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尾的火光、四周人們的驚呼聲——他們大聲嚷嚷著我聽不懂的語言,將我推下了船。我甚至還來不及屏息,就一頭扎入黑藍的海水裡。方才那一場死裡逃生仿佛顯得特別滑稽。泡在海裡,我實在無法向命運矯揉造作地哭訴什麼,只有冰冷刺骨的現實提醒著我,這樣倏然而逝只是我命中注定的玩笑。然而,我親愛的哈瓦那,我又能否再漂洋過海,回到你的懷中?
四十多年前的美西戰爭時,我在一艘美軍戰艦上做雜工,其後又輾轉被賣去英國,嫁給一個老先生。自此,我便在倫敦這座霧都勞碌生活了大半輩子,直到1947年聖誕節時,老先生與世長辭——除了自由,他什麼都沒留給我,房子也被收走。待我孤零零地提著行李站在大街上時,我才愕然醒悟到,倫敦不是我歸根的地方,我的家鄉,是在那遙遠的古巴,清貧卻又柔媚的哈瓦那!
我賣掉在戰艦上所救士兵“送”的那枚勛章,換成從倫敦到哈瓦那的機票。不知道那名士兵會對我這個無恥的救命恩人作何感想,但我由衷的感謝,他的這枚勛章讓我得以還鄉。我從未坐過飛機,對這種可怕的運輸工具實在不敢恭維,起飛時候那巨大顫動差點讓我以為飛機下一秒就會炸成碎片。
一路上,我都盯著翻湧的海水看,飛機像篩面粉般抖動著。我早已吐了好幾次,以至於到亞速爾群島的聖瑪利亞時,巴不得能下飛機游回哈瓦那去。而事實證明,我的確該游回去的。在加好油後,機艙內的顛簸更大了,偶爾還會忽然急降,乘客們都如同受驚了的松鼠,眼觀四周,耳聽八方。直到機長數回廣播表示安慰,我才肯放下那顆緊繃在嗓子眼的心臟。
“再過兩個半小時就會到達哈瓦那了”聽到這句話我不禁在心裡歡呼,這趟可怕的旅程終於到頭了,很快我就能站在哈瓦那的土地上,呼吸自由的空氣!正當此刻,飛機又是一陣急墜,機尾砰地炸開來!狂風肆虐,被吹起鐵皮如同死神的鐮刀般收割人們的生命。坐在我隔壁的男人此時已經沒了大半塊頭顱,鮮血摻著白色的腦漿滴在西服上。我瞪著雙眼,連尖叫都忘了,一股不知哪來的力氣讓我掙扎著跳出機艙,即使是摔死淹死、我也不想自己變成那幅殘忍的畫面……
我是被疼醒的,拼命拍打胸脯數次後才使心髒恢復運作。雙腳踏在甲板上,卻感覺不到搖晃……船只有在浮浮沉沉時才會搖晃,而此刻,船卻只在下沉!回頭一望,甲板上是一片黑壓壓的人潮,十分擁擠。人們陸陸續續地從船艙湧出來,更有不少人被擠得掉入海中。
他們焦躁著、吶喊著,緊皺著的眉頭讓我知道情況不容樂觀。我爬上最近的一根船杆,只見船尾火光熊熊,除此之外,全船都是漆黑一片,大概已經停電。忽然,我發現他們的話,我竟一個字也聽不懂!我急忙扯過身旁的一個青年問:“這是哪?”青年皺著眉頭,一臉疑惑地看著我,我又將這句話重復了幾遍,直到他不耐煩地甩開我的手,將我推前。幾個人被我擠得跳了下海,還沒等我反應過來,那名青年就將我擠進了海裡……
經過一番掙扎,我才能將頭探出水面呼吸。剛開始,我還聽到有呼聲,吵吵嚷嚷的,可游泳畢竟是件費力的事情,不到一小時,海面上的人就只剩下十幾個。其餘的人大多都撐不住沉入海底,也有人一開始被會游泳的人救了,最後卻因為那人沒力氣而被踹入海中。這種冰冷和血性的煎熬,實在讓人痛不欲生。
事實上,我早就沒有什麼力氣了,而這道人生的溝壑,我再也提不動腳邁過去。寒冷就像千萬根冰針,刺穿我包裹著最後一絲理智的氣球。恍惚之間,身體緩緩地變暖了,沒有刺骨的海水,就連眉毛上的冰渣子也逐漸融化。仿佛我沒有坐飛機時失事,沒有被人賣到英國,更沒有在美軍戰艦上打雜。一切的悲傷與難過都從未發生過,而我只是做了個夢,醒來又回到兒時在哈瓦那的時光。年幼的小女孩赤著腳丫子在城裡穿梭、奔跑,她有父母、有兄弟姐妹、有一個溫暖的家。集市裡每個人都面帶微笑,海邊鹹甜的微風將那笑聲吹到很遠很遠,遠到足以抹滅一生中所有的痛苦與哀愁……
後記:
這篇文章是根據1948年時星虎(Star Tiger)在百慕達失事以及江亞輪沉沒兩件大事所寫,欲知詳細的背景資料可參考這兩項事件的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