱使幹著多項工作、擁有名副其實的多種職業,也不可能體驗到什麼。不說甚麼,不少教育專家時常提點父母要跟子女交朋友,不要經常以長輩自居。這看似很難,但套在多元人生,只要家長換一個角度,不只把自己當作是子女的父母,而是當成年青朋友的年長朋友,甚至只簡化成朋友的朋友,不用經常轉換,只要有那麼一陣子,或許很多親子之間的問題已經能夠解決。多元從來不應該著眼於「多」,大體如此吧!

一題兩寫:重複與差異(徐焯賢)

(作者小時候住過的邨)

事情的開始,從來在我們不以為的時候開始了。那一年,放學後換上便衣,趕去補習社,還沒有安定下來,與我一起上課的小何就告訴我補完這個月後就不再來了。我沒有問是什麼原因,只記得接下來幾次補習都極不開心。小何是鄰校的學生,大家一起補習差不多兩年,逢星期二、四,個多小時,上課前看看《兒童樂園》、《叮噹》,上課時或認認真真較量,或一起躲懶,下午的時光總過得特別的快。我不知道他的成績如何,我的成績就一直保持在穩定的水平。滿以為大家可以一起去到小學六年級末,怎料還沒有來得及應付各種考試,每次上課就變成一個人了。

尚未消化到小何離開的消息,小六的離別忽然又殺過來。母親知道我的成績不錯,替我報了區內頗好的中學,而大部分同學則報讀同邨的同系中學,我心裡當然期盼分派到好的學校,但同時又不大想跟同學分別,尤其是羅記。我們本來同住大興邨,後來羅記家人買了居屋,就搬了去較近碼頭的兆山苑。我跟他本來不大稔熟,不過到了小五下學期,他的成績突飛猛進,我們竟然也曾討論各自升學的問題,他說他也不會跟大隊升同系中學,當我滿以為他會報讀那較好學校的時候,他卻說了另一個名字。我們就明白大家都會變成孤獨的人,或許這緣故,我們熟絡了。當功課上遇到不明白的地方,我們會互相請教,進步未算神速,也算開了另一個眼界。羅記是當時聊電話最多的同學,至於其他,因為就住同一層大廈或鄰座,要見面就跑過去就可以。

那應該是在中學派位未公佈之前的事,我和其他同學有時候會到他的屋苑遊玩。從公共屋邨到居屋屋苑,環境清幽了,也有一份新鮮感。同學組合經常變化,後來大家各自升到不同的中學,就再沒有一起玩耍。印象中有一次獨自搭乘巴士前往兆山苑,怎料認不到路,竟然早了一個站按了下車鍵。巴士到站,當年還年幼的我不敢說什麼,只好乖乖地下了車,在烈日當空下,沿著異常空曠的馬路慢慢地走去下一站。看著那遠去的巴士,心裡確實有點兒後悔,暗罵自己為何不直接跟司機說出來。另一方面,我覺得走這一段路沒有什麼要緊,只是怕那些風駛電掣的巴士、汽車會撞上幼小的我。當然,與同學會合後,一起逛蝴蝶邨商場,誰也沒有提起我為什麼這麼遲。到了中二,大家各自有了新的社交圈子,少了聯絡,後來也再沒有撥過對方電話號碼。到了再後來,找到電話簿方發現電話已再不能接通,直至近來探訪住同一屋苑的姑姐,看著那本來空曠的馬路旁已建成密密麻麻的私樓,才記起這一段往事。

補習老師的女兒知道我不開心,邀約了小何、我在早上未回校前見面,我們好像只匆匆聊了幾句,就再沒有說什麼。建基於補習社內的友情,當補習完結後,就再沒有什麼可以說了。有時候說是友情,可能是大家說重了。由小何、羅記開始,愈來愈多跟昔日「同伴」離別的時候,中三、中五、中六、大學本科、碩士,然後離職、離職、離職,不斷地重複著。不少天天相處的他或她或他們變成陌路人,只有少數脫穎而出,成為會互相關心的好友。回心一想,跟羅記的友誼一定比小何的厚,至少在小學完結後,我們仍繼續通信了一兩年。當然,長大後的我懂得跟巴士司機說按錯鍵,也懂得怎樣維繫真正的友情。事情不斷重複,自己的改變彷彿成為了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