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Credit: Hiuman Lam
「我們玩個遊戲好嗎?現在疫情,什麼地方都去不了,我們互猜對方想到哪裡吧。」
明在旁邊,興高采烈地朝我揮手。這個遊戲有點無聊,我聳聳肩,說:「隨你喜歡。」
「我先開始吧。我最想去的地方,是很冷很冷的,在地球很北的地方……」
這裡也很冷呢。今年的冬天特別冷,我已穿上特厚的毛衣,手腳還是寒得快結冰。我想胡謅「不就這裡吧」,但見他一臉嚮往的樣子,就沒說話。
他對我笑了笑,「猜到沒有?沒頭緒吧?那裡距離這裡很遠很遠,有聖誕老人,有下方放滿禮物的聖誕樹,大家會在窗邊掛襪子,那裡還有香港沒有的動物,你猜是什麼?就是鹿,還有鹿拉的車……」
答案顯而易見,彷彿對著旅遊書照本宣科。我打了個呵欠。「是芬蘭吧,芬蘭有聖誕老人村。一星期前才聖誕節,所以你想去哪兒吧。」
我看著身旁細小的窗,雲朵在眼前緩緩飄過,天是那麼的藍,空氣又如此擠壓,儼如身處刻意調節氣壓至人體能適應的飛機艙,我和明,就是毗鄰的乘客,大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錯。」
我翻翻眼。這個遊戲太沒趣,我不想玩了。明執拗地說:「你再猜吧。那裡的人在聖誕節時會圍著火爐一起吃晚飯的,冬天實在太冷太冷了,他們最愛吃熱騰騰的肉丸……」說罷明把手覆在嘴邊哈氣。
不就是芬蘭吧。上年我才跟家人去芬蘭旅行。差不多十一小時的機程,我們一家四口坐在靠窗的座位,我和弟弟在前排,爸爸媽媽在後排。弟弟十分興奮,嚷著抵達後要跟聖誕老人握手,爸爸說要吃肉丸,媽媽說要看極光。我盯著掛在椅背的小熒幕,飛機圖標非常緩慢地橫越北半球,旁邊的計時器一分一秒地遞減,九小時五十分,九小時四十九分,九小時四十八分……漸漸我睡著了,坐飛機時我最愛睡覺……
「別睡了,吃飯了。」明的聲音把我喚醒過來,一盤飯就放在我眼前。明狼吞虎嚥地吃著,邊咀嚼邊說:「去你的,跟你說話你在睡覺。喂,猜到沒有?」
冷硬的飯,單調的菜,菜式沒得選,永遠吃不飽,眼前的午餐,跟飛機餐沒兩樣。以前聽空少朋友說,飛機餐成本才十多元,但弟弟就是愛吃,就像明。
但不吃就沒東西吃了,飛機餐是限定數量的。我跟明一樣,也吃起來。「很悶,不猜了,開估吧。」
吃畢午飯,明噯了一口胃氣,睨了我一眼。「不行,猜不到之後再猜。輪到你了,你最想去哪裡?」
這時鐘聲響起,是午後的小息時間,眼前的門開了,陽光映入室內,一片白白花的光影在眼底久久不散。我把餐盤端到洗潔台,就說:「我最想出去。」
室外比室內的氣溫至少低五度,冷得空氣快凝結,但我仍想出去,那線有如飛機窗的窗子太小了,我想觸摸頭頂的天,踏在腳下的地上。今天是什麼日子……十二月最尾一天吧,上年的今日,我們一家四口坐飛機回程,好趕得及一月開學。旅程裡爸爸如願地吃了肉丸,媽媽如願地看到極光,弟弟如願地跟聖誕老人握手,大家在飛機上睡得香甜,做著仍身在芬蘭的夢,不知道飛機快要降落了。漆黑的機艙裡,彷彿只有我看著窗外的夜景,由燈火稀疏的清水灣,到閃亮得有如銀河的將軍澳、馬鞍山、沙田……香港的地圖如此清晰地烙印在我心裡。我回來了,這是我的家……
「喂,你還沒答我,如果沒有疫情,你最想到哪裡?」明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最想回家。」我盯著四面圍牆框著的狹小天空,淡然地說。
明默然,吁了一口長氣,好一會才說:「你猜對了……我說的不是芬蘭,是我的家。你知道嗎?我住在很北很北的打鼓嶺,冬天冷得要命,還結霜。妹妹七歲,七歲該長大了,但她還相信聖誕老人,沒法子,總得跟她一起在窗邊掛襪子。每逢聖誕,媽媽會把以前妹妹用過的嬰兒車拿出來當作鹿車,車前繫一隻鹿娃娃,車裡坐著迷你版聖誕老人。家裡還有一棵很小很小的聖誕樹,真想知道今年有沒有。晚上我們會打火鍋,我們最愛吃牛肉丸和龍蝦丸。我真想打火鍋呢,這裡真的太冷了……」
(劉綺華,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文學碩士、香港教育學院中學教育文憑。曾任書籍編輯,現為寫作班導師。著有長篇小說《失語》,曾獲2016年中文文學創作獎小說組冠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