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由作者提供,當日作者在日本京都進修時,有時會在鴨川河畔開一個人的試食會)
(浸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哲學博士。文學雜誌《字花》編輯及大專講師,教授創意寫作、文學及文化科目。近年動向包括擔任青年文學獎散文初級組評判(2021)。散文、小說、評論見於《明報》、《經濟日報》、文化評論雜誌《Sample樣本》及多種結集。著有個人散文集《流雲抄》(香港:後話文字工作室,2021年))
我想起這樣遙遠的外賣。
2018年,那時世界和平,我前赴京都進修及蒐集博士論文的研究材料。脫離遊客身份,以住民身份居住下來,自然面對不少文化落差,其中一項,是京都人甚少在路上進食,亦即是我們香港人十分習慣,甚至嚮往的「掃街」。撇除祗園、四條及新京極一帶的外國人旅遊區,其他京都府區域基本上罕見「掃街」。邊咬麵包邊走路,恐怕只會出現在動漫情節,現實生活中大多會惹來奇異的目光,認為你不得體,不禮貌,認定你是外人。
或許是獨在異鄉的小小落寞,加上「只要你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對方」的小小無賴放肆,那時我到超巿購物,往往會一併多買點零食糕點雪條之類,在回家的路上,又往往刻意拆開一枝雪條,或者其他,讓包裝紙內面的銀色往外瓣開,好像特意叫暗夜行路的下班族看見。有時中午閒來無事,有點情緒,便會買一大包豐富的便當,走到鴨川河畔旁若無人開自己的試食會。心想:「這樣和緩舒爽的好風光,竟無人一起在這裡吃飯,實在太可惜,你說是不是呢?」沒有人應答,那就是我當時的小自由。
正當我懷想着不過數年前的氣淑風和,當中情節帶點落寞、帶點感觸而最終獲得意料之外的圓滿,就在此時,我勾起關於「外賣」回憶的同時,我本人,肉身,其實正身處觀塘某座老舊工業大廈的停車場。本來我要前往某單位工作,但早到了,辦公室沒人應門,手上外賣的可口程度已隨邊際遞減定律流失太多,而且工作與錄音廣播有關,也不方便待到開始工作前才匆忙吃用。於是,我就在停車場內一條違和感強烈許是拆遷小學丟棄出來的老木櫈上開始進食。停車場旁邊的側門通往某個連鎖酒樓集團的工場和寫字樓,我正面朝向的電梯分成「人?」及「貨?」,停車場窄長而深處缺乏日照,只有更亭微薄的泛藍光管,閉路電視九宮格總匯的灰,以及神檯上照耀關帝的一臉紅燈。
飯盒已失去溫熱,但算不上涼。我一邊吃一邊和上落進出的人打個照臉。看更在我面前踱步打探,躡手躡腳有點不好意思,明知道有個人在吃飯而問他「你在做甚麼」肯定不是聰明的說法,但他也不無戒備。有的人視若無睹,或更準確的說法是若無其事。謝謝。有的人錯愕。是因為我在不恰當的場所做不恰當的事?還是因為我在不適當的場所做恰當的事情?香港法例沒有限制巿民在停車場進食,如果因我驚咤,為甚麼不因午巿堂食如常而驚咤?我不明白。
究竟是誰──或者不應該以擬人和人格化的「誰」來稱呼──是甚麼,使我們的生活改變?
事實上外賣毫不難吃,如果以性價比來說,甚至很高、很好吃,俗諺「賤物鬥窮人」,大概便是這種意思。
雖然吐糟,但我並沒有過得很苦。我在停車場吃外賣的同時,我從前讀博士學位時認識的烏克蘭友人正身在烏國首都附近,他說,I am ok for now.
我僅希望他肉身完整安好,而完全不敢想像他的食用,以及在日後,在避難處,在一口離鄉背向的井,他一切所食,是否仍有內外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