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抗日戰爭的第三年,我作為國軍的獨立旅裡3團1營2連5排7班的一名士兵,來到了牛家村。
我和我的死黨二姑娘都是來自大連的,現在那裡已經變成鬼子的地方了。
別看二姑娘叫這名,但他絕對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純爺們,只不過他家除了他一個小子之外上頭只有一個姐姐,而他家表姐又特別多,他這唯一一個小子就特別顯眼了,那是捧在手裡怕飛了,含在嘴裡怕化了。所以才得了這麼一個名兒。哪像我,動不動就雞毛撣子伺候。
我和他都是團裡的老末,讓我們衝鋒陷陣是不行的,頂多也就在後頭喊喊口號,所以一般連長都不會讓我們上的。為啥我們會有這麼好的待遇?就因為有一次和鬼子打攻防戰的時候,咱倆一塊裝死,還要給營長發現了。我還記得那時候營長臉上就跟調色盤似得,一陣青一陣白,立馬就把連長叫了過來,在他的耳朵邊上說了幾句,臨走之前還瞪了我倆一眼。
我正坐在我們暫時藉住的房子的門口,看看日頭,也到點吃飯了,我們可不在老百姓家裡吃飯,要吃也得回到軍營裡去。
正打算去的時候,我居然看到了二姑娘。
「小子,」二姑娘晃了晃手上的飯盒,「爺爺給你打飯來了——豬肉白菜燉粉條子!」
我笑道:「喲喲喲,不錯嘛二姑娘!」
「去你的,說了你多少回了別叫!爺的大名叫……」他一邊說一邊搖那飯盒。
「得得得,別搖了二大爺!」我趕緊把那飯盒搶過來,我還吃不吃了?
不過——「我說二大爺——」「誰是你二大爺!」
我拍了他一下,「不是——你拿我當叫花子呢?這沒有筷子咋吃啊?」
他這才反應過來,走進屋子裡問房東借了一雙筷子。
我狼吞虎咽著那粉條子,一邊含糊不清的問他:「我說,你小子上哪兒弄的,這麼好的伙食?」這句話一邊說伴隨著我吸麵條的聲音。
二姑娘嘿嘿的笑了幾聲,道:「知道連長的名字嗎?」
「哦,不就是劉揚威嘛!」我答道,這時,我驚訝的看著二姑娘,想起了他的大名來——劉揚名。
我推了他一把,「別告訴我他是你家親戚啊!」
「你小子腦袋還是挺好使的嘛!」
我挑眉,嘀咕著:「那怪不得他給你開小灶……唉,可憐我的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喲……這朝中有人好做官啊……」
他一聽倒是不樂意了,揪著我的領子,眼睛瞪著像鈴鐺似得,對著我就是吼,噴的我滿臉都是口水,我只好連連求饒,他這才不再轟炸我的耳朵。
「誒,那當初你咋沒認親呢?咱哥倆那時候吃的東西……嘖嘖嘖……」我咂著嘴,搖搖頭。
二姑娘撓撓頭,一拍大腿,「嗨。那連長說是我表哥,可一年也就見那麼一回,記得住才有鬼呢!」
我撇撇嘴,不予置評。用衣袖胡亂的抹了抹嘴上的油,問他怎麼忽然又認出來了?
「還記得上次咱們路過大連附近的那楊家坡不?」
我點頭,「我記得你家里人也轉移到那去了吧!」
二姑娘賊笑幾聲,「那時候咱們剛進村,你也知道,我老娘平時就愛好個坐在路邊當指路明燈,就在咱連長路過的時候啊——」
他故意不說下去,但我也猜到了,二姑娘的老娘肯定是衝著連長的喊了一句類似於:二愣子,大麻子,狗蛋,之類的稱呼,然後在全場人都懵掉的情況下,二姑娘定是立刻衝出來,把他老娘的嘴堵上。部隊是接著前進了,可這小子等一安定下來,就屁顛屁顛的跑去認親戚了。
可惜我沒見到這個場景,不然我鐵定笑死,因為就在進村的前一天晚上,我忽然高燒,所以進村的時候我作為一名病號被擔架抬在隊伍最後。
在牛家村的日子清閒得很,二姑娘已經閒到了在大街上調戲小姑娘的地步了,而我?沒事兒就發呆,二姑娘說我再這麼待下去就成了爛蘑菇了。
我的人生不算長,在我變成這樣子之前,我也有過一腔熱血想要灑在抗日的戰場上,可是等我加入了這支部隊之後,我才發現,完全不是我想像的那樣。
當初我們加入部隊的時候,團長和我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殺過很多人,有很多中國人,只有很少鬼子。
我懵了,國共不和的事我不是沒有聽說過,但我以為那隻是很少的一部分。
很快,我的第一場戰役來了,並不意外,我的對手是共黨。
我站在戰壕里,看著對面。沒有望遠鏡,我也知道,對面的那些所謂的「敵人」,是我的同胞,是同飲一江水的親人。趴在工事上,從瞄準器看到的,是帶著灰色帽子的腦袋和槍口,我扣不下扳機,因為我知道,他們是和我一樣有著黃皮膚黑眼睛的中國人。
那一戰我和二姑娘一槍都沒有開過,我只看見了,人在不停的倒下,無論是我們這邊還是對面,血流成河,屍橫遍野。
死亡對於一個軍人來說也許就等於成人禮,因為經歷死亡,才更加了解生存的意義,明白你在為什麼而戰鬥。
只可惜,我第一次經歷的死亡,卻由我的同胞作為祭品,祭奠過去的我。
事後,我和二姑娘都很有默契的沒有談起那場戰役,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
之後,我經歷過幾場大大小小的戰役,有共產黨,有土匪,也有鬼子。我無一例外的和二姑娘裝死,為此我們的排長總是罵我們是孬種,熊到家了。
孬又怎麼樣?我無法為一支面對自己人窮追猛打,面對外敵就只會逃命的部隊賣命。
抗戰已經三年了,我們吃過無數的敗仗,那些所謂的勝仗,也不過是在公路上打伏擊,而且那還只是鬼子的運輸隊。
幾天之後,我們離開了牛家村,行軍到了一片荒野上。
野外的夜空很漂亮,繁星滿天,可誰也沒有想到槍聲就這樣猝然打響。
這是一場遭遇戰,我們的前方是鬼子一個大隊的兵力,我們的後方是會讓你變成活靶子的平原。
鬼子的火力很猛,我們明顯的處於劣勢,一支養懶了的軍隊實在沒什麼戰鬥力可言,而且此時正是夜晚,離我們最近的部隊也要天亮才能感到,我不無絕望的想— —我們很有可能在這裡被敵方全部吃掉。
能見度太低,對方打夜戰的經驗比我們豐富太多,子彈從刁鑽的角度打來,他們的狙擊手幾乎是一槍一個的把我們撂倒。
但作為一個團,一個旅的主力,人數還是擺在那裡的,一千多人總不能說倒就倒,可是——逃兵出現了。
戰場逃逸,按軍法是要槍斃的,但那些逃兵不知死活的跑到了那片平原上,團長用望遠鏡看著他們,沒有下令任何人把他們抓回來,眼睜睜看著他們被敵人的子彈打死,然後放下瞭望遠鏡。
雖然他們的結局都是死亡,但被誰的子彈打死,卻有很大的分別。
黎明了,我們的彈藥也耗盡了,因為太久沒有補給過,能撐到現在實屬不易了,我們已經傷亡了五分之四的人員,現在,只有背水一戰了。
所有人都插上了刺刀,或者用布條把刀柄和手纏上。
最後一次攻擊了,白刃戰。
我提著刀,耳邊是衝鋒號,這是我第一次沖出戰壕,與敵人面對面的廝殺,我跟在二姑娘的後面,目標便是對面的工事!
流彈漫天席捲,我和二姑娘命大的沒有被流彈打死,很快與幾個日軍糾纏在一起,我們各自與一到兩個日軍斡旋。
正當二姑娘與一個鬼子拼命的時候,不知何時出現的另一個日軍一刀捅了他的心臟,二姑娘反手砍了剛剛與他纏鬥的鬼子,再一腳踹開了那個偷襲他的人,拄著刀,捂著胸口。
我一看情況不妙,手下也就發了狠勁,兩招把我面前的鬼子收拾掉,然後向著二姑娘的方向跑去。
砍死了剛剛偷襲他的日軍,我趕緊去看他的狀況,我大聲喊著:「餵!餵!醒醒啊!」我幾乎是用扇耳光的力度拍打著他的臉,叫著他的名字,可依舊阻止不了汨汨而出的鮮血,和他逐漸渙散的瞳孔。
他死了。
就這麼死了。
「啊!」極度的悲痛讓我忍不住咆哮了出來,「劉揚名!你別睡了好不好?!你醒醒啊!」淚一滴滴的滴在他的衣襟,卻化不開那鮮紅的顏色。
這就是戰場,如此殘酷。
我不知何時放開了二姑娘的屍體,掄起大刀就向前衝,滿目的血紅,機械式的揮刀,廝殺,向前。
破曉的時候,援軍趕到了,以壓倒性的實力打敗了日軍的那一個大隊。
戰鬥結束了。我倒在了地上,但我活著,只是太累站不起來了。腿上的傷直到現在才有了知覺,是穿透性的,我的腿會不會廢掉呢?我笑了笑。
人生的第一次真正的勝利,代價就是失去了生死與共的摯友。
後來,我給二姑娘立了一個衣冠塚,我叼著煙,坐在他的墓前很久,說了很多,小時候那些調皮搗蛋的事,一樁樁一件件的說。回憶紛至沓來,擋也擋不住。
坐了一宿,身上沾滿了露水,我扔掉了那個早就熄滅了的煙頭,向天鳴槍三聲。這是新四軍和八路的做法,以前我們總嘲笑他們窮,給不起烈士風光大葬,就用這樣的法子發送死者,寒酸到家了。
可我現在知道了,他們並不是因為窮,而是了解。那些犧牲的戰士,都帶著他們未酬的壯志,而那槍聲,便是最好的鎮魂曲。看著吧,我們總會成功的,你們的心願,我們定會達成的,再見了,兄弟。
我們團最後剩下的只有我和連長還有其他幾個來自別的營的弟兄,團長也犧牲了。我們被編入那天幫了我們的援軍。
我不敢再上戰場了,我拖著不去看醫生,我腿上的傷已經發炎了,我以此逃避。因為我感到失望,我不想待在這支軍隊,我知道這是戰術,要用空間換取時間,因為我們的實力不足。但我依舊不平。也許我並不適合做一個軍人。
連長,哦不對,他現在只是一名普通的士兵,叫劉揚威。劉揚威為了這事兒訓了我好幾回,可我一句都聽不進去。
這天,他又來了,手上提著一壺酒,說是要跟我一醉方休。我沒有拒絕,有酒喝,何樂而不為?
喝得差不多了,劉揚威的舌頭就開始大了起來,他終於問出了心裡的疑問,他問我,你到底為啥不肯去看醫生,就打算這麼一輩子爛下去?
我說,我這種爛人,治不了了。
他說,胡說!你別以為老子不知道,就因為揚名那小子死了,你怕了,對不對?
我說,老哥,軍人就一定會死嗎?我不想當兵了,我都不知道我當初為什麼要來這裡,我後悔了。
他聽完,酒意似乎散了不少,他一臉嚴肅的看著我,搞得我以為我自己說錯了什麼,連忙幫他把酒滿上。
他乾了那一碗,說:「這個世界上誰都會死,只是軍人死的風險更高,所以我們要有必死的覺悟。」
必死的覺悟。
他伸手攬住了我的肩膀,指著面前凌亂的桌子問我,你看見了嗎,那些在留在淪陷區的老百姓?他們手無寸鐵,面對敵人的鋼槍大砲,他們是如此的軟弱無能。他們不懂反抗,無力反抗。自古以來,華夏都是隱忍的民族,他們總是習慣逆來順受,但是他們卻是堅韌的!
我瞠大了雙眼。
「我們是軍人!我們站在這片土地上,守護著同一群人,為了同一群人而戰!我們的腳下,就是中國!哪怕小鬼子的膏藥旗已經插遍了我們大半的江山,只要我們所站立的地方,就是中國!」
「只要和我們站在同一邊的,那就都是袍澤弟兄。我們是戰友,我們是因為有著共同的信仰而來到這裡,所以我們是同袍。」
共同的信仰。
我低頭抿了一口酒,在那一瞬,我想明白了很多。
「小子,跟我走吧。」
「好。」
那年九月,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了。
1941年,中國和英國簽署了《中英共同防禦滇緬路協定》。
1942年,我和劉揚威參加了「中國遠征軍」,來到了緬甸。
在我上戰場之前,我們的旅長給我們戰前動員。這是我第一次遇到,因為我的老部隊從來都不招呼一聲,就把我們拉上了戰場。
在整場動員裡,他說得最多的就是「同志們」這仨字兒,而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話,就是「作為一名戰士,死在衝鋒的路上是我們的光榮,活著,也是我們的光榮。」
我和劉揚威經歷了大大小小的戰事,身上的傷疤不計其數,通常下了戰場就直接到醫院去了。那些醫院的衛生環境很差,不過幸好我們年輕,身體還算可以,通常三兩天就可以出院了,甚少傷口感染。其實更多的時候我們是就坐在路邊,讓軍醫包紮一下就算了。痛不痛?忍忍就過了。偶爾還會對著燭火,談起那些傷疤的來歷。
我們在緬甸的最後一戰,是在野人山。
那一仗,敗得太慘。原本的三萬多人,最能走出那片密林的,只有幾千人。
直到現在,野人山依舊是魔域一般的存在,當年不明就裡憑著一腔血勇的我們,現在想來還真是不怕死。
那時候我們在陣前吃了敗仗,只好往回撤,穿過野人山回到中國是當時唯一的選擇和最快的方法。
剛進入密林沒多久,我們還沒感覺到什麼異樣,可是,跟在部隊後面的傷員卻一個接一個的死去。
這片原始森林從未經過任何開發,以至於千萬年的瘴氣積聚在這裡,別說是這些傷兵,就是我們這些身體健康的人,吸多了也會腸穿肚爛。
匆匆的埋葬了那些人之後,我們的步伐更快,這個地方實在不可久留。
接著,我們遇到的是無孔不入的螞蟥,他們無處不在,我們即便把衣袖和褲腳都紮緊了,裸露在外的皮膚還是會接觸到它們。運氣好了,及時發現就挑掉,頂多流點血,留道疤。運氣不好,就直接被吸乾了。
除此之外,食物和食水也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我們身上本來就沒有多少口糧,在這樣的急行軍當中,體力流失得很快,更加需要食物,但這密林裡的東西個個都不是好惹的,但眾人合力總還是可以的,食水才是最大的問題,因為我們不知道水里會不會也有螞蟥,如果一個不小心喝了下肚,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一開始的時候,我們也不太敢惹那些野獸,只是摘些蘑菇,野果等等,可是我們沒有料到的是,這些看似無害的東西居然會使人中毒,我們已經沒有了藥物,只能看著他們在地上打滾,然後痛苦的死去。
那天晚上,我們原地休息,這已經是我們第四次繞回到這個地方來了。
我們升起了火,這會讓野獸不敢靠近。
「老劉,還有多少人?」我問劉揚威,這是我每天必問的問題。
「六千不到。」他深深的吸了一口煙,抬頭看著那厚厚的冠頂。
三萬人,只剩下六千不到,這比戰鬥減員的數字更大。可是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不能回頭,也出不去。
有些雨點落在我的臉上,我說:「下雨了。」
他點了點頭,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雨的威力有多驚人。
雨林裡的雨一下就是好幾天,道路變得濕滑難行,更要命的是——山體滑坡。
我們一行人當時正走在半山腰,雨像不要命一樣的下,我們都被雨打得低下了頭,根本無暇顧及上面。
忽然,一聲轟然巨響,接著就是慘叫,一塊巨大的表土自山體滑落,砸在了隊尾,那一百多個人,從此就被活埋。
走在第一位的我頓時愣在了那裡,又有人死了嗎?我一下蹲了下去,我受不了了,我堅持不住了。
「注意隱蔽!」此時,劉揚威大喊了一聲,其他人立刻往兩邊跑,又有一些人不慎失足,掉了下去,摔死了。
劉揚威見我不動,跑過來一把拉起我,沖我吼道:「你不要命了!」
暴雨中,我看不清他,他也不會看到我那和雨水混雜在一起的眼淚。
「救命啊!救命啊!」後方傳來了呼救聲,我意識到,有人掉到山洪裡去了!
我們飛奔過去,卻找不到失足的人員,只好在四周搜索。
我們一邊找著,一邊大喊。劉揚威踩到了山邊一塊鬆動的石塊,掉了下去,幸好我眼明手快,抓住了他的衣袖。
我趴在山邊,朝他喊:「把手給我!」他好像聽不見似得,不停的亂動,我這才想起來,他恐高。
雨不斷的沖刷著我所在的地方的泥土,我漸漸向下滑,源源不絕的雨水讓手變得濕滑,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過往的事情開始像走馬燈一樣回放。
那是在1940年,在一場戰役裡,我和劉揚威被俘虜了。
經過了一晚的拷問,我們都筋疲力盡遍體鱗傷了,主審的人似乎也失去了耐性,拂袖而去了,沒有了上司的監督,那些負責行刑的人也沒什麼動力,也漸漸都走了。
「劉揚威,劉揚威。」我叫著他的名字,他身上本來就有傷,現在再這麼折騰,我真的生怕他在這裡被打死。
「幹嘛?」終於聽到了回應,卻是虛弱的。
「還撐得住嗎?」
「還沒掛。你呢?」
「還好。」
「老劉。」我又叫了他一聲。
「又怎麼了?」他開始不耐煩了。
「咱們聊聊天唄?」
「我好累。」說完,他又閉上了眼睛。
我見狀,立刻踹了他一腳,他立刻疼得呲牙咧嘴的,瞪著我就是罵,把我祖宗都問候了個遍,若是平常,我早就反唇相譏了。但這次,我卻等他罵夠了,我才開口。
「別睡,睡了就醒不來了。」
後來,敵人見審不出什麼來,也就放棄了,把我們放到了他們所訓練的特種兵的軍營中,我們變成了那些特種兵的獵物,每天都有人因為和他們格鬥而死,而且往往都是一招要命。
我們自認不是什麼武林高手,更不會相信他們所說的如果贏了任何一個,就可以離開這種謊言,我們和營中的其他俘虜商量著如何逃跑。
俘虜當中有一個曾經練過兩下子,他很有信心不會被一招打死,而另一個外號「妙手空空」,他們倆決定配合著把那些特種兵身上的槍拿到手。
事情進行得出奇的順利,也許老天爺也幫著我們。
把槍搶到手之後,附近的幾個特種兵被我們放倒了,我們手持著槍,一路狂奔,子彈追在我們的後頭,我們沒空回頭了,掃射著前方的敵人,完全是求生的本能。
跑到了圍牆,小腿忽然一陣劇痛,我意識到,我被打中了。劉揚威已經爬上了圍牆,而我卻動也動不了。
「把手給我!」劉揚威對著我喊,十分焦急。
眼看著敵軍就要追到了,我已經沒有機會了。
「你走吧!別管我了!」
「把手給我!」他只重複著這句話。
「快點把手給我!給我!不要動了!」我不斷的喊著這句話,然而他卻沒有理會我,到了極限了。
伴隨著一聲刺耳的裂帛之聲,劉揚威,掉下去了。
我依舊趴在山邊,維持著那個姿勢,睜大了眼睛,手上還攥著他的衣袖,但我的視界裡已經沒有了他的身影。
「不要。」很久,我才終於說出了這句話。
他死了,我又失去了一個兄弟。
雨很大,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那一刻到底有沒有哭,因為即使用手去摸,也只有滿手的冰涼。
回憶不過一瞬,在現實中,他已經走了,只剩下我手中的這塊碎布。
一會兒,我站了起來,把那片衣袖貼身收著,跑回去集結隊伍,死的人已經死了,可是我們都還活著。
我是這支部隊倖存的人裡面軍階最高的,兩槓兩星,中校。但這早就沒有了意義,曾經,我把這視為榮耀,可那時候我並不知道這意味著,我將要為多少人的生命負責。一個軍階,不會讓子彈繞路走,一個烈士的稱號,也買不來人命。
「長官……我們,走的出去嗎?」我身後的一個士兵忽然問我。
我反問他,「你覺得,我們打得贏鬼子嗎?」
「當,當然!」
我笑笑,沒再說話。
之後,我把部隊帶出了野人山,三萬多人,最後留下的只有三千人。一路森森白骨,不忍回首。
我在野人山的邊界立了很多個墳頭,裡面沒有屍體,只有死者的一些衣物,甚至什麼都沒有。
白色的招魂幡在風中飄揚,向留在那片密林裡的遊子招手,回家了,回家了。所有人站在那墳頭前,看著那片曾經帶給他們無盡恐懼的密林,潸然淚下,他們都自發的向天鳴槍。
安息吧,我的戰友,不管你我是否曾經相識,一路並肩的情誼,我都必將鐫刻於心。
我把劉揚威的衣袖也埋了,給他立了木牌,劉揚威三個字寫得歪歪扭扭,常年持槍的手提起筆來哆哆嗦嗦的。
我把我的衣服披在了那個墳頭上,因為我想起來他以前說過的一句玩笑話:
「知道我為什麼投奔國軍嗎?就是看上了這身衣服,我小時候窮得衣服都沒件像樣的啊……」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他們死了,就與枝葉同枯,而我就帶著這些記憶的孤本,直到某一天我死了,就再沒有人記得那邊界上的墳頭,乃至於我那件應該早就變成棉絮的軍裝。
這一生,你曾經和誰,真正的生死與共?
後記:
這個後記,應該很久以前就寫了的,但竟然拖到了今日。我不知道這會不會是我對這篇文章的最後一次修改,畢竟我對於這個故事還是不捨的。
最初寫這篇文章的初衷,是因為看了一部電視劇和一個節目,講了一些有關中國遠征軍的事蹟,和倖存老兵的現狀。
我敬佩這些人,衷心的。所以我寫了這個故事,我想告訴別人,別忘了,曾經有這樣的一批軍人,他們雖然是在異國他鄉,但他們仍是在為國而戰!
他們無畏強敵,他們卻害怕忘記。
別忘了他們,他們的鮮血所換來今日的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