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題兩寫:兩老(麥樹堅)

作者親筆畫

(作者簡介:麥樹堅,過去因恆常跑步而寫《突圍長跑隊》,因製作模型而寫《雜魚又如何》。)

做完手術、猶有餘悸的多先生回家後,一度神經緊張。為確保肚皮的傷口癒合,出於好意,我們想檢查是否要塗消毒藥膏。多先生不領情,東躲西閃,滿臉不爽。

多先生不爽的樣子,米露看不到。米露右眼全瞎,晶狀體一片混濁,浮現病變膨脹的血管。幸好米露記熟家居的格局,和家具的形狀、位置,能在屋內小心翼翼地活動。我們不敢購置新家具,即使梳化殘破不全,好幾處露出發黃的棉芯。發病前,米露愛看電視,尤其追捧八點鐘的處境劇,例必於梳化上半坐半臥收看。米露左眼淚水汪然,估計僅剩一、兩成視力,日夜憑聲音分辨。

凌晨兩點,多先生竟然醒著,跑去廚房查察有沒有可惡的蟲子。樓下住客曾投訴多先生半夜的腳步聲嚇人,我們道明原委,懇求諒解,對方卻不通融。怎能給多先生穿厚襪啊,我們無奈。

蟲子入侵廚房,或緣於難以辟除的肉香。米露嗜吃禽肉,燜、燉、炸、烤……樣樣皆可,可惜牙齒掉落。我們怕米露鯁死,便將肥美鴨肉放涼,去骨剝皮,剁成幼絲,混少許開水調成羮,給米露舔著解饞。明知有害無益,還是選擇寵溺。

多先生則無蝦不歡,自從吃過新鮮海蝦,對急凍虎蝦不屑一顧。醫囑列明戒食海鮮,順便減肥,為免不和,我們偷偷去酒樓吃。然而拆過蝦蟹的手指沾染腥臊,多先生鼻子靈敏,知道我們在外邊吃過美饌佳餚,很難不發脾氣。

具暹邏血統的米露溫婉嫻淑,年輕時步姿款款動人,坐姿端正優雅。某年我們到泰國旅行,帶回一個手織小布袋,米露摟著不放,據為己有,實在出奇。

老房子不免小修小補:填充地板過闊的罅隙、髹油遮蓋雨後水漬等等,以前多先生從旁視察,樂此不疲。要是覺得好玩,可以推遲甚至放棄午睡。趁多先生晝寢,我們通常帶著樂悠卡、長者卡買菜和添補日用品。

回來時發現米露失禁,起初我們略有微言,未幾默默清潔善後,在米露活動的地方鋪設尿墊。我們上網調查紙尿褲的價格,並非吝嗇,是真心希望不需訂購。

日暮,我們時時攤開舊報紙剝豆、掰蒜、摘菜葉,多先生見慣不怪,呆在窗邊看街燈下輕鐵行駛,一列又一列,叮叮──砵!驅逐走得慢的行人。多先生已無大礙,精力卻大不如前。若逢打雷下雨,我們問,多先生,還記得那段到處為家的日子麼?多先生眨眼當作回應。

米露窩在梳化上假寐。往日多先生最熱衷監督我們做晚飯,此刻嫌我們手腳慢,轉而湊近米露,傍著小憩一下。一直以來,米露不允,會躲,會反抗,終於無力堅持。

多先生今年八十多歲,米露更老,過百歲算得上人瑞──不,貓瑞了。這個年紀的貓活得比人更像人。

惠子(駐站作家)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每隔一段日子,惠子就會抱著一些流浪的貓狗來找我。牠們通常都是滿身傷痕的,不是被人虐待過,就是不幸遇上交通意外,沒有一隻是完好無缺的,有幾隻更是奄奄一息,或根本不用救活。每次我都告訴惠子,我雖然是獸醫,但也要交租、養護士,不能免費替牠們治療。不可以嗎?當然每次惠子都扁著嘴跟我說,她會付款的。我聽後,往往都想嘆一口氣,不過我通常把這口氣忍住了,然後叮囑惠子把牠們放下來。

我已經忘記何時遇上惠子,是五年前,還是七年前?我只記得當天診所早已關門,但因為雨大,我滯留在診所內。突然我聽到一陣不尋常的聲音,劈劈啪啪,起初以為是狂風撞擊大門的聲音。細聽卻不相似,陣陣不痛快的記憶頓時在腦海中湧現,弄得我頭有點痛。我瞇起左眼,打開診所的大門,雨撇在我的身上,卻沒有半分痛快。然後,我就看見惠子,她抱著一隻狗,一看就知道他們遇上交通意外。可否救救牠呢?惠子傷心地說。

我看也不用看,就知道牠已經離世。我說,對不起,我無能為力,牠已經⋯⋯我沒辦法說下去,對著惠子現在的狀態,有個字是不能也不應該說出口。惠子嘆了口氣,似乎已經知道是那一回事,就說對不起,打擾你了。然後她就抱著牠,轉身離開。我應該問她要去哪裡,但自幼精乖的我,明白有時候沉默是非常重要的。她好像感到我內心的不安,回頭說:我會找個地方葬了牠。她的臉容很冷靜。或者我應該說她是木無表情。我看著她消失在雨後,她走後,雨就停下來。我知道,這天的這一場雨,全是因她而來。我知道,我甚麼都知道,在看到她的一刻就知道。

今天關門的時候,又忽然下著大雨,我就知道她又要來了。這次她抱著一隻貓,這隻貓很可愛。我忍不住摸了摸牠的頭,牠似乎認得我,向我撒了撒嬌。沒錯,牠是我的一位病人。前陣子,牠的手術還是由我負責,可惜我只能延長牠個多月的命。對不起,我看見牠好像挺可憐,或許是生病了。惠子說出似曾相識的話。我呼了口氣,我會找牠的主人來接牠。真好。她的眉揚了揚,摸了摸牠的頭。我就知道你是個好人。說罷,又轉身離開。看著她漸漸走遠的背影,牠有點不捨。我拍了拍牠的頭。我會找你的主人來看你,放心,你一定可以見到他。雪兒。

雪兒瞄了兩聲,似乎想跟我說幾句感謝的話,又好像想追著惠子。我抱起了牠,也不理會牠明不明白,逕自說:惠子是個好人,如果她當日沒有為了救那隻狗遇到意外的話,她應該很幸福吧。窗外的雨已經停了,風也停了。我拿起電話,傳了個信息給雪兒的主人。「如你還有沒用的貓糧、貓砂,能拿到診所給我們嗎?」

似曾相識的傢伙(駐站作家)

那傢伙又來了,完全沒有預兆,就在那一刻,通常在你不在意的時候,它就會突然出現。可能那時候你正在圖書館翻揭書頁,猛然一抬頭,就發現那麼似曾相識的傢伙;又或者你在小食部剛回頭,就發現它不知不覺又來了。發現它的時候,無論處於任何狀態,你都不期然在心裡「哦」一聲,像與老朋友相遇,偏偏可能這一次只不過是你們的第二次見面,你卻對它瞭如指掌,這是多麼的不合理。

好了,我還是不賣關子。它不是一個人,更不可能是什麼見不得光的靈異現象,它只是一個場景,一個明擺著是第一次見到的場景,可是你偏偏在那一瞬間,感覺之前曾經經歷過。我記得第一次遇見它,是在屯門的舊居。我當時坐在雙層床的上架,正要爬下來,卻突然發現眼前的一切非常熟悉,電視的畫面、家人的或站或坐或走的位置,當然只有這些我不覺得是甚麼一回事,而是連家人的話,我也曾經聽過。我當年年紀很少,還沒有念完小學,遇到這個情況,想了半天解釋不來。後來這種情況不定期發生,直至如今,仍偶然會遇到。

這個現象可稱為「既視感」,網上又稱為「似曾相識」、「幻覺記憶」,可能跟神經、左右腦認知有關,當然少不了神秘學解釋,如夢境、前世、平行宇宙等等。人腦如此複雜、怪力亂神又如此空泛,這現象因何出現仍然沒有一個統一的答案。不過我們對此並不陌生,固然我們都可能「經歷過」再「經歷」,但在平行世界、時間旅行作品如此盛世的年代,我們至少會看過一名男生以「似曾相識」去搭訕,如說:「你可能記不起來,但我確實見過這畫面。」再推遠一點,像《你的名字》,「我們是否認識?」已大大超過了既視感的範疇。

人腦的複雜非三言兩語可以解釋,也可能窮人類整個歷史,也解不開所有的秘密、現象。然而這無礙於人類去想像,像既視感,我們確實解釋不到它因何出現,但我們卻可以將它加以利用,令它變得豐富起來。我和江澄合寫的《我摔倒了我的幸福》,女主角擁有到訪未來的能力,可是她解釋不來,只好用既視感來令自己鎮定下來。今天看到有人在網上留言,人類是非常厲害的生物,在未知道「定律」之前,已經懂得運用各種原理,如浮力,在不知道水為何可以浮起東西之前,已經懂得做船。我當時立即想到,不但在科學範疇,在文學創作上也是如此,在沒有任何理論之前,古人已經能用月影、樹影寫寂寞,用山河託付自己的夢想。我相信,日後必定有更多關於既視感的科學解釋和文學想像,兩者共生而不矛盾,正是我們人類之福。

傳染的謊言(駐站作家)

班上所有同學都知道阿慈品學兼優,每次考試測驗默書都是班中首三名,兼且樂於幫助同學,又尊敬師長。可是他有個很大的缺點,就是愛說謊⋯⋯

「你知道嗎?原來《青青時代》第二關有秘道可以通過第五關⋯⋯」

「你又知不知道,《明明》下一集會講到阿惠被腰斬⋯⋯」

「廣場第三層在快餐店轉角那男廁的第三格長期不能打開,是因為曾經有人在裡頭⋯⋯」

 

起初,大家都相信這些謊言,可是只需過一段時間,不論長短,大家就知道阿慈說的都是謊言⋯⋯

「我今天放學有空,你來我家示範怎樣找到秘道⋯⋯」

「你看,昨天那一集,阿惠都沒有被腰斬。漫畫版都沒有這種劇情⋯⋯」

「那男廁根本沒有第三格⋯⋯」

 

大家有一段時間都想拆穿阿慈的謊言,可是每次阿慈聽到各人的反駁,總會露出少少茫然的神色,跟他在課堂上精明的神情完全兩碼子的事。大家看見他的表情,也不忍為難他。阿慈的所謂謊言都只圍繞在這些「冷知識」上,實際上無傷大雅,當然最重要的是大家遇上學業上不明白的地方,只要問阿慈大家都會得到滿意的答案。在學業上的阿慈事事精明,說的都是事實。因此大家不忍心當面直斥阿慈的不是,大抵是怕弄得大家的關係不好,日後不能在學業上「請教」他。大家的心裡都有同一個想法:只要他不再在謊言上繞圈子就可以了。有趣的是每逢到了下周,阿慈總有新的謊言:

「原來作家莫謂是個女人,她在訪問中承認過自己前世是男人,仍然留有上一世的記憶,因此寫的小說才如此真實⋯⋯」

「火龍果起初只有白色,是有位農夫把西瓜的核植入火龍果之中產生了基因突變⋯⋯」

「絲襪奶茶真的要用絲襪⋯⋯」

阿慈的謊言愈來愈誇張,他還沒有說完大家都知道是假的,班上的同學都慢慢「接受」,他的「事蹟」也慢慢傳到其他班上,阿慈也有了個「說謊第一名」的外號。他不但說謊第一名,全年考試也是全級第一名。有同學開始認為阿慈之所以說謊是由於他想在人前扮作弱者,以減低大家對他的敵視;又有同學說這就是「高分低能」;更有同學說他這個情況是「人格分裂」的一種,叫做「知識分裂」⋯⋯

然而,無論是哪一個答案。大家在翌年的班上,發現阿慈依舊是品學兼優,依舊很尊敬師長,依舊很熱心幫助同學。唯一不相同的是他沒有再說謊,所有他不知道的阿慈都會虛心請教其他同學。起初有些同學會認真答他,後來有一位同學胡亂答了阿慈,好像是關於「漫畫角色名字的由來」。阿慈聽後,完全不當作一回事,露出一臉不解。大家都希望那個阿慈回來,不斷創作不同謊言跟阿慈說,希望有一個能「打動」阿慈。謊言彷彿成為一種傳染病,你一言我一語,如果有人把它們紀錄下來,應該比一本中文書還厚。

這次傳染事件後來沒有無疾而終,而是當老師把阿慈的作文讀了出來,大家才醒覺,決定停止了這麼「荒謬」的行動。那篇作文是寫一封信給最親的人,阿慈大抵寫了「從前每個星期天,我們都在快餐店見面,你每次都跟說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我把這些事告訴同學,大家原來都不知道⋯⋯」、「你在暑假時和母親、叔叔去了加拿大,我們只能在網上閒聊,但你的話少了很多⋯⋯」、「爸爸說如果我今年仍然是全級第一名,就讓我去找你⋯⋯」大家不知道阿慈這篇作文的真偽,不過同學在淚水之中,隱隱約約看見一對很要好的兄弟。

變形記(駐站作家)

這幾年在挑選學生參加資優課程時,有關機構總要我發問一道問題,以測試學生的能耐。當中有一條題目極其簡單,卻可以測試學生的想像力,那就是:假如你可以變成任何「物件」(動物、植物、死物皆可以),你想變成甚麼呢?綜合多年的答案,「成為鳥」這答案是常客,通常我遇到這種答案,除非延伸部分如際遇、結局寫得異常吸引,否則必定是第一批被淘汰的。創作不是不可以相似,但細節部分必定要有自己的特色。人人想成為鳥都是希望肉體不受限,自由地飛翔,那麼你答案的吸引力在哪裡呢?

當然,有部分學生懂得從「源頭」入手,配合時事、環境,創作出甚有意思的故事。譬如這幾年遇上大疫情,有寫變成病毒的,消滅自己的同類,令疫情澈底消失;也有寫變成口罩的,寫自己曾經很被重視,卻在一天之間經歷天國與地獄,被人丟掉在垃圾箱內;更有寫變成「搓手液」⋯⋯疫情之外,我印象最難忘應該是變成操練的白線,它不明白為何要日曬雨淋、師生為何不斷踐踏自己,寫來既活潑,也隱隱約約把這白線當作一名不受歡迎的學生,很多不明白,很想改變命運,可是等待自己的卻是一次又一次的無奈。

說起變形,古今中外傳說文本比比皆是,莊子有大魚變成大鳥的「鯤鵬變形」;希臘神話有不少人變成動物的故事,變蜘蛛、變小母牛等等。當然在這些故事中,不能不提德語小說作家卡夫夫(1883-1924)的《變形記》。故事的主線大致是講格里高爾早上自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一隻跟人一般大小的昆蟲(書中沒有提到是哪種昆蟲,不過讀者時常將他幻想成甲蟲、蟑螂之類),沒法跟社會接軌⋯⋯故事最可恨又最可悲的是格里高爾變成蟲後,所有人都沒有追查他變成蟲的原因。而他第一件事想到的就是怎樣上班、怎樣還債;除了家人外,他第一個見的外人,就是來找他上班的上司。

《變形記》是世界名著,卡夫卡通過寫格里高爾的遭遇,突顯個人在面對「社會」、「工作」時的無奈,從而帶出在現代化城巿下,縱使身處一室,人與人之間都可以極其疏離。格里高爾變成蟲後,家人對他態度有了很大的轉變,有喝罵他,有避開他。唯一給他溫暖、照顧的妹妹後來也因事而對他很冷淡。變形故事的吸引力,變成甚麼固然是重點,變形後的際遇卻是最要緊的部分。「變成鳥」不是不可以,但能變成特別的鳥,如莊子的鵬、手塚治虫的火之鳥,從而活出極不一樣的「鳥生」嗎?

禮物(駐站作家)

每逢長假期,執拾彷彿是例行的「節目」,而在執拾的過程裡,最苦惱的當然是斷捨離舊物。小時候看未日子長,怕長大後忘記前塵往事,就決定甚麼都保留,美其名是長情,實際上是杞人憂天,擔心若沒有外物的話,就記不起過去。因為櫃子裡堆滿了中學時的筆記、已不再玩的遊戲機、過期已不能開動的手提電話。人長大了,方發現很多事情要記得的話不用假借外物,不記得的話縱使眼前是非常珍貴的物件也沒法打動那塵封的心。已經不止一次,對著眼前的舊物完全沒法想起是何時何地購買、因何購買,以至它為甚麼會被冷落在抽屜之內。通常遇到這些舊物還好,記不起就棄掉。然而一旦遇上以下舊物,就往往令我躊躇大半天,延誤了執拾的進度,那些舊物就是友人相贈的禮物。

重舊物源於舊情,友人之禮物更是載滿濃情,我自然看得比一般物件珍貴。因此每每收到友人的禮物,總會珍而重之,能夠展示的如明信片、書簽、海報、小巧飾物等就放在玻璃櫃中,如不能夠展示如領帶、錢包、記事簿、砌圖等則放在衣櫃內。久而久之,衣櫃內放滿的除了替換的衣服外,還有各式各樣的禮物。有一次錢包破爛了,找友人一起購買,對方就說她不是送了一個錢包給我做生日禮物麼。我想了想,確實有這回事。對方就問,為甚麼不使用呢,是不喜歡嗎。我的答案是不是不喜歡,而是不捨得使用,怕用壞了就得丟棄。對方無可奈何嘆了口氣,眼神內充滿不解之意。

後來跟另一位朋友說起這件事,他就說送禮的一方是希望收禮者會使用禮物,而非把它藏起來,你珍而重之,反而失卻那禮物的意義。他更反問,你也想對方會使用你的禮物吧,你又不是送出甚麼見不得人的禮物,又或者甚麼要藏起來的「珍品」。於是我只好打開衣櫃,拿出那個包裝精美的錢包,好不捨得的情況下使用。同時更發現櫃子內有形形色色的禮物,有些能說得出是誰送的,有些連何時何地何人相送已忘得一乾二淨。原來我一直以為不會忘記的事,以為看到舊物就會憶起的舊情,在不知不覺間,已經不再是必然的事。這些禮物應該會在某次我需要之時,成為日常之物,或成為可割捨之物。禮物是需要使用才有其價值,我會一直銘記於心。而那錢包,一直陪我過了很多個秋冬,直至不能再使用才會退出我的生命。

他與一根釘子(駐站作家)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阿明已經不記得是誰說的,每個人都能成名15分鐘。不過這沒有所謂,反正肯定是個名人說的。阿明想做一位名人,自小學開始就想做,可惜的是他始終跟成名沒有緣分,名列前茅一定沒有他的份兒,至於社長、會長、班會主席,無論怎樣也沒有人記起他。他並非是那類沒有存在感的人,只是在任何團體裡,總有比他耀眼的人,他只能躲在這些人的背後。他要成名,就要做些事情,但他膽子小,很多事情都不敢做。直至有一天,他經過一道木門,發現有根釘子外露,十分危險。他二話不說,就用手把釘子打進門內。這是一件很簡單的事,那顆釘子很細小,對於力量還有點自信的他,不算是甚麼一回事。不過這件事卻被一位女同學「親眼見到」。

沒錯,「親眼見到」這四個字是非常重要的,這是那位女同學每次提起這件事的開場白。她就像傳聲筒,把他的豐功偉績一傳十,十傳百。結果整個班上或班與班之間,都知道有這麼一位用拳頭把釘子打進木門的「真漢子」。那一個中午,有不少同學來看阿明,不,是看看他的拳頭。

他是練空手道?不,跆拳道?不,鐵布衫?不,可能是金鐘罩、易筋經,總言之,謠言就是如此飛了一個午餐的時間,他突然成為了一名武術高手、世外高人,其實他並不是,他自己知道。正當他想澄清的時候,有一位閒著無聊的同學突然說,我拿著筆盒也可以把釘子打進牆內,這不是講力量的年代,難道這個世上會有打釘子的比賽嗎?另一位同學也附和說,釘帽這一面誰也可以,尖的一面他應該不可以打進去吧。阿明聽完,有點生氣,他站了起來。那兩位同學幾乎同時說,來表演給我們看吧!

於是在阿明的眼前,不知道怎地弄了一口釘,釘帽向下,釘尖向上,平放在桌面上。而當然,在他的面前圍著十數位同學。人人屏息以待,不敢作聲。他們都想看熱鬧,而這個熱鬧的終點必然是阿明放棄。阿明知道這是好機會,但他不敢揮拳。他知道自己沒有這樣的能耐,他確實有苦練過自己的拳頭,他每晚都有揮拳的習慣,就在被媽媽責罵後,就對著牆上不斷打,起初是一拳,後來是十拳、二十拳。那種只會打牆的拳頭,根本硬不過釘尖。正如剪刀、石頭、布,布永遠輸給利剪一樣,他忽然覺得自己的拳頭有點痠軟,綿綿的,沒有任何力量。

快點吧!一名同學的催促聲未完,上課的鈴聲竟然在這刻響起。大家才想起下午要到特別室上課,立即四散去執拾課本和文具。阿明吞了口涎沫,舒了口氣,同時暗暗細想放學後怎樣逃離大家的視線、今晚回家怎樣不讓媽媽知道的情況下苦練。或者可以戴著手套,手套內放一塊鐵片。不,這樣一定會被看穿,或者買個鐵指環,像表演魔術般快速套上、打,這方法應該行得通⋯⋯

他回家後確實做了這麼一個工具,可是到了第二天,他發現一切徒勞。再沒有人提起他,以及任何釘子的物體。那位目擊證人開始說另一件事。一切像沒有發生過一樣。他偶爾會經過那道木門,只有他才知道那門是空心的,只要用力點就能把釘子「按」進去。當然,他仍舊做著想成名的夢。不過他永遠記不起,他早已成名了15分鐘,在那個下午,他與一根釘子。

#故事純粹虛構,切勿模仿。

從一張乒乓球桌說起(駐站作家)

在網絡上看見富安隼久出版了一本叫《TTP》的攝影集,發現畫面挺有趣,於是忍不住傳了給幾個從事不同媒界創作的朋友。整本攝影集的鏡頭看似很簡單,只對著他在德國萊比錫求學時自八樓宿舍看往地面一張陳舊的乒乓球桌,然而每一張照片看到的「風景」都不相同,有人坐在球桌上乘涼,有人靠著它拉筋跳舞,有人躲在桌下遮蔭,形形色色的用途,就是沒有人在打乒乓球。我教創作微型小說時,經常介紹一種叫「重複與差異」的手法,大抵是相似的劇情/片段出現兩次或以上,因為每次的細節並不相同,劇情有所推進,從而引發主題。劉以鬯的〈打錯了〉算是這種手法的代表,簡單來說,就是主角經歷了兩次同一樣的人生,不一樣的是他有否接到一個打錯了電話,從而影響到他的生死,喜歡的學生可以在網絡上找這篇小說讀一下,讀通的話應該能掌握「重複與差異」是甚麼一回事。

說得遠了點,我寫這篇文章,其實是想說說我家附近的乒乓球桌。家的附近有個居屋屋苑,有三座樓地下有蓋的位置設有石製的乒乓球桌,印象很少看到居民在打乒乓球,更多的是看到有些婆婆坐在桌上乘涼和聊天。當然,我發現這些婆婆的主因是我時常與幾名街坊在「捉精靈」,不少街坊要幫別人玩這個遊戲,雙手難掌握幾個流動電話,於是就把它們放在乒乓球桌上,慢慢玩耍。在雨天的日子,乒乓球桌更變成了我們這群街坊的雨傘架,掛滿各種花款的雨傘。我想富安先生如果看到這一幕,大抵會把它拍下來。

好像又說得遠了點,我寫這篇文章,其實是想說我們在這乒乓球桌旁往往只有幾分鐘時間,每次都很快各散東西。不過不要看輕這幾分鐘,卻是我們交換情報的關鍵時機,在疫情期間,大家互相交換哪間藥房剛進了一批口罩、哪裡的消毒用品比較齊全。疫情過後,閒話之間又夾雜了很多有意思的對話,譬如有位街坊會問我中文考試的心得、選擇大學書院的原則;當然,我在他們的身上獲得不少屋邨情報,如菜館的評價、哪處購物比較便宜、哪店的水果不靠譜等。

如果我是多媒體工作者,我未必像富安先生般拍下乒乓球桌和人們,而是用流動電話錄下大家的聲音,在十多年後聽回這些錄音,口罩、搓手液、打針、隔離、確診,聽得既遙遠又親近,挺疑幻疑真。話說回來,作為一位文字工作者,我當然有自己的方法,就是用文字記下這些點滴。一種乒乓球桌可以說出千萬人的故事,視乎你怎樣去看這些看似非常平凡的片段。一個平凡片段不成氣候,但一個再加上另一個,在異同之間,平平無奇的事都變得異常有趣。

附錄:《TTP》介紹網頁
https://moom.cat/tw/item/ttp

看得見星星(駐站作家)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假如那傘子就如此報銷,這會令小關惆悵大半天。那是一把淺褐色的三摺縮骨傘,外表不討好,卻勝在輕巧。曾經與小關捱過很多風雨飄搖的日子,八號風球、黑色暴雨,它都沒有被毀去。

然而在那一天,他想打開傘子擋著那微不足道的紛紛細雨,以免自己的襯衣濕掉時,卻發現沒法推開第三節。傘子一下子變短了,當然普通變短了是沒有甚麼問題,頂多像童話時的仙女般拿著一頂大磨菇。可是最糟糕的是假如沒法把三節都打開的話,傘子的頂部是沒法扣得實,不能完全張開。小關只好用右手按著傘子的頂部,不讓它收起來,狼狽地橫起那條細雨中的馬路。

小關已經忘記是甚麼時候購下這把傘子,是在平日天晴時的未雨綢繆,還是滂沱大雨的危急存亡之秋,他真的記不起。他只知道它很細小,便利於放在背包裡,輕盈得像沒有重量。曾幾何時,他的背包有水樽、風衣、雨傘三寶,跟他浪跡天涯。然而有一天,舊的水樽破爛了,他就沒有再添置新的。又有一天,買了一個比較細小的背包,他連風衣也不帶。現在三寶只餘下雨傘,如今連雨傘也張不開了。

小關捨不得丟棄那把傘子,於是當走到騎樓下,就不斷用蠻力推開它。推了十數次後,竟然又讓他可以打開它。縱使他面前沒有鏡子,他也知道自己臉上應該掛著笑容。他又嘗試了十數次,有時可以打開它,有時不能夠。他並不覺得有趣,卻覺得沒有所謂。反正只是打開時有少少不便,應該不妨礙任何人的人生吧。

關於傘子的記憶,小關只記得一件事,就是在那一個雨天,他挽著兒子的手,在下避雨。雨起初很大,縱使撐著大傘子,也會弄得渾身濕透,何況他的傘子是把單人傘。幸好雨忽然就細了,兒子要趕回去補習,他只好把他那把細小、輕盈的傘子拿出來。傘子張開了,兒子突然說它真有趣,可以看見星星。他感到疑惑,那只是一把平平無奇的傘子,純淨的淺褐色。

直至有一天,他打開傘子,無意間抬頭看去,才發現傘子內層是銀色的。而無論外層內層有些地方都因拉扯和開合得多的緣故,脫了色而變成透明。光就如此透了進來,像極他在電視裡看到的星空。我好像沒有帶過兒子去看星空,那怕只是太空館內的投影,一次也沒有。下一次,要帶他去看,不過他回來時應該已經是成年人吧,他還會記得怎樣說廣東話嗎?還記那一幕嗎?

現在每次當小關用蠻力打開傘子,都會抬頭看看那片星空,那片屬於他和兒子的星空。

浪漫與恐怖(駐站作家)

時常覺得農曆七月是個奇怪的月份,既有浪漫的七夕,也有恐怖的七月十四,兩者相隔不過七日(以中元節的計法,應是七月十五日),予人的感覺卻截然不同。當然如果仔細斟酌,傳統的說法是七月鬼門關大開,我們整整一個月都能看見人們在路旁燒街衣祭亡魂,也看到各區的盂蘭勝會,因此牛郎與織女的七夕浪漫相會,是被一整個月的恐怖氛圍所包圍。

七夕的浪漫或多或少與詩詞有關,雖然這節日在香港已經式微,甚少人提起,但每逢農曆七月七日,在互聯網上總見到朋友貼出各種相關的詩詞。最熱門的一定要數秦觀的〈鵲橋仙〉:「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當中名句「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把牛郎織女一年難得一次的見面,昇華到做一分鐘朋友,夠回味一世的境界,真是寫出很多世代人的心聲。

然而,總有人不認為這份浪漫是甚麼一回事,甚至覺得它不過是詩人詞人的美好想像,硬生生地塗上很多修飾。唐朝崔塗的〈七夕〉一言道破這種浪漫背後的「恐怖」——「年年七夕渡瑤軒,誰道秋期有淚痕?自是人間一周歲,何妨天上只黃昏」,簡單來說,前兩句大抵是說「年年都有七月七日的相會,是誰覺得牛郎織女分開會傷感和痛苦得要落淚」。讀完這兩句,大部分人都認為詩人太無情,一年才見一次面,為甚麼不愁苦啊!崔塗卻在後兩句指出大家犯了一個毛病,就是人們只是用地上的時間去計算天上的時間,我們不是一直以為「天上一日地上千年」嗎?那麼牛郎織女分開不過只一陣子,連黃昏也沒有到,何來悲傷呢?

你可以說崔塗的想法恐佈,破壞了詩人詞人一直苦苦經常營造的淒莫想像,也又可以說他的想法,揭露了人們如何美化一件事物。我喜歡後者的解釋,不是嗎?我小時候就經常想每月都有十五圓月夜,為甚麼只有中秋時,人們才抬頭看月啊,難道只有當天是蟾宮開放日,供人欣賞麼。農曆七月和八月,浪漫與恐怖,一線之間,悉隨尊便,任你演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