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與恐怖(駐站作家)

時常覺得農曆七月是個奇怪的月份,既有浪漫的七夕,也有恐怖的七月十四,兩者相隔不過七日(以中元節的計法,應是七月十五日),予人的感覺卻截然不同。當然如果仔細斟酌,傳統的說法是七月鬼門關大開,我們整整一個月都能看見人們在路旁燒街衣祭亡魂,也看到各區的盂蘭勝會,因此牛郎與織女的七夕浪漫相會,是被一整個月的恐怖氛圍所包圍。

七夕的浪漫或多或少與詩詞有關,雖然這節日在香港已經式微,甚少人提起,但每逢農曆七月七日,在互聯網上總見到朋友貼出各種相關的詩詞。最熱門的一定要數秦觀的〈鵲橋仙〉:「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當中名句「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把牛郎織女一年難得一次的見面,昇華到做一分鐘朋友,夠回味一世的境界,真是寫出很多世代人的心聲。

然而,總有人不認為這份浪漫是甚麼一回事,甚至覺得它不過是詩人詞人的美好想像,硬生生地塗上很多修飾。唐朝崔塗的〈七夕〉一言道破這種浪漫背後的「恐怖」——「年年七夕渡瑤軒,誰道秋期有淚痕?自是人間一周歲,何妨天上只黃昏」,簡單來說,前兩句大抵是說「年年都有七月七日的相會,是誰覺得牛郎織女分開會傷感和痛苦得要落淚」。讀完這兩句,大部分人都認為詩人太無情,一年才見一次面,為甚麼不愁苦啊!崔塗卻在後兩句指出大家犯了一個毛病,就是人們只是用地上的時間去計算天上的時間,我們不是一直以為「天上一日地上千年」嗎?那麼牛郎織女分開不過只一陣子,連黃昏也沒有到,何來悲傷呢?

你可以說崔塗的想法恐佈,破壞了詩人詞人一直苦苦經常營造的淒莫想像,也又可以說他的想法,揭露了人們如何美化一件事物。我喜歡後者的解釋,不是嗎?我小時候就經常想每月都有十五圓月夜,為甚麼只有中秋時,人們才抬頭看月啊,難道只有當天是蟾宮開放日,供人欣賞麼。農曆七月和八月,浪漫與恐怖,一線之間,悉隨尊便,任你演繹。

 

奢求

鮮衣怒馬少年時,不負韶華行且知。

當我們還年輕無憂的時候,我們總是有著許多夢想和願望。我們渴望成為自己理想中的人,實現自己的抱負和目標。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常常發現自己的夢想好像變成了一種奢求,一種無法實現的幻想。

那年夏天,夏蟲呢喃,我和我的朋友在公園裡其樂融融地玩耍,他問我:「你的夢想是甚麼?」我笑着言道:「肯定是當個畫家啊,你呢?」「我啊,我想當運動員,奔赴各種比賽,為國家爭光,多帥啊!」夕陽下,我拿起畫筆,開始畫起周遭的風景。筆尖舞動,顏料飛濺,我的畫板隨著風搖晃,我們以為已經看透未來的走向。 你渴望成為運動選手,身披國旗征戰,而我則想要成為畫師,描繪每朵花瓣的紋路。 花瓣飄蕩,思緒揮灑,我們踮起腳尖迎接未知的挑戰。

我在課本上畫下的人物吵吵鬧,可有一次母親跟我語重心長地說道:「孩子,你也大了,也該規劃自己未來的去向了,聼媽媽的,別在沉迷畫畫了,好嗎?該專注在學業上。」一開始,我還對此嗤之以鼻,直到後來家裏出了變動,看著病床上的點滴滴落在針管裡,為血管注入一絲脈搏。就像墨汁滲到畫筆中,為紙面上的人物注入鮮活的生命。我意識到樂園絕非居所,誰又能在香榭下駐留,於是,我放下畫筆,輕輕地將保溫瓶放在醫院床頭,轉過頭才發覺筆下的朋友已經不知去向,只剩下遠處的夕陽。 然而,當面對劇變時,夢想和希望可能會急劇干瘪,化為一片枯葉,又碎成粉末,四散流入時間的江河,就像骨灰落入大海般消逝。這種情況下,夢想與現實似乎只能選擇其中一個,而不能兼得。

我不想說我不想追

我背起書包,知道自己的人生將不再如以往般綺麗。 上物理課時,我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如坐針氈,擦去一頁頁人體,換作密密麻麻的筆記,而畫筆和顏料已經變成了無謂的文具,我不知何時開始害怕握起那根鮮艷的畫筆,從夢中醒來時,眼裡滿是迷惘。我開始質疑我的選擇,質疑我的改變,質疑我的初心,我再也沒有去追尋那些所謂的夢,只是在孤獨的夜晚裡,回憶著那些心酸。 曾經那麼熟悉的畫筆,現在也變得異常沉重,彷彿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拉扯著,不停地往下掉。 失去了筆尖的細膩,失去了記錄美好山河的能力,也失去選擇的勇氣。

憶起曾經立志不做等閒之輩,如今在垃圾桶裡難以尋回童年紙飛機,我們兒時的夢想何時只剩房與車,學會在草稿紙上計算著公式,但算不出曾經的夢想價值多少,事事不顧自己的意願,不禁想問自己是否願意甘於這樣的生活,夢想被扼殺在搖籃,現實卻讓人難以換氣,掙扎著喘息,在人潮中湍急,時而想反擊,到頭來卻是戰慄。

我開始自欺欺人告訴自己需要一個夢想,翻出藏在床底的畫本,坐在銀杏樹下,對朋友說我想去巴黎學畫畫。 看著落葉紛紛飛舞,我的「運動員」朋友輕輕點頭,沒有多問,轉身離去。但真到了那天,我卻退縮了,我意識我已經不知我追尋夢想的初衷,如今那個夢已經煙消雲散。 大考後,我們也沒有再見面,他去了日本留學,專研機械操控。 曾經熱愛和追求的夢想,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遺忘,從夢開始的少年,也將迎來畢業。

我們都有自己的夢想,但漸漸地,我們忘記了自己從何而來、為何而去。我們漸漸長大,與大部分人一樣,生活只是為了維持生存,我們的夢想在腐爛的土壤裡無法生根發芽。最終,我們默默無聞地谢幕。我們的半推半就的人生,沒有如神龍般被眷顧的未來。夢想被當做隨處可見的枯葉一樣践踏,寄托在其上的快樂被當成虛幻的霧氣,凝聚成水滴,順著我們的笑聲流下。我沒有什麼奢求,或者說我已經不能有什麼奢求。小時候想當畫家、作家、科學家為人類造福,長大了想考上好大學,遨遊知識海洋,大學畢業了想找到好工作,實際上卻連選擇自己的人生都困難,夢想早已抛在腦後,不知道明天將何去何從的蜉蝣。“我不想说我不想去追”,双重否定里是我的婉转,也是隐秘的悲哀。

童年時的夢想如見滄海升明月,細看來不過是小水澤映射著一盞燈;仿佛大鵬飛九天,探究來也就是小人物張開了一雙手。

我們曾經懷揣著各自的夢想和現實,但夢想不斷幻滅,不斷褪色,不斷淡化,直到變得遙不可及,化作奢求。 奢求漸漸殘缺,漸漸不為人所知。 我們奢求著一場與自己不一樣的人生。 然而,現實中紛繁複雜的車流,卻阻擋我們對奢求的渴求,奢求是如同天上的彎月,彷彿近在咫尺,實則遙不可及。 到頭來,奢求不過是一場自欺欺人的幻覺。

蜉蝣朝生暮死 蟪蛄不知春秋。

致我的悲劇女神

「這是一封遺書。」

「只有在不安和恐懼,甚至絕望在血液中流淌時,我才知道,人可以如此淡然地定下自己的死期。」

「因為有天無意中發現她在看太宰治的『人間失格』,我也對這本書有了些許興趣,並把它看完了。當時我還在想,因為連自己都看不清的感情都落得如此下場,真是無藥可救。但現在,我卻被模糊不清的感情牽著鼻子走,走到人生的終點。」

若把一切都歸咎在那個女人身上,可能會太簡單。準確一點來說,是我太過愚蠢,才被惡魔所引誘到通往彼岸的橋上。

「從七年前起,第一天遇到她,我就已經注定會墮入愛河。」

「雖然曾成為鄰座,但能跟她面對面相處的時間很短,聽說這段時間期間,她曾暗戀我,但這個傳聞到了翌年就失去了蹤影,畢竟我一整年都沒跟她說上一句話。」

「其實,還有其他女同學都曾對我抱有超越朋友的好感,她們以為只要不表白,我就不會知道,但最後這些好感不是成為了流言傳入我耳中,就是太過於明顯,使我不得不留意到。相信這都是因為我優異的成績所致。」

「學生時期的我無論甚麼事都努力做到最好,只為得到其他人的讚賞和認同,但我本身並沒有意識到這種渴望,也不清楚這樣做又有甚麼意義,最後只變成一個習慣盡力做好每件事的乖學生,同時亦視大家的肯定是理所當然的,當中亦包括同學們的憧憬和女生們的愛慕。」

「對於此事,她之後向我提起過,並說了:『對中學生而言,學校就是全世界,學業成績自然成為一個人好壞的標準;而且,做到自己做不到的事的人可是很帥的喔。』我到現在仍記得當時的她還帶著嘲笑般的笑意,並露出了像是在俯視眾生的笑容。」

「我本來也不太在意這個人,只覺得她太寡言文靜,又長得比其他女同學好看,全身上下都散發著難以捉摸的氣息,卻莫名吸引,相信不少男同學都曾是她的裙下之臣吧。現在回想起,發現我們兩個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都成績優異,都是老師的寵兒,都受到同學的愛戴;而我們的人生開始相差甚遠,是從中三那年開始。」

母親終於受夠了愚蠢的父親而提出離婚,原本幸福得令人羨慕的家庭化成了戰場。而我為了逃避父母的唇槍舌戰,變得不肯回家,開始跟朋友們四處遊蕩玩耍,回到家中亦只能戰戰兢兢地活著,並承受父母那如地獄般的情緒。當然,在那種環境下維持過人的成績是不可能的,更何況是一個習慣得到讚賞的少年。

鬧了一年多的離婚終於結束,家中變得安靜了不少。可是又在不久後,母親帶了另一個男人回來,而那個人又帶著另一個少女。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加上課業越來越繁重,我的成績一落千仗,無論增加多少溫習的時間都沒有好轉,母親已不會再在我身上花心思;相反,跟我沒有血緣關係的妹妹很快便受到母親的寵愛。

「我曾是家中和班上最閃耀的星星,曾是。自從母親再婚,自從我的成績開始下滑,我無論是在班上,還是家中,都變成了透明似的;因為沒有人會在意、稱讚、或憧憬一個甚麼都做不好的人。」

算了吧,反正怎樣努力都沒有人在意,那不如不努力。我是這樣想的。

「我從此變得自暴自棄。雖然仍維持著那熟悉的溫柔笑臉,但內裏早已不是同一個人,更認為其他甚麼都沒經歷過痛苦,仍嘻皮笑臉的同學都是過於稚氣的笨蛋,包括那個仍在努力的她。」

「升上高中後,我依然是落魄的樣子,可以說是經過一性情大變,而這件事只有我覺得是這樣,我以為只有我知道是這樣;直到她久違的向我搭話。」

「『如果你認為自己比其他人都要成熟,證明你還只是個孩子。』那天我們只是偶然並肩走在一起,在這之前我們整個學期幾乎沒有聊過天,她卻說出了連我的朋友都不知道的事,看穿了連父母都不熟悉的,我的內心。她淡然地說了那句話後,我無法反應過來,但她的聲音和她那自信的微笑已烙印在我心中。」

那天晚上,她那柔和的聲線和白皙的臉龐在我腦中揮之不去,我不斷思考著她那句話的含意後,躺在床上潸然淚下,久久無法入睡。

「不知道是否因為終於有人能理解,還是我急著想要否定她,還是對那個少女的恐懼,我無法控制自己不斷想起她,想跟她多聊聊,想多了解她的想法,想多了解她這個人。」

也許我從一開始就一直在注視著她,從我第一天遇到她那天起,我就一直無自覺地把目光放在她身上,留意著她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只是,從那天起,我變得有意識地想知道她的一切,就像被她深深吸引著一樣。

「我將此事告訴了朋友們,當中的兩人認為我喜歡上了她,並表示他們能理解,說畢竟她怎麼看都很美;另外兩人也如此認為,但卻露出了嫌棄的眼神,其中一人更指她的性格無比糟糕,就似是無時無刻都看不起人一樣,令人惱火。」

的確,她就是一個「莫名地過份自信」的人,但這可能就是她最大的魅力,有些人說這是神秘感。

「又過了一陣子,她的好友找上了我,似乎是從某人口中得知了我的心意,並叫我盡快放棄,不,是用擔心的語氣,勸我不要對她有任何幻想或期望」

雖然我從來沒有表白的打算,但還是想著用試探的方式問問為什麼,那位友人便回答說,不是配不配得上的問題,而是她不需要任何人,沒有人能在她身邊。這時,除了有點好奇對她跟好友的關係,一鼓難以形容,像纏在一起的繩子般複雜難解的心情湧上心頭,令我一時反應不過來,腦海中只浮現出她在座位上托著腮,默不作聲看著窗外的身影。

「我那時還在猜是那四位朋友中的,一位跟她比較相熟的女生向她透露的,但我隨後便得知是她本人向好友說的,即是她一早就知道,一早就察覺到。『她不是普通人,你是知道的。』好友淡然的說完這句話後,便轉身離開了。」

「在那之後,我們為了備試,就沒有再提起過此事了。但是,那段期間的我仍處於自暴自棄的狀態,根本不想放任何心思在考試上。幸好,我本身的能力不算差,最終勉強進到了大學,又能修讀有興趣的科目,可以說是我支離破碎的人生中的,小小的救贖。」

「我本來已經很開心,但萬萬想不到,我竟有緣跟她修讀同一個學系,能跟她繼續一起上課。」

這也許是這個悲劇的開始。

「由於時常一起上課,而且我的宿舍就在她的隔壁幢,我們一個學期的相處時間可能比前六年的總和還要多,自然會聊起天來。我因此得知了不少關於她的事;例如她在父母離婚前家境還算富裕;她之所以會改名是因為不屑與愚父同姓;她之所以會把頭髮染成白銀色,是因為這樣很像奇幻小說中的妖精。」

白銀色的頭髮為本來就很美的她,再添上幾分神秘感;在擦身而過的陌生人眼中,可說是曇花一現⋯⋯

「除此之外,還有她偶然笨拙的一面,還有她偶然呆滯的一面,還有她偶然自嘲的一面,雖這令我心目中的她的形象少了幾分完美,但我對她的好感反而不降反增,至少,她和我一樣,不是甚麼高嶺之花,不是我無法觸及的存在,只是一個凡人,一個曾自暴自棄的凡人。」

「我很快便發現我實在太天真了。」

⋯⋯而在我眼中,她就像是每晚都高高掛在天上的明月;明明幾乎每天都能相見,但我跟她的距離從沒有因此而縮短,我一直都是只能待在地上的人類,而她則身在我無法獨及的夜空,不讓我看到她那邪魅笑容背後究竟藏了甚麼。

「『她跟我不一樣。』」

「跟一直都沒改變過的我,或者沒有心思改變的我不一樣,經歷過高中時的低潮,她一早就振作起來,知道自己不想成為甚麼,想成為甚麼,應該做甚麼,和正在做甚麼⋯⋯升上大學後更是如魚得水,不僅幾乎每一堂課都準時出席,而且無論在功課還是考試方面的表現都無可挑剔。」

「看到她上課時明明都在寫小說,卻能瞬間理解教授的話,有時更樂在其中,那時我才終於意識到自己跟她實力上的差距。『如果當年她肯盡全力,恐怕一早就化成了我望塵莫及的存在。』這個想法隨著時間一步一步侵蝕我的心,將我一步一步推向懸崖,彷彿想我一直沉淪下去一樣。」

當年轉頭看著追趕在自己背後的人的少年,如今只能仰望著處在遙不可及的天空中的,支配著黑夜的明月。

「『老實說,你對我有甚麼想法⋯⋯』有天,日落時分,我跟她一起走回宿舍,當時我腦中滿是她托著腮,隨隨便便就答中教授問題的模樣;不知為何便脫口而出問道。」

「『嗯⋯⋯真突然呢,讓我想想⋯⋯』她擺出了思考的樣子,其漸漸慢下來的腳步聲反而令我不安了起來,且後悔跟難為情的感覺湧上心頭,令我想撤回剛剛的問題,同時心中又萌起好奇的火苗。」

「『老實說,我不討厭你,而且還很羨慕你。』這可是我想都沒想過的答案。羨慕?我這種沒有任何優點的人,又有甚麼值得羨慕⋯⋯『羨慕你不知道自己有甚麼值得羨慕,吧。』她又對我意味深長地微笑起來。我不太能理解那句話的含意;但在這一瞬間,我的心臟猶如被某些東西貫穿一樣,及後,不知為何物的感情由加速跳動的心臟,隨著血液泵向全身,又使我由手開始渾身發抖。她那似是輕蔑,又似是鼓勵的笑容在我腦中揮之不去,但我最無法捉摸的,是那驅動著我心臟的感情⋯⋯那究竟是出於對她這個人的愛慕,出於對她才華的佩服,還是出於對她,這位能看穿世間萬物的少女的恐懼呢?我無從得知。」

「但至少,我知道,從那天起,從那次對話起,從那一剎那起,我已經徹底醉心於這位白髮妖精的魅力之中,無法脫離這個人的身邊。」

「我變得更想見到她,更想跟她說話,更想跟她聊天,更想看看她的臉,更想牽著她的手⋯⋯」

我變得更迷失了。

她就像酒精一樣,能令人沉醉於短暫的喜悅當中,但一旦上癮,只會逐漸令人像行屍走肉般腐爛,直到死為止;尤其對是那些主動拿起酒瓶的愚蠢之人而言。

「可是,只要看到她的臉,聽到她的話,想起她的一切,我就彷彿能目視我跟她之間的距離。『她不需要任何人⋯⋯』腦中只要響起那位友人帶著一絲絲落漠之情的聲音,我便再次感受到;她明明剛才就站在我的旁邊,但轉眼間又不見了身影,獨自步向空無一人的遠方,而那裡是我永遠無法觸及的地方。『她不需要任何人,跟我不一樣,她不需要⋯⋯』」

「我知道能站在她身邊的不是我,甚至沒有任何人能,所以我七年來都沒有表白的打算⋯⋯」

「最近這種,該說是甚麼呢⋯⋯無力感?在我頭殼中和胸口中都不斷膨脹,快要把我的身體逼爆,頭和胸口都像快要裂開般疼痛,使我無法集中精神,無法思考,簡直就是身處地獄。『為什麼我會這麼沒用⋯⋯』每次見識到那個優秀的她,和看到連向心儀的對象表白的勇氣都沒有的,那個憔悴得無比醜陋的自己,消極的想法就又一次又一次浮現在我腦海中。」

那幾個月的晚上裏,我時常趁著室友不在或已熟睡的空檔,用被鋪把自己藏起來,像是在躲著甚麼一樣,然後孤身一人,緊閉著眼睛,任由如泉的淚水從眼框裏溢出,無聲地在漆黑一片的狹小房間中掩面而泣;可能是我哭得太累,彷彿把生存的動力都流光了,無力活下去的感覺越發強烈,就像是在日漸累積一樣。

「不如算了吧。」哭著哭著做會如此想著,然後又會因覺得自己好可悲而再次大哭起來,有時又會哭得喘不過氣來,好痛苦,「活著好痛苦。」

這件事連跟我感情最好的朋友都毫不知情,但我不知為何,有一種預感:她一早已經看出來了。

「而把一切都推向無可挽救的地步,把我一手推下無底深淵的,還是她。」

「昨天,不,應該說是剛剛,我在校園外圍,一個頗大頗深的湖偶遇她。」

「在這之前,我遇到一位修讀文學的同學,跟他聊了兩句後,他說每當自己心情不好時,都會走到漂亮的地方,令自己放鬆下來,最好是去沒什麼人的地方。本來已萬念俱灰的我,可能是因為還抱著一點點希望,便聽從他的意見,走到最近的,我認為是美景的地方。」

「湖在大學邊緣的花園中,聽說校方原本計劃在花園的四周興建新的宿舍,但最後還是建不成,所以這個花園才離校園比較遠,而且人跡罕至。」

「我走上了通往湖上涼亭的小橋,雙手放在欄杆上,眺望著湖上的景色,更深呼吸了幾下,嘗試令自己的心靜下來,就像此時風平浪靜的湖面一樣。不知是否為心理作用,我感覺情緒有所好轉;當我想著可以每天都來放鬆一下時,帶著熟悉節奏的腳步聲傳入我耳中。這時湖面被陣陣微風掀起了一點點漣漪,跟我的心一起,因那熟悉的腳步聲都開始動搖。我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想辨明是誰人打破了我的寧靜。那時正值黃昏,我無法看清那個人的臉,但其實我應該十分清楚那是誰。我定晴一看,確定了我的直覺,是她。」

「『我就奇怪了,宿舍明明不是在這個方向,你為什麼會朝這邊走呢。』她又露出了笑容,我太緊張,沒有回應她,繼續看向湖面;她聽不到我的回應後,又斜視著我的臉,跟我一同臉向湖面。」

其實我當時已經無法把注意力放在湖上,因為她實在太搶眼了。

「『做的事越來越像一個老頭呢。』她帶著似是輕蔑的笑意說道。『不趁著年輕好好享受人生,可是會早死的喔。』在我聽到她說了這一句後,我彷彿失去了意識,眼淚如泉湧出,更用前所未見地大聲的音量喝斥她。我已經不記得當時我為何會如此激動,或者我根本不知道原因。」

至於我說的話,我只依稀記得,我不斷說,不斷靠本能地說:「你不會明白的!」。

「她沒有打斷我,沒有跟我爭吵起來,只畢直地看著我,盯著我的眼睛看,靜靜地聽我責罵自己,直至我喘不過氣而停下來。」

「『你舒服一點了嗎?』我一邊大力喘氣,一邊輕輕點頭,心臟激烈地跳動。之後,發生了我不敢想像的事,她攤開雙臂,向我走近一步,輕輕的把高自己一個頭的我抱入懷中;我感受到她踮起了腳尖,然後在我耳邊,用溫柔且溫暖的,令人不禁陶醉於其中的聲線說:『傻瓜,我又怎會不明白呢?可能只有我才會明白⋯⋯我們從中學開始不就已經有很多共同點嗎?都是班上名列前茅的學生,都受到同學的信任,受到老師的期待;最後又因各種原因變得自暴自棄,連家庭都⋯⋯』她嘆了一口氣『我們最後考進了同一所學校,又剛好修讀同一學科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我們是一樣的。』我能感受到,她那像屍體般冷冰冰的手悄悄地顫抖著。」

「聽到她一翻話後,我就像回到中學三年級那年,那個痛苦不堪卻無法告訴任何人的學年,像一個無助的孩子一樣嚎啕大哭起來,四肢甚至變得無力,跪坐在地上。眼淚當中似乎帶了對她的一點悔意。」

「『很痛苦是吧,這些年很痛苦是吧?』她輕聲問道,我一邊低聲抽泣一邊點頭。『是嗎?我也是⋯⋯那不如我們一起離開吧?』我花了幾秒才反應過來,然後終於停止了抽泣,目瞪口呆地看著她。」

「『拜托了。』她看了看我的臉,又低下頭,更皺起了眉頭。『嗯。』」

她叫我明天,日落前回到那座橋上,然後便繞了很遠的路走回宿舍了。

「那時⋯⋯應該說是只有在不安和恐懼,甚至絕望在血液中流淌時,我才知道,人可以如此淡然地定下自己的死期。」

現在想起來,我真是愚蠢至極,說我「蠢死了」可算是適合不過;另一方面,又覺得自己竟然被那個女人的甜言蜜語所騙,真是可笑極了;另一方面,又十分佩服她能像呼吸一樣說謊。

「她說自己極愛犯罪小說,但自己一直都是一個無聊的良好市民,想在最後為大家添上一點的小麻煩,所以讓我寫下遺書,然後把遺書放在她宿舍樓下的信箱中,那就可以交換遺書,令大家都頭痛起來。還有叫我不要告訴任何人。」

「這一晚,室友又不在,我便徹夜不眠把遺書寫好,更好好回顧一翻自己短暫卻如此悲哀的人生,眼淚又時不時沿著臉頰滴到紙上。同時,我也為這個決定思考了許久,最後認為,除了是因為絕望,自己之所以答應,是因為這是她七年來唯一一次,對我的請求;還有,更多是因為我想把她的人生也毁掉,算是我對她的妒忌的發洩。」

「或者最大的原因⋯⋯是因為這是唯一一次,我能待在她身邊的機會。」

「雖然不知誰會先看到這封遺書,但無論是誰也好,請原諒我當中的錯字,我很久沒寫字了;最後,也請你為我下輩子的幸福祈禱。多謝。」

「對不起,再見。」

我十分聽話,寫完信後放進信箱,提早走到橋上,我稱之為通往彼岸的橋。雖然已經知道自己快離開,但實在是沒多少實感,無論是心中還是腦中都異常地平靜,是久違的平靜。

過了一會兒,她也來了。她身穿著高中的運動外套,看起來像是因突然被叫出來而穿的,裏面應該還是睡衣,腳下還穿著拖鞋,感覺不是來殉情的。我們最後閒聊了幾句,聊昨天的課很難,說剛剛見到了打扮得很漂亮的友人之類的事。在等到日落的這段時間,她一隻手拉著欄杆,一時向後靠,只靠一隻手來支撐自己,一時又把自己拉到欄杆前,身上靠在其之上。

最後,在花園的街燈亮起來前,她叫我坐在欄杆,她也坐了上來,但其動作有點奇怪。我們牽著手,她那冷冰冰的皮膚令我嚇了一跳,真的如屍體一樣。最後她數一二三,我們一同一躍跳進了湖中。

在我的身體打在水面時,疼痛感從腳在剎那間傳到頭頂,刺激了早已沉到水底深處的,我的腦袋,令我不少回憶湧現,包括我小時候跟母親玩耍的畫面,包括我童年時看到大家投來羨慕的目光,包括我幾年前跟友人外出遊玩的時光,還有,還有⋯⋯湖上的景色。

「我不想死!」我的聲音隨即在我腦中迴響著,生存的本能促使我擺動四肢,更抬起了我的頭,讓我奮力捉住從湖面透進水底的,黃昏的光芒⋯⋯

但是⋯⋯

有東西把我拉回水底,就像是海中底裏飢餓的怪物,是她。我還以為她不想我獨自活下來,覺得我背叛自己才想把我拉下去。光芒越來越暗時,但我沒有放棄游動,直至我發現了她真正的意圖。我感受到有東西,應該說是她的手拉著我的手,之後是衣領,把我往下扯。

突然,我感受到胸口傳來極大的衝擊,驚嚇和疼痛令我忍不住張開了口,湖水看準了時機衝進我的肺部,來自肺部的擠壓和剛剛胸口的衝擊加起來,猶如巨人站在我身上,無法呼吸之餘,還有似是無盡的,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痛苦。我的意識逐漸模糊,只感受到痛苦,和無力。「救命⋯⋯」我無法發出聲音,只用最後的力氣抵抗水壓,伸出了手。

我在意識完全褪去的前一刻彷彿睜開了眼睛,看到了已經游到上水面的她,那個女人⋯⋯

她本來就沒有自我了結的打算,這都是她精心策劃的一場戲,她的目標由始至終都只有我。她把我推下水,她把我拉下水,她踹了我一腳,使我留在了水底。從一開始,她就企圖把我淹死。

我其實不知道我現身處何方,可能是大家口中的彼岸,或地獄吧。但到了這邊,我才終於理解發生了甚麼事。那個女人一直都有心想操控我,一直都有心想殺死我。她提出投湖是因為人們不會知道水中發生甚麼事,她提出日落是因為不想有人看清楚,她穿著隨便是為了令人以為她毫不在意,她提出交換遺書是為了把我的遺書銷毀,她跳湖前的小動作是為了令人以為她是被我強行拉下水;她最後沒有叫人來,而是等人來,而且來的人是她的友人,恐怕是來橋上前叫的吧,而這都是為了確保我有足夠的時間溺斃。

至於為什麼,我在深思了一段很長的時間後仍不太清楚。但,我才終於發現我需要的不是認同和肯定,而是一個能理解自己的人。我倒霉的地方可能是我遇到的,能理解我的人只有那個女人,而那個女人倒霉的地方,可能就是沒有人能理解她。想到這裡,我又開始對她產生憐憫,為她背負的孤獨感到悲傷,或者,我由一開始就從沒恨過她。也許有人會覺得我愚蠢得無可救藥,也許真是如此,「這也是人類的本性。」

這也許就是我的死因。

至於我為什麼要寫下這場荒唐的悲劇,是因為有另一位逝者向我搭話,問我的死因,我便把來龍去脈都向他傾訴,我一早就應該這樣做。隨時間流逝,不少逝者都湊了過來聽故事,我這才萌生起寫作的念頭。

說完我小小的自傳後,又有另一位逝者舉手問道:「那如果要你跟那個女生說一句話,你會說甚麼?」我聽到後側頭,想了想,然後說出聲:

「致我的悲劇女神,

謝謝,

對不起。」

 

-後記-

這是外傳。

〈新技能GET〉(駐站作家)

那一天在吞藥丸的時候,忽然記起了小學時吃藥的情景。那時候醫學雖然發達,醫生卻沒有太多理會小學生吞服藥丸的能力,往往在藥水之外,還多配備多種藥丸。藥水易服,藥丸難吞,一小顆藥丸直比西西弗斯要推上山的巨石。母親為了讓我更容易吞服,通常使用兩種方法,第一種是把藥丸整碎,用匙子壓在藥丸上,把它一分為二,或更多細小的粒顆;第二種則是把藥丸浸在水中,像玉兔搗藥般將它搗爛,徹底溶入水中。我已經忘記母親使用這兩種方法的原則,只依稀記得或爛或溶的「藥丸」雖然更容易吞服,可是苦味卻提升了不知道多少倍。不過苦口良藥,最終也需要服下。然後有一天,我忽然就學會吞藥丸,一顆、兩顆,到現在一口氣吞服十顆而眉頭不皺。

人生有很多事過去了就不當作一回事,甚至忘卻之前的痛苦。這應該是很多人讀了第一段文字的想法,不過我最想說的是,我們在人生的旅途上,每時每刻都在學習新技能,而這些新技能往往是我們不察覺時學會,甚至不會覺得是甚麼特別的事。例如綁鞋帶、握筷子、看地圖、看時鐘等等,微不足道,卻在懂與不懂之間好像隔了一條鴻溝。實際上,我想說的也不是以上這些,而是你有沒有為了這麼有能力的自己而感到驕傲,甚至獎賞一下自己啦!

當然,這篇文章放在新學年,主要是提提那些會在九月初定下新目標的學生,一件很重要的事。遙想當年的我每逢九月初都立下目標,不過往往把它定得太高,而只能半途而廢。那麼,今年的你,請把目標稍為定得低一點,甚至把目標分拆成一個又一個小任務。曾經有一位老師跟我說過,你要讓更多老師認識你,就要出版自己的散文集。對於當時愛寫長篇流行小說的我,這是遙不可及的事。我時常跟學生說長篇小說難寫易精,散文則易寫難精,前者只要你肯花心機終會寫出一點花樣來,後者非常依靠個人的體會,你可以寫了一千篇都沒有一篇像樣。在這種前提下,要完成一本像樣的散文集更難。後來我遇到很多機遇,小說愈出愈多,寫散文的機會相對比較少。

不過我並沒有放棄散文集這目標,但羅馬不是一天建成,我把目標分割成很多部分,由一篇、兩篇到很多篇,由免費稿件到被人邀稿,由欠缺語感到堅持四字六字對仗句,一步步提升技能。如果把寫散文當作電玩的技能,我應該比十年前升了不少等級哪。從今天開始,請你不要看輕任何技能,它們在原初也不過是最低等級,發展起來卻可以變得非常厲害,像不少高中同學曾跟我去過/或即將去的文學散步,當中就包含了我看地圖的技能。當日,我打開地圖學習分辨方向、認識高低差時,誰料到我會跟學生在城巿裡左穿右插啊!

〈要說的話〉(駐站作家)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十年後,二十年後,我們誰最先退場呢?」偉記起這個問題,已經是在二十年後的某天。他下了車,買了一束剛好放在龕位旁的小菊花,踏上尋她之旅。他早已記不起她龕位的號碼,只依稀記得是它的好像在最頂層、面山的位置。好像已經有十多年沒有到來,他其實不大相信靈魂這一套,他一直沒法弄清楚肉體與靈魂的關係,假如人是有靈魂的話,那麼只要靈魂安好,就不大可能有各種腦部的病。

「假若我們是以靈魂為主體,縱使肉體崩壞,我們的『思想』仍應該可以運作。假若肉體崩壞,如腦袋受損,我們就沒法正常思考,那麼我們根本就沒有靈魂,退一萬步去講,縱使有靈魂,這靈魂也不會思考。思考、知識是你腦袋的事,跟靈魂完全無關。」

玲知道偉很聰明,而這種聰明是非常固執,他認定的事是沒法改變的。因此她知道偉不會去拜祭她,很早就知道,躺在床病時就已經知道。偉要來的話,生前就已經來了,已經來得比她想像得密,每天下班,縱使多累,多遠的路程,那怕只是一分半秒,他都會趕來。「要做的事,在你生前做了就足夠。你走了,我是不會探你的。我對你的好、照顧,都在你的生前『預支』了。」她很早就知道他極少去掃墓,祖父的、父親的。「人活著,就在眼前;走了,就在心中。」這是偉的名言。

玲早就知道偉說得出就做得到。在她死後,除了安置靈位的那天外,他再沒有踏足過骨灰龕場,直至這一天。他起床的時候,特別懷念這個已經離世二十多年的朋友。他有話想跟她說,但她已經不在他的心裡。他只好乘車,破例前往一趟。他下了車,買了一束剛好放在龕位旁的小菊花,踏上尋她之旅。他找了很久很久,仍然沒有找到她的龕位。他坐了在樓梯上,掃視著碑上一張張陌生的臉孔,看著他們的名字、生卒的年份,心裡反而平靜下來。有些掃墓人、清潔工經過,望了他兩眼,就繼續自己要忙的事。

「朋友,我也要退場了。要到你的世界,假如真有那個世界,又假如你還在那邊。」偉再在龕場找了一會兒,忽然覺得有陣異樣,抬起頭來,看見那張熟悉的照片。久違的臉孔就在眼前出現,偉才記起他從來沒有玲的照片,一切都在心中,不需要假借外物。偉明白,玲也明白。偉放下鮮花,掃視了四周好幾遍,沒有說一句話離開。他一直不相信靈魂這一套,要說的話早在生前已經說完了。沒有說出口,也就不用說了。「你要好好活下去。」他忽然覺得自己還可以多活二十年,明天要好好跟醫生談談治療的方案。

〈一種踢法練了一萬次的人〉(駐站作家)

近來坊間其中一個熱門話題,定是AI人工智能的大躍進,大家紛紛發現有些事情可以交到AI之手,從而減輕自己的工作量,方便又快捷。我曾經聽過的例子有大廈職員以之來寫通告,也有大專學生假AI之手做功課。前者是否屬實,不得而知,後者卻由我任教大專院校的朋友作實。她更說那學生已經不是初犯,而且每次都被她發現,分數都被扣得「一乾二淨」,所餘無幾。

我在課堂曾與學生分享使用AI做功課之利弊,有名學生立即說不能以之作文,AI寫出來的文章完全沒有條理。我在數年前已經接觸過類似的中學生作文,通篇引用名人如愛因斯坦、愛迪生、霍金、尼采、叔本華的金句,但金句與題目、主旨看似有關連,但細心讀下去,就發現論點經不起推敲,一看就知道當中必有蹺蹊。話說回來,縱使不看脈絡,以中學生的水平,我真懷疑他們知否誰是叔本華。

實際上,使用AI創作不是沒有可能的。但以現有的版本,學生必定要花比寫一篇作文更大苦工才有所成。在很多年前,在互聯網剛流行不久,我就知道假如一名學生有心有力有想法的話,在特定的知識範疇中必定可以超越他的任何一位老師。譬如,如你肯翻閱資料,對一首詩的瞭解,不論是古詩,還是現代詩,必定比老師更深入;更不用說你天天沉迷三國世界,玩遊戲看動漫讀資料都是三國材料,你一定會把某冷門人物的事蹟如數家珍,靠老師的認知更博大精深。如我唸中學時,一讀到〈出師表〉,幾名玩電腦遊戲《三國志》玩得廢寢忘食的同學甫看見郭攸之、費禕、董允、向寵等名字時,立即露出微笑,腦海定然浮起了這幾名古人的形象和事蹟。當年互聯網尚未流行已經如此,更遑論如今AI大行其道。這情況就如李小龍所說,他不怕練過一萬種踢法的人,他只害怕一種踢法練了一萬次的人。

然而,我們發現事情並不是如此。大部分學生依然沒有挖得比老師更深,究其原因,大抵是缺乏了探究之心。以AI創作、寫作,不是沒有成功的例子,但你必須懂得讓AI知道你想要甚麼。它確實擅長整理資料,但至於成果是甚麼,很需要你去指點、規範。可惜的是學生往往只著眼眼前的小目標如完成一份習作,而忽略了很多基礎的條件。

猶記得當年唸碩士時,在互聯網找了一個美國人類學的討論區,我把當天習作題目傳了上去,不一會兒就有十多名「專家」回覆。他們的答案都很有見地,然而細心分析,不難發現各人的見解是互相矛盾的,他們的意見只可參考,不能統統用來答題。然後,我花了很多時間去看書、查資料,瞭解這些專家所屬的「流派」,才勉強完成一份習作。AI於我,發展一日千里,然而我始終相信求學的不二之法就是不斷鑽研,請你成為一種踢法練了一萬次的人吧!

〈重啟人生〉(駐站作家)

因看了日劇《重啟人生》,近來跟友人、學生的話題總離不開假如人生可以重來的話,你有甚麼要做呢?對於人生重來,我並不感到陌生,在兩年前,我和江澄合寫了奇幻小說《無限接近的幸福》,主角翼的同學在中學時遇到意外死去,他長大後無意中回到過去,還上了自己過去,以及同學的身上,與「對方」共存一個身體,嘗試阻止意外發生。不過《重》與《無》的分別是,《重》的主角是由出生重頭開始,一直活到投胎的一刻。

《重啟人生》的主角重遇上交通意外逝世,在投胎登記處時發現自己下一世竟然要成為一隻食蟻獸,而非人類,心有不甘。當得知可以重頭活過,累積功德,以便再轉世為人,就立即再活一次。有趣的設定是她不用飲孟婆湯,仍然擁有剛過去人世的記憶,因此她的成績由中等變成上等,更知道自己是為累積功德而活。故事就如此展開,主角一共活了五次相同的人生,當然她每一次選擇,也令到她的經歷變得不大一樣,五次人生分別做過藥劑師、電視台監製、飛機師等,可以說是過足職業癮頭。當然每一次到了投胎登記處,因功德累積了,她可以成為別的生物,到了第四次她終於可以投胎成為人類,不過她為了拯救兩名要好的朋友,放棄了投胎,再活一遍同一個人生。

拯救是很多這類型「重生」劇的主題,有時候是拯救別人,有時候是拯救自己,更多是拯救別人時順道連自己也拯救回來。當然在現實生活裡,我們是沒法重生的,也連自己都拯救不來,更遑論去拯救他人。因此我和友人、學生的討論往往由「重生」、「重頭過來」變成怎樣在沒有重生的前提下「去修補」、「去補救」。學生階段尚好,有很多事尚可以補救,例如這次考試、表演有差池,還有在哪裡跌倒就在哪裡爬起來的機會。長大了就發現有些事補救難度是極高的,譬如一個錯誤的決定,連累公司破產,自己和同事都失業了,你除了道歉之外,真的沒有甚麼補救方法。那時候,你只能驚惕自己下一次要細聽他人的意見,不要魯莽下決定。

《重啟人生》或其他重生的作品,主角都可以重新選擇、下決定,是非常幸運的事,就如玩電子遊戲,我們遇到難關,可以不斷嘗試不同的方法去解決,終有一個方法可以破關。現實的我們確實不能推倒重來,但一切皆可以「選擇」。你的任何一個選擇都影響到這次結果,而這次結果又會影響你下一次的選項。譬如我今天選擇了玩網絡遊戲,溫習時間自然會少了,到頭來成績差了,我就只能選擇「勤力」、「發奮圖強」等項目,而「輕鬆過日子」、「獎勵自己多玩一陣子」等選項就會在選單中撇除了。人生雖然不能重來,不過若想選項多一點,就不妨在源頭的選擇上聰明一點。有些事我們無須遇見,也會知道結果。有些事無須重啟人生也可以過關,還是別胡想甚麼重來,把握當下最實際。

〈無窮無盡沙之書〉(駐站作家)

曾經有一本書,無論怎樣翻揭,不論起首結尾,還是中間任何一頁,你都不能翻到相同的。一位書迷覺得這本書很神奇,把它買下來,起初試了很多次都翻不到相同的,就放下它去做別的事情。可是卻沒法控制心癮,放下手中書,又再去嘗試。書迷發現自己逐步沉溺,快要不能自拔,只好把書放進公共圖書館,再不去想它。世上當然沒有這樣的一本書,它是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作品〈沙之書〉內提到近乎聖物的一本書。

我初看〈沙之書〉就已經很喜歡,立即聯想到莊子筆下的名句:「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大抵是說人的生命有限,而知識是無窮無盡的,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無限的知識,是非常疲困的。請想像一下,博爾赫斯生於1898年,而莊子則是戰國時人,約生於公元前369年。相差超過2000年的兩個人,一個在亞洲,一個在南美洲,卻因對「知識」的看法而在我的腦海中相遇,是多麼一件奇妙的事。因此,在我的教學生涯中,我經常與學生分享〈沙之書〉這篇作品。

當然,必定有學生會感到很疑惑,世上真的會有像沙之書這種無邊無際的書嗎?確實沒有這本書,但我們對知識的認識,又確實跟「沙之書」沒有分別。看來一成不變的知識,實際上在每個時代都不斷在轉變。譬如「地球是圓的」應該是我們現今大部分人類的共同認知,但試想想如果是千幾年前的古人,在他們的認知裡,地球該是平的。因此,關於「地球的形狀」這一頁,在不同年代就有不同答案,形象化成「沙之書」後,古人合上了「地球是平的」,到我們再翻開同一頁,就變成了「地球是圓的」。而在十多年前弗裡德曼有本著作叫《世界是平的》,從全球化入手,講述世界如何通過手機、網絡等而被抹平了。當然這個所謂平坦的概念跟古人「天圓地方」的觀念並不是同一回事,但不能否認,弗裡德曼是在舊觀念上做文章。因此看似已成為鐵律的「地球是圓的」科學層面,又添加了文化、經濟、社會上的「新意思」。

當然有人面對這種不斷推陳出新的知識感到疲困,不知所措。但我反而覺得這挺有意思,平生最怕遇上沉悶的事。近日,我在中三課堂上與學生討論後,才發現我在小學時學的一個字原來另有讀音,而我學的讀音一直是有誤的,那就是「啊」字。經在場的老師證明,原來在我小學的年代部分老師將它讀做「阿」,而非「亞」,而我一直沿用這讀法。我回家查字典後,發現「啊」有六個讀音,頓時像翻「沙之書」般,再也翻不到從前「啊」的一頁。「學海無涯」,無方向去追求確實如在沙中尋覓,只會令人筋疲力盡,相反抱著謙卑的心,每有發現都當作是獎勵,必不會感到疲困。期待你也在知識之海中找到樂趣。

一題兩寫:退休(徐焯賢)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當他看見那道紅色拱門上面的掛飾,還有那對寫得東歪西倒的對聯,所有本來壓抑住的怒火就忍不住吐出來。「掛飾不合格,新年怎麼只懂得掛金錢葫蘆,金金紅紅,很土氣,還有怎麼不找街頭的黃伯寫對聯揮春,是誰的決定。」他的眉頭皺得隆起幾座小山,任誰都知道他不高興,可是人來人往,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敢上前招惹他。

他氣忿得如街外炒粟子鍋上的熱砂,又黑又紅,又熱又滾。他沒有說任何一句話,但走過的人們都好像聽得清清楚楚他的埋怨。「怎麼我一退下來,大家的美感都差了這麼多,門換了色,燈又調亮了,還有那大大的金色的花,說是像花,卻又像顆種子。我還沒有退下來的年代,我們的店是號稱全區最美麗的,還獲得總行的稱許。怎麼我一退下來,所有所有東西都變醜了。」

沒有人敢上前招惹他,連望他一眼也不敢。大家都像知道他的脾性般,沒有人敢說上一句半句。他唯有繼續發自己的牢騷。「還有那本存摺,本身是黑色的,沉實不高揚,正好適合實業家。怎麼現在變得紅紅綠綠的。你們知道我費了多少唇舌才讓總公司那邊的人點頭,一改風格,自此銀行一帆風順,營業額、投資力大增。現在紅紅綠綠的,說甚麼有朝氣活力,說到底就是定位不準。」

他的聲音好像愈來愈大,走過的人,職員好,顧客好都不敢瞧他一眼。大家都不想把麻煩惹上身,直至一個人緩緩走到他的身前,把他扶起來。大家都鬆了口氣。「婆婆,麻煩到你了。」「對不起,老頭子就是放不下。」「放心,沒事的。」一名職員飛快地打開銀行的大門,讓老婆婆扶著他——前總經理離開銀行,回到他真正的世界。

一名顧客向詢問處的職員說:「你們的舊上司火氣挺猛。」「甚麼我們的舊上司。他是四葉草銀行的⋯⋯」「那分行不是已經搬遷了十多年嗎?」顧客看著職員掛在胸口的那個又像花又像種子的四不像襟章,暗想老頭的揶揄也不是全無道理。

無神論者的禱告

我叫阿輝,一名24歲的男大學生,在大學修讀科學系,是一位典型的無神論者,儘管我之前所讀的小學是一所信仰基督教的學校。

我始終相信世界上一切的現象都能夠用科學去解釋,神魔鬼怪甚麼的單純就是唬人的,這也是我選擇修讀科學科目的最大原因。若果真的有神在操控、指引著人們的命運,那就不會有那麼多被冤枉入獄,和一生安分守己卻不得好結局的人了吧。舉個例子,比如前幾年很流行並且掀起激烈反響的「麥田圈」,我至今為止也堅信這個現象是人為的,而外星人、UFO之類的字眼只是些媒體為了吸引別人的眼球罷了。

為什麼我會有這樣的思想呢?也許是因為受我父親的影響吧,他從不相信這世界上有鬼怪存在。我的母親在我小時候就因病去世了,我和我的父親從那時開始就一直相依為命,所以他對我的思想影響還是挺大的。

小時候的我很怕黑,不過與其説是怕黑,倒不如説是怕鬼,總擔心有鬼會從黑暗中竄出來。每當我害怕的時候,父親都會説:「這世界上哪有甚麼鬼?要麼就是做賊心虛,要麼就是胡思亂想。你見過鬼嗎?沒有就對了,因為鬼壓根就不存在!眼見為實,看不見還怕什麼嘛,男孩子大丈夫,要戰勝它!」於是我從小耳濡目染,也就逐漸變成一個不相信神魔鬼怪的無神論者了。

這天,我一如既往坐在教室裡一邊聽教授講課,一邊在筆記電腦上輸入筆記,突然有一個電話打了過來,發出的振動聲將正在專心輸入筆記的我嚇了一跳,附近的同學都盯著我,這場面挺讓人尷尬的。我定睛一看,這不是父親的電話號碼嗎?這個時候他應該在南丫島上遊玩吧,怎麼會突然打電話給我呢,我抱著疑問走出教室接聽電話,但電話裡傳出的不是父親的聲音:

「喂,父親,有甚麼事嗎?我在上課呢。」

「你好,請問是李家濟的家屬嗎?」

「啊,我是他的兒子,請問你是?」

「這裏是醫院,你的父親李家濟因意外而受了重傷,現在在本院接受治療。傷者情況頗為嚴重,請務必儘快趕到醫院。」

我頓住了,他是騙子嗎?最近挺多這种類型的騙案的,但電話裏的人又確確實實能説出我父親的名字,這又令我心生懷疑。

「傷者家屬,能聽到嗎?」

「啊……啊,能聽到,我儘快趕過去。」

無論他是不是騙子,這都關乎父親的性名,我不能不管,只能硬着頭皮離開學校、前往醫院。收拾好東西後,我便搭乘的士趕往醫院。

半個小時後,我到達醫院,車一停下,我便匆匆忙忙付錢下車,狼狽地跑向醫院大門。

「你好,我前不久接到電話,説我的父親進醫院了,請問是怎麼一回事?」我驚慌失措地跑到醫院前台詢問。

「你就是李家濟先生的家屬嗎?」

「對,我是李家輝,是他的兒子。」

「好的,他現在在急診室裡,請跟我來。」

「好,好,謝謝。」

看來是真有其事,父親真的出了意外。我喘着粗氣,惴惴不安地跟着護士往急診室的方向走去。

在急診室門口等了一會兒,醫生從急診室裡走了出來,向我講述了父親的情況:「他有腦震盪和腦出血的情況,應該是摔傷了頭部,送院時昏迷。目前情況不太樂觀,有機會成為植物人,要做好心理準備,稍後會轉移到病房靜養。」

植物人?我沒聽錯吧?前幾天還生龍活虎送我到學校的父親如今卻面臨著變成植物人的風險?這件事情過於突然,猶如晴天霹靂,醫生的話一直在我的腦海裡不斷重播,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在恍惚間辦好了父親的住院手續,還處於昏迷狀態中的父親被轉移到病房去了。我急忙跑到病房查看父親的狀況,一打開門便見到躺在牀上的父親,他頭上包着白色的紗布,手上還插着針。護士向我交代完後便離開了。

我搬了張椅子坐在病牀前,望着躺在病牀上的父親。

他臉色是蒼白的,幾乎看不到血色。

我握起他無力的手,此時的父親如同凋零的玫瑰一般不見生氣,他的手也不如以往的強而有力。儘管父親經常教誨我「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可此刻我還是忍不住落淚,那無力感就像一雙無形的手,把我拉向絕望的深淵。

我緩緩走出病房,我的腿輕飄飄的,一切都發生得如此不真實,就像是一場夢,我也希望這只是一場夢。我有些脫力地坐在了病房外的長椅上,想平復一下經歷了幾番波折的心情。在我拿紙巾擦拭眼角的淚水時,樓道間有一個女孩緩緩地走了過來,我抬頭望去。停留在我面前的女孩跟牀上的父親一樣,身上穿著病服。

「哥哥,你怎麼了?」

「……啊,沒甚麼,你是?」

「我叫黃思琪!」

我抬頭看了看「重症看護區」的燈牌,又扭頭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個還沒有我胸口高的孩子。

「哦,你多大了,怎麼會在這呢?是和家人走丟了嗎?」

「我今年12歲了,我因為癌症,一年前已經住在這裡了。」

我一臉驚愕地看著眼前的女孩。她除了看起來有些虛弱,再怎麼看也不像是一個病重的人,而且她的頭髮……

「這是我媽媽給我買的假髮哦,好看嗎?」女孩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疑惑。

我一時間沒緩過來。

「啊…..很好看呢!很適合你呢,話說,你……不會害怕吗?」

「嗯?害怕甚麼?」

「癌症可是很可怕的,還有可能會……」

我不敢對她説「死亡」,對於一個12歲的孩子來講,這個詞,太過於沉重了。

「我知道呀,再過一年我可能就會離開了,但是我不怕!」

「為甚麼?」

我很好奇她這麼勇敢的理由,患上癌症應該是一件頗為絕望的事情,為甚麼她能這般從容地面對?

「因為我的媽媽跟我説了,我離開了之後會去到一個新的地方——上帝會帶我去天堂!媽媽還說天堂充滿歡樂,有吃不完的草莓蛋糕!」

「那天堂可真是一個美好的地方呀。」

「對了,哥哥你為甚麼在這裡?」

「我的爸爸生病了,我要來照顧他。」

「嗯……那我祝叔叔早日康復吧!希望上帝可以保佑你的爸爸。」

「你這麽相信上帝的存在嗎?」

「當然相信啦,我悄悄跟你說哦,二年級的時候上帝保佑我考了全班第一呢!」

女孩的出現,讓我驚恐未定的心靈受到一絲安慰。

對於我來說,上帝的存在值得商榷。但若祂真的存在,倒是真的希望祂可以保佑父親平安無事。

「哥哥,我們一起祈禱吧!讓上帝幫助你的爸爸早日康復!」

「祈禱」這個詞聽起來即熟悉又陌生,上一次祈禱還是在上小學的時候呢,對我來說,這就是一個形式。

「上帝真的會回應我們嗎?」

「一定會的,只要你真心禱告,上帝一定會傾聽的!」

這番話似乎在小學的時候聽過。

我回頭望了望病房的門,又望了望眼前的女孩,隨後像小學的時候一樣,合起雙手,閉上眼睛,真心地禱告。

閉眼間,女孩念著祈禱的語句,那些語句很是熟悉……

「阿門……」我們異口同聲地說道。

人們都說,醫院白牆傾聽過的真心祈禱比教堂神像所傾聽的還要多,或許是因為人們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往往會選擇投靠神明吧。